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渊上前一步,好意劝他别向这街头骗子学艺,少年却神情恭肃,向那崔复鞠了一躬,以示诚意。
秦渊低喟,三人已失先前兴致,原路折回。秦渊见凝欢怏怏不乐,似怀心事,便又柔声相慰。凝欢只是摇头,说那相士先前所谓“早年孤苦,少年流落”,倒是说得极准。
“你现在也总算是有了归宿了,不是吗?命运终归在自己手中,一切都会好的。”秦渊强颜一笑,却不知是在对谁说。
凝欢点点头,忽而伸手扯了扯他脸皮,莞尔而笑:“既如此,为什么阿干老是绷着个脸?”
魏国民风开化,凝欢这动作并不算大胆,阿烈却骇了一跳,但见他郎主并无异状,这才松一口气,道:“郎主性子如此,姑娘莫怪。”
气氛松缓下来,秦渊一径听着凝欢叽叽喳喳述说邺城风物,全然没了先前的落寞伤情,不由暗生激赏之情。待回到馆中,却见衙门中人正在前厅办差,郃逊笼着袖子眉宇紧蹙,一旁的小厮重华更是搓手顿足,神色焦灼。秦渊微怔,一问之下,才知这小厮原是护送伎工去洛阳,一行人在途中却遇到一伙来历不明的人。小厮尽皆被打晕在地,醒来之时,人车俱无。
郃逊说起伎工们皆性好睦忍,不会得罪外人,只怕是因技艺超群,为同行所嫉。郃逊听衙役说可由失踪伎工的房间找找线索,一行人便往西院而去。
凝欢陪着衙役搜屋。衙役一一搜过,略有所获,最后又在阿愿房里搜出一只长木匣,俟掀开一看,原是一副男子画像。凝欢怕惹麻烦,便谎称这是自己搁在阿愿这里的东西。衙役颔首,许她拿走。凝欢方舒了口气,未想才在房内安置一番,秦渊却来敲门。原来,衙役走时拿走了几样证物,却秘而不宣,秦渊便来相询。
凝欢简述一遍,又眨眨眼:“阿姊的房间最是简单不过了,什么发现都没有。”
秦渊“哦”了一声,待要离开,但听凝欢迟疑道:“阿姊好像有一个心上人,他若知道这件事一定急死了。”
心上人……秦渊心神一恍,却不好多问,提步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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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鹿郎,这边请!”重华见着常客,满面堆笑。
鹿昀随他入内,道:“今日可有什么好戏可看?阿愿姑娘可有表演?”
重华面色一晦,转而笑道:“咱们最新的一出,叫做反手弓,这可是京城独一份儿的呢!至于阿愿姑娘……这几日抱恙在身,不便出演。”
鹿昀颔首落座,却觉一道清朗目光笼着他。凝神一看,楼上雅座之人正隔窗招袖。鹿昀会意,举步而上。
“梁郎,毕郎。”“半月不见,鹿郎一向可好?”
三人相视一笑,鹿昀却听珠玉相击之声,转首一看,一弱冠男子正从帘后转出。这人生着宽额丰颐,举步翩翾欲飞,可他那过于纤妍的眼梢却又在那风流俊美之外平添了几分媚意天成之气。
鼻端拂来馥淳香气,鹿昀眸心一闪,不待引见,便伏跪而拜:“草民见过尚书大人。”
这人微愕,继而冁然大笑:“梁郎、陈郎之友,确非等闲。”转而命鹿昀起身,谦谦一笑:“鹿郎如何得知?”
鹿昀略一躬身:“龙涎香气至贵,尚书大人气度华赡,再是相宜不过。”
一时几人归座,闲话间,鹿昀方才得知,梁冠延与陈劭自去年听闻吏部尚书高澄废论资排辈制选拔官吏,而是唯才是用,又尤重英辩之士,两人自觉学富五车,辩才无碍,遂来投奔。当时,魏国与北方宇文泰所建魏祚关系紧张,但却与南边的梁国往来密切,互称唇齿之邦,往来繁密,更常设辩局以扬国威。梁冠延与陈劭由出众辩才一跃成为尚书门客,恩隆备至。
“听闻此处竟有百闻难得一见的‘反手弓’表演,便来看看。”高澄笑言。
父母早亡的鹿昀自十岁起便独自经营米行,将生意做得颇有声色,不过历来从商被视为贱业,并不为俗所重,如今高澄彬雅有礼,倒使他心头一暖。
几人正聊着,突听得珠帘“哗”一声响,一抹朦胧声音漫开:“阿干,什么时候才演反手弓啊?”
声音惫懒不耐,鹿昀不觉其后有人,猝然起身。高澄笑道:“鹿郎不妨猜猜,这是我的哪位幼弟?”
鹿昀这时已见此人憨头方脑的,心里亮堂,口中却含糊带过。高澄不以为意,攀过高洋,轻笑:“二弟,睡醒了?别急啊,快了!”
“不是说还有个姊姊表演口戏么?”
“嗯,一会儿请她来给洋儿表演,如何?”
鹿昀想了想,没出声。突听台下喧笑,报幕者说起今日的“反手弓”表演立时上演。几人兴起,循序临窗以观。
高澄听得梁、陈二人轻“咦”一声,微笑着以目相询。梁冠延忙说这便是前日向他提及的秦渊了。
鹿昀诧愕:“前日我还去客栈寻他,却不得见。竟是……竟是到这里来了?”
“秦郎竟有这等手艺!实是叹为观止!”楼下掌声如潮,灯晕翦影入目,悍犷臂力间自有一脉风神秀润。高澄指叩绯窗,且观且嗟。
之前听得梁冠延说过他所识的秦郎虽貌不惊人,然才识过人,必是淑质英才,可堪一用,未想文武皆通,倒很是意外。
梁冠延读懂他的心意,忙去为他张罗。秦渊演罢好戏,不忍拂却梁冠延为之引见良友美意,便款步登楼。他上得楼来,适逢一青衣小厮低了帽檐,躬身奉了新茶入室。
哪来的生肉气味?宾客所食小菜无不是隔壁醉霄楼送来的……秦渊与那小厮擦身而过,不觉皱眉。仰首一看,那日见过的少年竟突然凑了过来,抓过茶盏便往口里灌。也就在此刻,秦渊瞥见那小厮袖间白刃一闪,惶急间不及出声,便已纵越扑过。
这突变唬得高洋栗栗惊呼,高澄横他一眼,他才不敢出声。
“恶少,你可认得我?”秦渊臂似铁箍,那人挣扎不得,啐了一声,努力甩开卷檐虚帽。
“是你?”高澄斜勾他一眼,目色阴厉。
秦渊料想这俊美公子定然作恶,心下生厌,臂力不自觉一松,却又不知二人有何过节,复又勒紧一分,但听耳畔之人汹汹叫骂:“你,强夺我爱妻;你,你给你大兄出这馊……”
“张三你不过是个操刀卖肉的,也配消瘦此等美人!这还怪得我了?”神魂回转时,高洋蓦地跋扈起来,跳脚喝骂,再无那日憨傻姿态。
秦渊心内不齿,待要为此人求情,却听得那人悲啸一声:“还有没有王法!你们还在什么麟趾阁议定新制?【注1】我呸!你们也配?!你们都给我记住,苍天有眼,报应不爽!”
秦渊倏然明白过来,这公子的身份也昭然于心,正有意卸下力道,余光却瞥见一缕猩红自那人嘴角流下。
“张三,张三!”秦渊拼力晃他身子,拍他脸颊,他却纹丝不动,怒目难瞑。
咬舌自尽?!
秦渊悲怒难抑,瞿然抬首,正对上一道玄冰锐芒!
【注1】东魏孝静帝天平年间(534—537年),下诏群臣于麟趾阁议定新制。兴和三年(541年)颁布实施,史称《麟趾格》。
【秦渊如何应对跋扈兄弟,请关注下一章《陌路棺里暗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