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久闾瑞应又惊又怒,却见那巫师举步凌风,在宇文泰面前倏然止步,手中楠木剑向他斜劈过来:“嚣!魔魇!”
郁久闾瑞应只道是指她呢,现下缓了口气,心道:这嚣乃《山海经》中所载,谁曾得见,不知这巫师为何认为宇文泰就是国之魔魇?
不过交睫一瞬,她却见宇文泰唇角一挑,身旋袖扬,堪堪避过一击。
宇文泰心内警铃大作,背脊拱如凶兽,峻厉眸光更电掣般扫视他身周突然涌动的暗流:“巫师何以认为本相是魔魇?”
“有兽焉,其状如禺而长臂,善投,其名曰嚣!”这巫师指着宇文泰长逾两膝的手臂。
换做平常,只怕宇文泰已然震怒,这时的他却显得分外沉静,冷冷振袖:“本相天生异禀,岂信无稽之谈!”
“天下大旱,此乃妖鸟妖兽作怪!先前已然捕得妖鸟颙,你嚣妖附体,还不赶快伏罪!”巫师目如飞鸢,啄啮于他,不容他置辩,“苍生为重,吾皇勿纵!”
说罢,竟不待国主示下,长啸一声,先前齐跃傩舞的弱冠少年原就暗蓄力道,闻得得信,只在流星惊电之间,已向“禺”合围而上。
驱魔者俱各攥紧楠木剑逼近,步步沉毅,招招凌厉。
郁久闾瑞应等早已骇然退开,元宝炬也只惶然道着“驱除魔魇,勿伤我臣”,凝冰河岸只余这对峙双方,各各耽耽虎视。
臣工突逢此变,早已失策,哪有不避开的。独孤如愿觉得此事蹊跷,想要出手相助,但睨着国主反应,有些为难,只能按捺心绪,凝注冰面。
斯时,宇文泰以玉圭为刃,在数十人的合围下,闲闲迎战,一如疆场御敌。他不过两个纵越,便将合围之人引至冰面。那冰面甚滑,他刻意蹂身掠过,身形闪烁有如鬼魅,已有几名少年不及他挟风裹电之速,仰倒于沉闷一击。
或者灵台,或者肩窝,或者腿肚,俱是要害之处!
独孤如愿渐渐心安,忽觉腕上一紧,原是云英扒开人堆,挤了过来。他立马安慰她:“放心,你阿父能以一当十!”
一时冰面摔得狼藉一片,巫师发狠顿足,将那楠木剑往冰面怒斫。“咔”一声,炫目冰屑飞溅,带出锐风强劲,精光乍现,楠木剑中竟暗藏乾坤!
少年们如法炮制,冰面瞿然飙开灼人光雨!
独孤如愿暗骇:这哪里是驱魔,分明是早有所谋,要置宇文泰于死地!
身后惊呼让他心头一紧,他深望她一眼,再无所忌,直奔战圈。
绛袍激荡,形容至伟,木樨浮香,却勾勒一阙清逸气度。
宇文泰纵声大笑:“你终于来了!”
独孤如愿惯使蛇矛,今日并未携带,但反手一劈,箕指相扣,如何不能夺来锐器?但瞥见宇文泰傲然一笑,独孤如愿亦只夺了剑刃,并不收为己用。
一个是长臂似猿,灵捷难匹,一个是高蹈如鹤,翛然无俦,众皆神驰,忘却杀伐之戾,唯见凛凛风华!
逾时,先前破冰之处倒成了囚人所在。
少年们半身浸在冰窟窿里,嘴唇青紫,瑟瑟发抖却难以起身——“呲”的一声,光闪啸至,他们的剑已矗然环立,入冰三分,有若囚栏,斩断妄念!
云英不由称好,越众而出,见阿父掰开巫师面具,赫然是一张熟悉面孔,讶得惊呼一声:“是你!张企!”
这人昂首:“没错,是我!”
宇文泰先前没有出声,这时忆起一桩旧事,断喝一声:“张企,我待你不薄,你竟然……”
张企悲啸:“你无故杖杀我阿兄,还有脸说待我不薄!”
云英多少听说当年阿父杖杀张旋之事,不由心下黯然,待要上前劝慰,却见一道白光带血,从他口中飞扑而来,直冲自己眼瞳。
“杀不了你,我杀你女儿!哈哈!”
云英骇然而退,独孤如愿亟亟抢过,腾挪而来。落入温厚而震荡的胸怀间,云英但听“铮”的一声脆响,玉圭已将那白光拒回。
“啊”一声嗥呼,竟是那白光迫折,反窞张企口中。
“牙齿送还与你!这是教训你不要因着怀恨,便殃及亲……”他忍着虎口剧痛,唇勾一刃阴寒,怀护云英从地上弹起。
一个“眷”字未及出口,独孤如愿突听身后风声,惶震间闪避不得,只得将云英推落。“嗖”一声,一枚乌龙铁脊箭贯肩而入,已是湃出一箭猩红!
血气冲喉,一路厮杀灵府之滨,神智在一瞬全然溃崩,他只闻见歇斯底里一声惨呼:“如愿!”
****
“如愿……”
这一声溯洄耳鬓,糅了三分儒慕,剩下的七分,全是担忧与悔疚。
如果不是我多事,张企不会试图暗算,他便不会奔来救我,那支天外飞矢也不会射中他!
到底是谁,从那河岸高山巉岩之上射出这样一箭?!
“箭伤不及心肺,倒无大碍!关键是……”
“是什么?”云英掐得尉太医臂上生疼。
“有毒……尚不知是何毒……老臣尽力而为,请勿要为你阿叔忧劳太过。”尉太医嚅唇颤颤,半晌答言。
这一幕与榻上面容几近死白的人的影像叠合,噬吞她所有残念。
不!他不是我的阿叔,他不是!
那还是在她牙牙学语之时,她便已有的执念。
那一天,暑热方消,风很柔,很柔。
木樨清气潜入她鼻端,若再浓上几分,便有些像是姨母们用的桂花油,她并不喜欢这种冲鼻香气,可这时,她的心头却微微一窒。
气息渐馥,那是因为阿父的手将她转入一个宽厚的胸膛。
当年,她很疑惑,他怎么能让这样馥郁芳洌的气息摒绝烟火俗靡,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他喜好畋猎,他长年征伐。
深深一嗅,她能觉出这是一种浸过血汗、挡过刀戟、蒸过阳春、漂过霜月的气息,勇武、明朗而又优雅生辉。
“这就是小云英么?她怎么长得像……呵呵,很可爱……”彼时,他俯低了头轻摩她额发。
这一瞬,蒹葭低回,玉树生风,她却忘了呼吸。此后,他眉峰一扬,眼底一沉,皆是她心底画意。
而此时,他不复悍勇或是风雅……
他生死一瞬,落在她心,皆如凌迟之刑。
“如愿,如愿……”
这一声,曾是梦里清怅,不能堂堂正正呼出,但却使她甘之如饴!可是,今日……当她敢于唤出这一声,却终成天壤之隔?
云英轻抚他肩,拔下髻上紫玉簪,咬定相从决心。
月色明澈,照见榻上那人低哼一声,额上涔汗。云英抽出罗帕,正要为他擦汗,却突觉异香突袭,泅散入鼻,脑里眩晕再难自持,终于软软栽倒,再无知觉。
【云英晕倒是为何?请关注下一章《步莲不回终迷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