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钦进门来探病之时,云容已乖乖退下,云英本已穿好外衫,立时跑回榻上佯睡。她将那眼睫阖得紧紧的,并不睬他。方才云容已告诉她,她听阿父说,国主为太子择妃,太子不假思索便说愿以宇文丞相长女为妃。
于此,她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可是……
纷乱思绪纠葛如麻,她似乎还能觉出那日唇上如意糕油腻腻的味道……他强夺她初吻,事后竟装作没事人一般,再不提及,但她素知这人脸皮极厚,这样的安静反使她心内不安。
鼻端梅香愈发鲜馥,嫩枝挠得她鼻端痒酥酥的,云英知他用梅枝挠她,心里恨恨不已,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醒了?”
“看来那日被吓得不轻啊,你看你脸都小了一圈。”
“没事了!张企早已正法。”
“你看这银红朱砂,好看么?”
……
元钦逗她说话,问得三句才得一句回应,不由面上讪讪,索性干咳一声,道:“出去走走。”
“我不舒服。”
“那你睡吧。”
“你先出去。”
“我看你睡。”
“你!”
“披上雪氅。”
“不穿。”
元钦递过大氅,挑唇笑睨:“要不我帮你穿?”
“……”
料峭寒气浮潜,玄青、雪白二色交映,当风而立,一者凝若亭渊,一者清如经霜,袖盈暗香,依依烘着横斜疏影。
云英赏着园中梅树,视元钦为无物。被这样厚脸皮的人拉出门来,确是无可奈何,可她总能不搭理他吧。元钦倒似是不以为然,一径从六岁时和云英捅过宫墙边的蜂窝被蛰了满头包,说到九岁时误伤了孝武帝的宠兽,云英为他求情之事,只不提半年前翠云庵中之事。
他尽拣趣事来说,云英也免不了搭几句嘴,直到她悟出他的狡狯,恨不得捂了耳朵不听。
睫羽微颤,凝目间,花屑凌风旋舞,飘落掌心。掌心质若初雪,衬得银红朱砂滟滟欲燃。元钦心神微漾,轻握她手,云英老大不乐意,欲要抽回手去,却觉腰际一紧,身子一轻,颈中猛灌一口冷风,待回转心神,已然悬在半空。
梅香俯仰可闻,酽人欲醉,熟红一片灿如霞,质若绡,蕊珠柔得不忍一触。云英先觉不安,这会儿坐在枝桠上,摇摇树干,瞧着那花屑翩妍,一如幼时曾见,很是有趣,多日悒郁闷气似也烟散。
云英郁气一舒,随意撅唇轻嘬,元钦掩唇失笑:“我还真以为是画眉来了呢!”
她得意挑眉,二人闲聊一阵子,元钦突见她折梅的手薄如刀削,微一蹙眉:“才几日没见,怎么这么瘦了?”
云英酷肖阿母,长着汉人才有的琉璃墨瞳,本是粲然若星,此际却黯然无光,她冷冷一笑,抛了梅枝,在他面前摊开手掌:“殿下……”
“叫我阿干。”
“阿干,我的手好看吗?”
元钦眉头一拧,再是一垮,似乎很为难的模样,并不说话。
见她浓睫一闭,竟似隐忍痛苦,他忙拉了她手,正色道:“好看,好看。”这不说不要紧,一说更勾起她的心伤。
“不好看,我知道不好看。”云英掩面跳下,直直的摔在地上。
元钦吃了一惊,欲要追去,却发现他居然追不上那一瘸一拐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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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如晚梅惊风,细生褶纹的笺纸抖落掌中,静偃石阶之下。
苏烈和姜樾相觑无言,却不敢拾起那方笺纸,只能默然守着那静坐石阶不发一词的主子。
元钦见那日不知怎的得罪了云英,怕她不再睬他,原想着待她气消再来看她,未想他先前一到丞相府邸,便觉出气氛不对。仆役支吾不敢言,还是宇文泰愧然说出原委。
云英,她竟然离家出走!
李姬红着眼,惶然递给他云英的留书。
“实非良配,望君勿念”,回宫这一路,那笺纸被他炽烈眸光洞彻,寥寥八字早已烂熟于胸,他却贪嗜着清婉字句,直至他再无力持守那皱得发白的残念……
甫至宫门,见着朝中武臣出宫,一念电掣里,他突然打马直飙独孤侍中府上。
他不相信,她会因为他那日的玩笑而记恨,选择出走……
厉风啸耳,涔出淋漓冷汗,那晚暗影雷闪般飞掠、凝定、盘踞……
“如愿……”那一夜,那一声,他听得真切,如罹电亟!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自己以为的理所当然,竟是如此!
翠云庵的情不自禁,原来不过是一厢情愿!
那个男人与她阿父情逾骨肉,可他居然……居然也是她梦中良人!
可笑!
可笑的更是他还得佯作无知,向父皇言明心迹!他相信,只要朝夕相处,他必能赢得芳心相许,可她竟然决绝到不给他任何机会!
独孤如愿仍在府中养伤,闲闲踱步门庭。元钦寻不见云英,笑说他不过特意前来拜望。
他回到宫中,意识几近朦胧,已是疲惫不堪……好似郭夫人说起那日封山搜那刺客未果,说起后来有那来历不明之人替她郎君解毒,说起……那唇线不住的翕张,他只望见鲜红的色翻搅个不停,却未听到有关云英的一点一滴。
元钦颓然坐倒,怀里摇瓶里还放着六粒红豆……
依着旧俗,夫妇枕下各放六颗许过愿的相思红豆,可保同心相守,期颐好合……如今,相思犹在,何人可诉?
中天无月,青帝回舆,云垂偃。是要下雨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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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一声,惊雷如挟金鼓,滚开炸响电亟,惊得人头皮发紧。
雨势滂沱,瞬间冲出一汪烟煴天地。
埋身坟头的人神色凄楚,拔草的动作更快了,可那手里的动作毕竟还是随着更烈的雨势而缓下来。
如在油脂里浸过一般,触手处无不是湿滑一片。
一拔,二拔,三……
水凼淹没伤痕未愈的足踝,她一脚踩滑,已是周身狼狈。
云英忿忿,一拳砸下去,陷入泥沼……
泥沼?她笑。
陷入泥沼的何止是她的手掌。
她还记得,她那日不管不顾跳下梅树,骨折欲裂,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听见那厚脸皮的人的拍门声,可是她的阿母不久便闻讯赶来。
玉阳和玉彦正忙着给她包扎,阿母让她们退下,亲自搓捻绷带,那曼语柔声说得自己愧悔不已,可阿母终于婉转说出让自己最难堪的一席话来。
“你是注定要当太子妃的人,忘了他吧……他也是你阿叔……你们不会有结果的。”
云英不知道,她的阿父自从孝武国主元修那里听得那番话语,已是对他的每个女儿的行踪上了心。她想藏,她想躲,可如何能逃得开阿父那灼人的目,阿母那深切的情?
“你只不过迷恋他那绝代风华。”阿母徐徐开口,半是低嗤,半蕴温情。
不是的,不是的……只有她才知道,不是。
可是,是什么,她也说不清。
如陷泥沼,沉溺难拔……
她躲在暗处,想要看他最后一眼。
候了半日,等到了。
府门轻启,他的夫人扶他闲步门里门外。
叔母依旧喜笑盈盈,他依旧风华深致。
璧人成双,天姿不到风尘处!
而她,是什么?她有什么理由站在他的身边,堂堂正正被人称呼一声“独孤夫人”?
跟着,那人身影赫然入目!她最想躲开的那个人!
元钦纵马驰来,那是为了来寻她么?连他也洞悉了她的心窍?
罢了,罢了,留不得,留不得!
雨脚如麻,纠葛过往,惹绊相思……
“我只希望,来世,我与他,不再是兄妹……云英,你一定要比我幸福……”
是谁曾在她梦里为她遥祝?
阿叔……如愿……
喉间迫出一口腥甜,她凄然一笑,生生将那血气咽回喉间,翩然侧落,倒在那渐渐扩大的水凼里。
在这被尘世忘却的角落,她永远没有被人发现的可能……
就让她最后一次陷入泥沼……
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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