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闩轻轻一晃,在落地前被来人一手抄住。
黑衣蒙面的两个男子溜进内室,举袖掩鼻。他们方才使的迷烟虽无害,却能使人昏恹欲睡,可马虎不得。
其中一人将榻前的云英抱到一旁的小榻上,另一人则从怀内摸出药瓶子,一把扯开独孤如愿的襟领。
那肩上绷带斜扎,在灯照下白闪闪的直刺人目。男子暗叹一声:这枚乌龙铁脊箭锋锐无匹,搭上一弯神臂弓,最宜远射。更何况射箭之人例无虚发,这箭上还喂了钩吻与雷公藤调制的剧毒,若一箭射中心脏,必然毙命!
始料未及的却是,逐傩之礼竟生出这般变故,他们好不容易才瞄准那该死之人,独孤如愿竟从地上护着云英跃起,撞上了这致命一箭!
好在箭伤只在肩上……
松开绷带,红色粉末匀匀洒落,再将那带子裹得紧了,唇里喂上解药,复又置他入榻。男子抛下药瓶儿,如释重负般后退,提醒在小榻旁兀自沉思那人。
他回望云英一眼,替她罩上薄衾,方才收了眷眷目光,悄然而去。
曲廊幽深,黑衣人身形一转,轻捷若风,人神不觉。谁知在转出廊檐之时,竟被一声惊呼唬了一跳:“啊!有贼!”
顷刻间,“嘎吱”开门声自四合齐刷刷响起,二人不过一怔,便已被提了一片气死风灯与操戈持剑的人团团罩住。管家赵晦呼喝一声,指挥从容,黑衣人辩说不得,只能凝神应战,暗忖退身之策。
这一厢,郭静姝已急得额上滚汗,径往郎君书房奔去,裙幅曳地裹缠,若非伊诺相搀,只怕绊得不轻。尉太医尾随其后,气喘吁吁地道:“夫人不要着急!伊诺先前只是看见歹人,他们未必对……”
郭静姝愤然止步,剜他一眼,尉太医打了个哆嗦,复噤声疾奔,竟赶在郭夫人之前,进了书房。
先前自告奋勇守夜的云英憨憨睡着,但内室的独孤侍中毫无异状,总算让他一颗心落回腹中。搭脉一验,再观眼睑口鼻,竟是脉息沉定,隐而不乱,毫无毒淤滞涩!
郭静姝听得尉太医报喜,安心下来,转首却见云英懒懒蜷着,心下生厌。尉太医先前惶急,此时才觉出异香,笑道:“只怕是先前歹人使了迷魂香。”
门外步声匆促,赵晦眯着眼俯跪下来,措颜无地:“禀夫人,那贼子使了迷烟……请夫人责罚!”
郭静姝已猜出那黑衣人并无恶意,素来御下甚严的她便也不欲追究,只眼风凛凛扫视云英。伊诺会意抱走云英,尉太医、仆役皆散,内室只余夫妇二人。
郭静姝抚上独孤如愿的脸。这张她熟悉而陌生的脸,因失血过多而苍白无华,却依旧摄她心神如醉,似能掠走她所有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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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拂在面上暖暖的很是受用。忧忡心绪被那迷香抽走,云英自然酣睡一宿,待到自然醒转,不由被眼前一幕惊得喜忧难辨。
晄白面色,深邃瞳眸,这分明是他,却又不再是他!
“如愿!”云英蓦地一下弹起,“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黑衣人留下的伤药很是管用,独孤如愿原就身强体健,箭毒一解,翌日晨起便已神智渐清,喝了一碗胡麻羹便到厢房看她。
云英死死抱住他,独孤如愿肩上遽然一痛,暗暗呲牙,却不忍推开她。
她仍自狂喜,但觉身侧笑语幽幽入耳:“你要再这么紧抱着不放,你阿叔才真的有事了。”
笑语渺渺,温存悦耳,可那“阿叔”二字却似针芒刺心,犀锐的挑破她晦藏心绪,极准极狠。
阿叔!!!
心上一凛,她倏然收手,瞥见在侧的叔母无声搭上独孤如愿的肘心,笑得柔婉无双,她面上一烫,端立行礼:“叔母好。”
郭静姝袖袂生风,明眸凝光,盈盈掬她一把,又打量她片刻,啧啧赞道:“今儿仔细一看,这才发现,云英真是越长越……伶俐了……”
郭静姝方才十八,也只大她四岁而已,她却只能呼她叔母,真是造化弄人!
念及此,云英黯然垂首,笑语却又撩耳而来:“小时候,阿父带我参加内宴,我看见的小云英那时还只会流着鼻涕,吮手指头呢。”
不觉间,自己一只纤手已被叔母捉起,笑语转为惜然一叹:“那时云英最爱吃手指了,所以这手指都被吮得……唉……”
云英呆呆看着交握手掌,一只肌质丰腴、柔若无骨,那是叔母的……另一只……虽是如玉纤指,可那细得几近病态的模样,怎么看怎么难看……
沸血逆流,直冲脑门,云英垂睫,只听独孤如愿笑道:“我觉得挺好看的呀。”
一言惊醒她那低到尘埃里的神思,她瞿然仰首,冲口而出:“阿叔醒了,云英先回家禀告阿父。”
到底还有多少幼时丑事被她或是他看在眼里?云英如触烙铁般,她想狂奔,她想逃离!
她想她的眼睛一定红了,不然为什么烫得如受火炙,险些落泪,可是……她现在不能让那个“叔母”看见这么难看的自己!
云英深吸口气,终究还是顿了步子,轻声唤来玉阳,又再拘礼言辞。
背后眸光冷热交纵,她稳稳地走,缓缓地行,不能回望……
风未止,步若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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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英在逐傩典仪上不过受了惊吓,可自打她从独孤侍中府邸回来,便突然软倒,整日怏怏闷在家里,这一闷竟闷出半月的高烧来。玉阳与云英更为亲香,如今度她芜杂心事,婉转低慰,她却不愿多说,终日恹恹睡着。
暗香浮游,芳菲暗度,撩得慵睡之人午睡微浅。
云英睁眼,一簇朱砂梅已然在目,持它的女子翠拂双眉,波横媚绮,较之云英更为娇媚。
“阿姊,起来啦!看这银红朱砂!可稀罕了!”银铃般笑语响在耳鬓,这女子不由分说拽她起来。
“阿妹。”云英坐起身来。
来人正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宇文云容,比她略小半岁。
二人言笑几句,云容喜笑涟涟:“阿姊,我方才把它放在你鼻端,你可觉着香味了?”
云英顿首深嗅,随口问道:“哪里来的?银红朱砂很少见的。”
“你猜?”云容眯了眼,故作神秘。
“内廷赏的罢。”
“是啊,是赏的。不过——”她拉长了声线,眼风向她暧暧扫来,“是赏给阿姊的。”
云英讷讷:“赏给我?”
她将唇往窗外一努:“喏,贺伯伯还在园子里培土呢……我偷偷摘了一枝来,先给阿姊看看。”
云英披衣起身,临窗远望,贺伯等仆役仔细匀着土,阿父正陪一人闲聊。
风起,大氅微倾,这人长身玉立,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望不见正脸,但云英面上已染绯色。
她慌不迭阖窗,飞也似的逃回榻上,咬唇抱膝,待回看时,发现云容捂脸偷笑,已直不起腰了。
“云容!”她又羞又愤。
“阿姊,你不用那么紧张吧。”
“我哪有紧张?”
“还说不紧张?那以后你做娘娘了……可不紧张得……”
“你说什么?”
“啊,阿姊,痛!痛!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