阿愿拳头紧攥,终听得“铿”的一声,一柄蛇矛应声而断,彭乐怔在原地,半日才回过神来,脸色一霎有如酱紫的枣。原来,先前独孤如愿只使了六分的力,他虽有怀疑却因着对方先前的一番吹捧而心浮气躁,便也麻痹般信了,却不妨他陡然使了十分力道,劈夺了属于他的所有志得意满。
阿愿见此状,心头一松,正轻拍胸口,不巧碰上秦渊笑眼。她不由愧然转首,仔细凝视下一场酣战。
一场绝杀,谁都不遗余力。阿愿看了一会儿,便觉不妙。与彭乐不同的是,侯景的玄钺呼呼生风,抡、劈、砍、扎,无所不用其极,那狠戾杀招招招都对准独孤如愿的右肩。
右肩!他曾为她挡过毒箭!
“右肩!小心!”阿愿忍不住高呼。
撩、挂、削、扫,汹汹摧戕太烈,一钺削过右肩,殷红鲜血汩汩流泻,独孤如愿矮身逃开下一削,翻过台柱,以矛为杖,撑起颀长身躯。
独孤如愿正要说话,却觉那玄钺旋飞,浑似铁轮圆转,径向那赛台下首削去。脑里回想起先前那一声疾呼,他只觉眼中一黑,似罹天地崩坼!
侯景狡黠毒辣,这定是冲着出声之人而去的!
独孤如愿猝然回身,但见秦渊搂住云英,滚地侧出,这劲道只削伤了秦渊左臂。侯景对上独孤如愿怒目,却声若巨雷:“老子打仗比武,从没人敢在一旁呼喝!活腻味了!”
秦渊眼睛一眯,缓缓道:“这是我阿妹。”
“阿妹又怎样?老子不认得!”
高澄皱眉,却摩着指甲盖儿,慢悠悠道:“贵客在此,侯将军这是摆脸色给谁看啊?”声音很柔,却不怒自威。想起高澄素日手段,侯景不寒而栗,忙一欠身,退下场去。
秦渊被阿愿搀着,上了绷带,笑称自己与独孤郎正好都负了伤,如此赛箭,恰是公平。阿愿闻言,心内凄伤,方才秦渊护着她从那玄钺之下逃生时,她听得他在耳畔低语:“他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急速颠翻中,神识全然芜散,她只知自己在那一瞬,泪湿两颊。
独孤如愿见她呆呆看着秦渊,不便唤她,也不作声,只端坐着由扈从上药。
二人稍息片刻,各自挟弓上场。
规则很简单,五丈开外设靶,每人各赋十支大习箭。红心中者多为胜。
秦渊有意相让,独孤如愿势必索回家小,在阿愿看来,这场比赛应无悬念。
最后一箭,秦渊持弓的左臂微微战栗,右臂发力虽不失准狠,这一箭,终究还是差了寸许。独孤如愿以十发十中对秦渊十发九中,终是险胜。
高欢倒是爽快,当即笑说归还独孤如愿家小。高澄媚眼轻乜,睇向侯景:“侯将军,麻烦你陪独孤将军走一趟吧。”
侯景自是不乐意,无奈所有同僚的冷峭眼风无一不是蕴着诘责,他暗自吞下这口气,领命而去。
阿愿在独孤如愿眼中看到了久违笑意,但在他转眸凝注自己的时候,却若被神鬼驱策,不自禁抓住了秦渊的胳臂。秦渊敏锐攫住独孤如愿眼底波涌,索性将那胳臂一滑,径握住阿愿的手,对他暧暧一笑。阿愿面色绯红,秦渊却紧攥不放,直到独孤如愿的身影远去,没入场外葱茏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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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愿回到绘声馆,便得知凝欢留书请辞的消息。她不知因由,却更为悒郁,这几日都窝在馆中不出,没想到,在三日后,竟意外见到了独孤如愿的身影。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自己藏身于绘声馆的,却只能在屏退师父郃逊后,强笑道:“阿叔这时不是应该回国了么?”
只听得他凄然一笑:“不愿回家的孩子,我能有什么办法。”
阿愿心里一沉,这才注意到他形容憔悴,俊眸暗垂,毫无神采。
“阿罗他……”阿愿不自禁上前一步,恻然望他。
“云英,跟我回去吧。”
“云英,她已经死了。阿叔既然寻到这里,料应知道,我现在叫做‘阿愿’。”
“是,阿愿……为什么叫做阿愿?”独孤如愿切切眸光洞彻冰雪,罩着她无所遁形的狼狈。
“没什么意思。”她唯有执拗,连连退步。
“回去吧,”他攫住她肩,几乎是恳求,“你不要让阿叔一无所有。”
“阿叔贵为太子太保,子女蒙荫,怎么能算是一无所有?”阿愿冷谑。
他如受雷亟,颓颓欲坠,仓惶间撑住案几大口喘息,再无昔日洒然风姿,磁沉声音几近枯哑:“在你眼中,我是这样的人?”
纵然心如齑粉碾碎,阿愿仍截然道:“是!”
“我以为你懂我。”独孤如愿涩然一笑,踉跄拂袖,却终在离开之前,遽然止步,回身痴望,语声低曼:“跟我回去吧。”
“阿叔先前也说了,不愿回家的孩子,你没有办法。”
“何苦负气呢?在这里靠伺候人赚钱,你阿父阿母该如何心疼?”
“与你无关,你只是我的阿叔。”
“如果我不是呢?”他忿然盯住她,瞳光灼灼,似有芒刺攒射而出。
“是!永远都是!”阿愿避不开这煎灼之痛,更不妨他疾步奔回,将她深锁入怀。木樨清气芳洌如昔,袭掠的吻在她额上、颊上盛放,恣肆若狂……曾是梦中所念,红绡剪就玉钏光,两相旖旎……沉醉、沉湎、沉沦,她阖目,难以自遏……然而,那紧促气息抵上喉头,迫她深窒,愈发催醒那潜藏最深的理智。
“不要。”在那冰冽的唇即将逼近她唇际时,她断喝一声,搡他一把。独孤如愿猝然后退,残喘不息,良久才道:“我想带你回去,我会向你阿父提……”
“提亲?”阿愿浅哂,继而失笑,“太子呢?”
“在太子生母死后不久,皇后因难产而死,柔然怀疑此乃太子所为。我大魏与柔然业已断交,太子不知所踪,我也很着急。”他淡淡叙着旧事,转而却如释重负般轻叹,“不过,这样也好,封你为太子妃一事,或可作罢。”
“阿叔,你始终放不开。”他一口一个“大魏”“太子”,阿愿心内凄怆,连连摇头,“先国后家,先人后己。这才是你。如果我爱你,我会成全你!你,当为英雄,流芳百世,光照汗青!”
“云英……”
“我叫‘阿愿’,就当是我最后一点念想。阿叔,如果你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请你也成全我。现在的我,只想要自由。”言讫,阿愿累极,静静趴在案头,以示送客。
她好似被裹缠在一块巨石上,极重极沉的坠力将她拖拽,直至没入幽谧渊薮。青荇参差、鱼虾往来翕忽,很静,很静……
她不想醒来,不想……
一旋晕黄微光脉脉如缕,她终被背上微重的手势惊醒。
“阿干回来了?”她眼风慵然一扫,转成眼角悲憾:他,终究还是走了!
“你发烧了。”秦渊伸手抚她额头。
“没事。你的事,怎么样了?”
“高澄请我到他门下为宾。”他扼要交代。
“阿干,带我一起去吧。”
他以为她是烧得糊涂了,抚她额头,皱眉道:“很危险。”
阿愿摇头,眸底碎光里糅了万千痴惘而决然的情愫:“我不怕!”
沉吟一瞬,秦渊终究点一点头,抿唇微笑:“好。”
【本卷结束,请关注下一卷“华林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