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了,日月沄沄,一去不回……
多少次画轴之上辗转,春闺梦中流连,泪湿红袖。
没想到,他们竟会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他,竟还是原来的他;而她,已不再是从前心境!
只看一眼,一眼……阿愿暗下决心,脚步却再难挪移半分,只听见秦渊冷硬话语:“阿愿,我们回家。”
她别过脸,木然。
骤听身后一道磁沉之声高啸:“云英!云英!”
阿愿身子剧烈一震:云英,云英,已经多久没人这样叫过她的名字了?而且,这个人,还是他!
不知该停滞还是转身,但听那人急声呼喝,竟是全无仪态的要路人为之让道。
“我们走!”秦渊厉声大作,拉她便走。
她的脑子似被浓稠的浆糊黏住一般,已不能思考,哆嗦的手肘颠得秦渊险些拿捏不住。于是,拽着、拖着,毫不留情。最后,终于扛在肩上。
阿愿不知她已被秦渊扛着转过了几条巷陌,但她知道,她离那个魂牵梦萦的人越来越远!她终于忍不住悲号一声:“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不准!”
“我在这里!”
两种声音同时响起,前者愤激,后者悲恻。
“如……”阿愿热泪夺眶,欲要挣下秦渊肩膀,却被他牢牢锁在怀中。他臂如铁箍,目中凶光大作,浑似要将对面的俊郎一口吞下去不可。
他瞪视着,却不妨那臂上遽然一痛。
秦渊狼狈松手,难以置信:为了见她阿叔,她竟然咬他一口!
颓然一笑,跌坐在地,眼风却扫见一旁相拥的两人同时发出了喟叹:“你怎么在这里?”
“怎么瘦了那么多!阿叔找得你好苦!”
苦?!秦渊冷笑。
你失去的是一个好侄女,我失去的是我的未婚妻。我的影卫找遍南北,音讯杳杳。而你,你做了什么?
秦渊心灰如死,耳听得阿愿从独孤如愿口中问出他到伪魏来的原因,竟是当年被他弃下的阿父和发妻如罗氏在邺城寓所亡故。【注1】
“如愿……”阿愿紧紧抱住他,她没有别的办法来安慰他。难怪他着素服,难怪他会出现在邺城!如果这是他们相见的代价,她宁可不要!
“我该死……”独孤如愿哀声喃喃,紧拥着阿愿,好似这样便可索回他失去的一切。
当年,孝武帝战败,一夜之间,败军溃散如沙,只有他,在忠孝两难之时,选择了忠,选择了国。可是,也正因如此,寡情之失似乎成了他无以愈合的伤痕。
“逝者已矣,你不要再想了!”
“我想接回阿罗,哪怕他还恨我。”
“好。”
“你也跟我回去。”
阿愿不语,只眼泪涟涟地望住他。
“你这三年都在干什么呢,为什么这么任性?”独孤如愿斜斜瞥秦渊一眼,目色复杂,“你知不知道太子他一直在等你。”
“太子?”阿愿霍然推开他,眸光哀凉,“因为太子寻我,所以你要我回。”
独孤如愿默然垂首,须臾才道:“我也想你回去。”
“你?那么你告诉我,你为何要我回去?”
独孤如愿不语,阿愿不依不饶扳他肩膀,急道:“我想知道,你对我来说,是如愿还是阿叔?我为什么要逃婚,你真的不知道么?”
她像是一只小兽,在铁铸的牢中绝望咆哮,而后却听回风将她咆哮的声音折返耳鬓,落入沉沉欲坠的心谷。
皤色素服,犹不似他面色惨白。他不答,别过脸去。
空气似被凝冻,只余木樨幽冽,淡撩鼻端,三人齐齐屏息,似在等待什么,又在抗拒什么。
“我,不能爱你。”良久,他终于开口。
“为什么?你为我挡过箭矢……你……”心很痛,可还是想问。
“你太小了……”独孤如愿低语阖目,眼帘垂下的最后一幕,是她的泪涌如泉:“原来我输给了时间。”
“阿干,我们走!”云英蓦地抽离他怀,奔向秦渊。
“云英。”独孤如愿睁眸,趋前相拦。
“我不要回去!”
“不要任性!”
“我就任性,怎么了?”无视秦渊目芒灰败,形若走尸,阿愿“铮”一声拔出他腰间匕首,横在脖颈间,恨声道,“你不要过来!阿叔!”
最后二字,重如千钧,斩断一切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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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武场上,上绘驯鹿图腾的大旗被飓风扯开,猎猎招展。
侯景、彭乐、秦渊各持玄钺、蛇矛、长弓,与独孤如愿隔桌相誓,眈眈而向。
独孤如愿当时料不到云英如此决绝,只得让她先离开。他为阿父与发妻奔丧而来,原是要到高王行馆去谈判的。他尚有老母与长子独孤罗在伪魏手中,无论如何他都得把他们带回身边!
邺城寓所里住的皆是战中俘虏,苦闷悒郁的生活使得他们都乐于看笑话——大名鼎鼎的忠义之士被自己的亲生儿子赶出去,说他没有这样的阿父。他们不知道,因为担心独孤如愿这一去不归,他甚至发了毒誓才说服了国主和宇文泰准他前来奔丧。
高欢慕他帅才之能,独孤如愿却只愿一家团圆,谈判并不成功。鲜卑人尚武,最终的谈判结果是独孤如愿与魏国武士在校场比武,他只消赢得二场,便可迎回家小。
“若是我大魏赢了,独孤将军又当如何?”高欢笑睨,曼声而问。
其实,这时的独孤如愿已被国主元宝炬加授为太子太保,而这将军一职还是他在昔年魏国一统时所受之封。他并不深究这个中深意,只长揖道:“若是输了,杀剐存留,无有怨言。不过……如愿断难叛国,请高王成全。”
高欢闻言,双目淬寒,凛凛逼人,与独孤如愿坦荡眸光对视一刻,终究还是敛了冷锋,颔首许之。
大将侯景、彭乐与独孤如愿曾在沙场交锋,却从未单打独斗,此际自是心痒难挠,皆欲先赛,唯恐自己上场迟了,即便是胜亦胜之不武。
二人将目光投向丞相高欢,高欢笑而不语;二人又看向秦渊,却见他谦然一笑,说是他最后上场。
秦渊此时已在高洋门下,又是最擅弓弩的,在高欢看来,原就应上场制敌,更何况他还主动请缨呢?
高欢眼见秦渊逊让,倒极是意外。
独孤如愿见侯、彭相争,笑道:“在四年前的沙苑之战中,彭乐将军曾不幸受伤,却将肠子按回到腹中抡枪再战。如愿委实佩服!不如先请彭将军移步切磋!”
彭乐鼓了肚子掸着蛇矛上的尘灰,傲然出场,秦渊暗暗冷哂,眸光却转向身侧持弓扈从——一个是阿烈,一个是阿愿……或者说,是云英。
他前日被她咬了一口,很是生气,她也讪讪的不肯多说话,只躲在房里啜泣。可当她听说独孤如愿将与伪魏将士连赛三场,事涉生死,当即便央他带她同来。
“你要我输,还是赢?”他答应她的时候,抿唇轻笑。
“我希望他带回自己的儿子。”
“我也希望他走得远远的。不过,我从不认输,这可怎么办好?”
她的目中满是祈求,磕磕巴巴说道:“阿干那日说过的话,我……我……我愿意……”
他怔了一怔,方才明白她所指,空怅轻叹:“我元……我秦渊岂
是这等小人。”顿一顿,定定望住她:“我从不认输,但是为了你,我可以输。”
刺、挑、戮、斩之间,蛇矛激战死缠彼此,灵舌吐信,耀目寒光应声迸出,罩住二人腾挪身形,输赢难辨,看得人胆战心惊。
【注1】独孤郎父妻亡故时间与正史所载有别,为情节设置而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