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电话铃突然响了‘
“江先生,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接个电话。”
“喂,哪位,哦,是罗司令呀,是呀,好久不见,最近一切还好吧,嗯今天晚上,星星咖啡屋,七点,好的,一定准时到,好的,再见……”很妩媚的声音,亮亮的满屋都是。
江志远一看表,已经五点多了,再不回去,小桃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呢,他对沈月华道:“沈小姐,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今天真的是太谢谢你了。”
“那也好,我也不留你了,外面的雨也停了。”沈月华走到窗口仔细看了一会,雨的确停了,只是天还阴沉着脸,似怒非怒的样子,她叫小红拿了一把伞给志远带上。
沈月华也像是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似的,说话行动的速度都比刚才快了几倍。
大门外互道再会,江志远提着那包还没有干透的衣服慢慢地往回走,走了几步之后,他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一眼,大铁门已经在沈月华的背后关上了,江志远的心里也像是筑起了一道墙似的,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走过又归于喧闹的街市。
快走到伞铺门口的时候,他隐约听到背后有人在叫他,回头一看果然是小桃,她站在不远处,正用埋怨的眼光看他呢,江志远对她抱歉地笑笑,小桃就长长地吐了口气,朝他走过来。
她一定是找了很久,江志远可以明显的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她的刘海儿一缕一缕的贴在汗湿的额头上,身上的红绉裙子也湿了半截儿。
“少爷,我差点儿没认出你来,你怎么穿了这一身?”
江志远只是向她笑笑,问道:“你找了很多地方吧,看你都累成这样了,衣服也湿了。”
“没关系,只要你没有事就好了,少爷,你淋雨了,现在感觉怎么样,哪里有没有不舒服?”
江志远狡黠的笑道:“傻丫头你看我的样子像是有事吗。”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老爷快回来了,要是你还没回来,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和他交代,担心死我了。”
“真对不起,害你担心了。”
“只要你没事就好了。”小桃接过纸包,摸摸里面的衣服还没有干透,皱着眉头道:“一定是全身都淋湿了,你碰到熟人了吗,在上海我们好像不太认识别人,是秀英小姐吗,你见到她了,去她家了?”
“不是,上次她根本就没有告诉我她家现在在哪儿,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去她家呢。”
“那会是谁呢?”小桃好奇地问道。
“你猜,这个人你也认识,是刚刚认识的。”
“沈小姐,是她么,怎么会,你不是也不知道她家在那里么?”
“我是不知道,可是有人告诉我。”江志远故作神秘的笑道。
“谁告诉你的?”小桃更加迷茫了,
江志远伸出食指指了指天。
“天?什么意思?”
“不和你卖关子了,就是这场雨让我在她家门口遇见了她,你说这算不算是一种缘分。”江志远快活地说。
“真是太巧了,谁竟能想到呢?”小桃低声说着,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眼神渐渐黯淡下去。
江志远看他这种反常的表现,道:“你怎么了?”
“没有,没什么,少爷我们回去吧,这儿风大,你得赶快喝碗姜汤,万一要是着凉了就不好了。”小桃说着就径自往回走。
江志远几步快速跟上去,对小桃道:“今天沈小姐还提到你了,她说你很像她的一个故人,小桃,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吗?”
小桃很不高兴地看了江志远一眼,嘟囔道:“不记得了,少爷,以后你不要再问我这些问题了,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起了,行吗?”
江志远默默的点点头,他明白小桃的心情。
回到铺子里,小桃吩咐一个小丫头熬了碗姜汤,自己将江志远的那间湿衣服挂到院子里的竹竿上,坐在浓密的竹子下面低声哭了好一阵,收敛了泪容,拿了件月白滚边长衫送到伞铺里,却听到那里叽叽喳喳的有好几个人在说笑。
丫头兰心的笑声尤其听得明显,只听她说道:“少爷穿这身西装真是太英俊了,少爷你以后还是多买些西装吧,我见上海那些有钱有势的公子们每天都穿的是西装……”
“是呀,少爷,大街上的男人十个有九个都穿的是西装和皮鞋,多洋气!”
“我不太习惯穿西装,硬硬的箍的浑身不舒服,还是长衫穿着最舒服。”
“少爷,你要是不喜欢的话就给我吧,我过两天还要去相亲,正愁没有件体面的衣服。”
“不行,这件衣服又不是我的,你要是想要,那就我就送你一件,去账上支出点钱,拿去做一件或者买一件。”
“真的?少爷真是谢谢了。”
“你真是贪心,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穿上西装也不像一个公子……”接着就是一阵大笑。
小桃拨开门帘走进去笑着道:“什么事这么开心的?”
“小桃,少爷答应送给我一件西装。”叫小刘的机灵伙计凑到小桃耳边道。
“是吗,那可是要恭喜你了,甚么时候能喝到你的喜酒才好,好了,少爷今天也累了,你们该干啥干啥去,园子里哪里出现问题,可仔细老爷回来教训你们。”
大家都吐着舌头散去了。
江志远很满足的仰面躺倒在藤椅里,旁边放着一个空碗,“少爷,回房去把衣服换了吧,你穿着这身衣服还真是看不太习惯呢,不过确实是好看。”
“是麽,我今天在沈小姐家看到很多照片,和沈小姐经常打交道的人也都穿着西装,穿上西装,我觉得自己好像都不是自己了,似乎一下子融入了上海这座城市。”
“那当然,你和他们都穿的一样,走在同样的马路上,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当然距离也就拉近了。”
“你说得对,从今以后距离也就拉近了。”江志远富有深意的说道。
换过衣服,江志远丝毫不觉得困倦,虽然雨后的傍晚仍然热的让人觉得烦躁。
闲着没事他就来到伞铺,小刘手支着脑袋在柜台上面打盹。
铺里冷清得很,小刘均匀的呼吸声在空气里懒懒的游荡者,像一股催眠的烟雾,闻到的人都会随着他一起进入梦乡。
小刘五短身材,可看上去极其结实,短而黑的眉毛,一双机灵的小眼睛,黑亮的脸庞,一笑眼睛下面就会出现两个浅浅的酒窝,他为人老实可总爱耍点子小聪明,往往弄巧成拙,经常会闹一些笑话。
有次几个妇女来买伞,他很热情的招呼她们,因为走得太快了,不小心把柜台上的一杯水给打翻了,泼的一个肥胖的妇女满身的水,慌乱之中他随便拿起一块毛巾去擦女顾客的衣服,不料拿毛巾上面沾满了颜料,顿时那女顾客的衣服变得“五彩斑斓“,这下可忍下大麻烦了,那女的把小刘的祖宗十八代都一一照顾到了,最后指着小刘冒汗的光脑门叫他立刻拿出三百块钱赔她这件名牌,小刘一听见这个数字,吓得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觉一张涂得血红的嘴巴在渐渐放大,像是要把他整个儿囫囵的吞下去,他哀求着那个女人,递来的只是一连串更不堪入耳的咒骂和一串能扎死人的白眼,他简直气疯了,想上去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蛮横的女人,可最后还是被闻声赶来的江连生给阻止了,经过一番交谈,最后给了那个女人一百五十块钱和三把店里最贵的绸伞。
从那以后,江连生就把小刘调到园子里打扫卫生去了,今天是因为管家出去办事了,就暂时让他代站柜台一天。
小刘听见有人进来,头猛地沉了下去,重重地磕到台沿上,撞得几乎要起一个大包了,揉着生疼的额头他慢慢抬起头来,见是江志远,立马清醒了,憨笑着道:”少爷,你不休息怎么跑到前面来了。”
“今天顾客很少。“江志远走到伞架旁边拿起一把伞打开转着看。
“是呀,和平时一样,稀稀拉拉的几个人,都是只看不买,要我说,我们把铺子开在这里,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大的生意,你看街上的那些大商店,什么大洋百货,恒祥洋装公司,他们广告打得足,门面又在繁华的路段,我们要是把铺子也开在那么个人多的地方,生意一定不坏。”
“你还真是有生意头脑,可是那里太吵闹了,你不觉得住在现在这个地方很好吗?”江志远接过小刘递过来的一杯茶笑着道,“再说,我开这个铺子也不是为了赚钱的,只是当做闲来是的消遣罢了。我们这样既不会远离人群,也不会太接近喧嚣的声音,岂不是一举两得吗。”
“少爷的思想就是和我们下人不一样,得了,少爷,兰心叫我呢,您先坐着,我去后面看看。”小刘说着快速的蹿进帘子,一闪就不见了。
江志远闭上眼睛靠在藤椅上,渐渐地进入了睡梦中,天色一点儿一点儿的暗了下来,铺子门口的两盏灯笼亮了,红红的光色撒了一地,同月光一起流进了铺子。
江志远躺在淡红色与灰白色构筑的空气里,静静地,就像是浮在虚无的空间里一样,他均匀的呼吸着,俊秀的脸庞和睦而安详,间或流露出几丝淡淡的笑意。
墙上的自鸣钟突然惊声大叫起来“当当当当……”一共响了七下,江志远猛的睁开眼睛,心里想象着沈月华现在在干什么,在这暑气尚未消散尽的晚上。
可是任凭他怎么想,脑海里始终只是沈月华家墙上贴着的那些相片和相片里的人物,此刻那些人似乎就站在他的面前,他挥挥手,那些形象烟雾般的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沈月华绮丽的笑容,瞬间,所有的都消失了,只留下满屋的难言的空虚和无所适从的惆怅。
他坐直了身子,简直不知道该干什么,满脑子杂乱的图画。
他站起来在铺子里转了几圈,拿起笔还没有画上一笔就丢下了,从没有过的烦懑充斥着他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像是装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罐子里似的,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几只蛾子在灯下毫无目的的飞着,发出的嗡嗡声在江志远的耳里被放大了几万倍,就像是铺天盖地的黄沙席卷而来
他突然抬起头来,用惊异的眼神看着那几只蛾子,长长吁了一口气,逃也似的向后园疾走而去。
月亮像牛乳般沁润着夜下的园子,一声失眠的鸟叫声荡着水面传过岸去,震得荷池里的莲花颤颤地散出幽幽的暗香来,荷叶绿雾沉沉的浮在碧水上面,经白月光一照,朦胧如油画中的意境,怡园像一朵无根的浮萍荡在夜的暗流里,一盏盏灯次递暗下去只在怡园的一角,一站暗黄色的灯依旧久久不愿迎接黑暗,像一群熟睡人中间的一双虽困倦但依然清醒的眼睛,像一颗挣扎着不断跳动的心。
一阵鸦叫,大滴的雨水落在芭蕉上,想起叭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