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愿见高洋貌极憨愚,却没想他竟有这般果决魄势,不由刮目相看。一席宾客见大丞相赞不绝口,也不免从旁谀赞。
秦渊继续陪宴,阿愿退至厢房,却知几人因天晚而被赐留于尚书府中一夜,并赐准他们游赏府邸。薄韬已不见了人影,阿愿拗不过凝欢的一再撺掇,答应陪她一游,出房前却又小心嘱咐她,不可随意走动。凝欢答应得虽好,可一旦步出厢房,便不那么听话了。尚书府邸很大,遍是雕梁绣柱,后花园更是彤庭幽邃,玉阶千转,犹似迷宫。很不幸的,凝欢跟丢了阿愿。
阿愿不便出声,只得凭感觉相寻,再无赏景兴致。假山叠嶂处,酒香羼了男子气息暗暗递送。阿愿微懵,转念要避开时已然不及。这人微微一惊,已从假山后转出来,一把拽住阿愿。
“是你?”
“民女扰了尚书大人清净,民女……”
高澄举袖截断她话语,曼声道:“酒宴已散,好生无趣,美人在侧,何言惊扰?”言讫,不由分说拉她坐在一旁。
阿愿抱膝而坐,颇为局促,淡淡应着他夸她技艺精湛等话。
高澄略觉无趣,灌一口酒,欲要开口说话,却听得假山之外隐有人声。他向她摇头,示意她噤声,这时只听见一清一哑两痕微细的声音。
“多谢秦郎的建议,阿父很高兴呢。”
“草民只是向太原郡公【注1】稍加暗示而已。”
二人且行且叙,余声愈发邈远,舒散虚空。
阿愿额上沁出微汗,想起先前高洋曾让秦渊陪他去更衣,未作深想,原来竟有这般暗情。只是,为何秦郎要与高洋如此亲近?思之无得,却觉有人低低一嗤,道:“我还真以为我那傻弟弟有这本事呢!竟敢觊觎我……”
高澄猛然收口,阿愿听在耳中,却连眉梢都不皱一下。忽听得他问起自己曾在棺材里呆了几个时辰,气窒之症可有痊愈,阿愿这才想起应该感谢高澄贵手相援。方才说罢,却觉酒气逼来,音色狎昵:“那你该怎么谢我?”
阿愿心下生恼:秦渊虽有心相戏,几分诚笃还是一望而知的,而这人……
她猝然而退,刻意忽略掉那狭媚眼中浮荡一笑,郑重磕头言谢。高澄不及挽留,便见阿愿琼姿轻逸,转瞬不见。
想起父亲这次回京的真实目的,高澄无声的笑,笑得美目如鸷,削唇深窞,风俊无边。一直候在一丈开外的僮役矮身相询是否去新近受宠的钱夫人院中,高澄却觉兴味索然,只在月下漫步。
后花园里贮着一泊池水,以玉料为底,中以蓝田玉为饰,故名之为“蓝玉池”。高澄耳力不错,还未走近蓝玉池便听得清泠泠的拨水之声。一时生了兴致,高澄蹑足而去,探身一望:眼前是绣履遗香,水面是婀娜素腰,纤纤细足。树荫轻摇,其貌不甚清楚,料来却该是绝色美人。
高澄心旌一荡,快步趋前。女子闻声仰首,呀然一惊。高澄却已看清她面貌,惊疑交加:“小尔朱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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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你陪我出来很不乐意?”
阿愿正在发呆,突听得耳畔佻达之语。她转首看向秦渊,除却碧瞳凝光,这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可是她却没办法拒绝。
从尚书府回来以后,很多人都变了。凝欢半夜迟归,回来后却不爱说话了;薄韬以去过尚书府为荣,人前人后论及其豪奢华靡,引得馆主郃逊皱眉侧目;而秦渊除却表演之时,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其实,就阿愿自己来说,她也变了——往常看见秦渊便想躲,现下想见他却见不着。当她觉出自己这样奇怪的心思时,却一味告诉自己,她不过是想问他这个同籍之人到底为何与伪魏权臣相亲。她记得,秦渊对她说过,他的家,原在长安。秦渊今早一说想让她陪他到冰井台去游玩,她只稍作推却,还是应了。更何况,他说,他很想满足阿母的愿望,再到冰井台去玩赏,而他的阿母,已不在人世。
冰井台是邺城曹魏三台之一,于建安十九年建于铜雀台北,距之仅六十余步。因其间冰井而得名,其间浮桥相望,曾伟丽之至。
白露微寒,阿愿眸光哀恻,低低抚着孤台荒庙,俯瞰漳水汤汤,淡然而答:“没有。我是在想,这冰井台旧时贮冰屯粮,又规制宏伟,没想到这三百年的战火兵戈吞没了这里的一切生气,如今的冰井台只被闲置,无人理会。”
秦渊不想她竟悲天悯人起来,疏疏一笑:“怎么没人?我们不是人么?”
阿愿轻笑言是。闲聊之时,阿愿索性单刀直入:“那天,你和太原郡公说的话,我听见了。”
“哦?你偷窥我?”他不以为意,噙笑顾她。
如此谑语瞬时催红了阿愿的脸,秦渊只道她是因他言辞暧昧,却不知她更想起了那狎昵的声音狭媚的眼。阿愿稳住心神,望着秦渊,问他因由。
“正因我是大魏的人,所以我才要与伪魏权臣相交。”
没承想,竟是这样的答案。阿愿讷讷无语,秦渊度她心思,为她释疑:“这是我该做的,我是大魏子民。”
粗哑声音较之他庸常面容,更不讨人喜欢,可阿愿在此刻却不由对他肃然起敬,心念一转,她却打算戏他一把:“你告诉我这些,不担心么?”
“对你,除了一件事,别的,我都放心。”
“什么?”阿愿嗫嚅,一时难解。
“事成之后,若我还能活着,你可愿嫁我?”秦渊不答反问,突然近前虚扶她肩,那碧瞳浓酽近墨,内里匿着她既熟悉而陌生的情愫。
阿愿惶然后退,一脚踩空,秦渊亟亟抄住,却待她站定,瞿然松手。
“为什么?”不是不能觉出他的用心,只是……不懂。
“喜欢就是喜欢,需要理由么?”
她深吸口气,缓缓道:“我有婚约。”
“哦。”淡淡一声,不似沮丧,却似暗喜,“是谁呢?”
阿愿垂首:“我心里没有他,我不能嫁给他。我逃婚出来,在邺城呆了三年,我以为他已经忘记我了,却没想到,他还为我留着位置。”
秦渊眸底暗沉,音色粗粝:“那他现在……”
“听说,他阿母为国而死,而他……在那之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久后,他的继母也死了;再之后,我打听不到他的下落了……是我的错,如果我在他身边抚慰他,那么……”
阿愿哀思如潮,扶住墙头,不欲再说。想起在凝欢那里见到的画像,秦渊心内微酸,不依不饶:“既然你也放心不下他,为何不回去看看他?难道你的心里还有别的放不下的人么?”
阿愿闻言不由有些气恼,回眸欲嗔,却觉此举无礼,跺一跺脚,径自走了。秦渊暗悔不迭,好生赔罪一番,她才玉色稍霁,笑道:“阿愿与秦公子今生无缘,倒不如做一对兄妹。”秦渊咬唇不语,少时竟答应了她。
阿愿像是卸了心头巨石一般,语气松缓下来:“今儿傍晚还有一场演出呢,阿干,我们先回去吧。”
回城时,微醺白日已似耀目金麟,二人言语相偕,缓缓归去。
“让让,让让!”突有莽撞路人从二人中间穿过,带出力道险将阿愿撞翻。秦渊见这女子不似愚钝,却连道歉的话都没有,不觉气恼,却听身后有人说,这女子爱美成狂,听说前街有美男可看,这才步履匆匆,无暇他顾。
阿愿这才注意到街上如织人流尽皆涌向前街,不由莞尔:“听说过掷果盈车,看杀卫玠,今日不知是谁这么倒霉。”
“不如去看看?”秦渊掩唇。
人挨着人,人挤着人,不用刻意争先,便已被推搡着毗近那人身前。
男子素服加身,颀然伟立,鹤立鸡群。仅看背脊,已觉其岩岩若松,风逸倾城。人群中羡赞不断,想是已有人窥得真容,惊喜难遏。这人身侧随扈不断吆喝,他自己亦烦不胜烦。蓦地回身,迎上他的,是原先身后逐流的人和阿愿呆痴的脸。
【注1】天平二年,高洋封太原郡公。
【男子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请关注下一章《奈何君生我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