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雨止了,但天愈加灰蒙了,低低的压着,压的空气都是潮乎乎的,一切事物上都像是凝了水似的。
江志远起得很早,看看外面的天,心内不免一阵惆怅,他突然想出去走走,去热闹的街市逛逛,自从搬到上海来之后,江志远很少出去,他几乎都不知道上海的主要大街的名字,也听不懂上海话,走到那群人中间,就像是走在毫不干系的另一个世界里一样,可是自从见过沈月华之后,冥冥之中总有一股力量吸引着他,让他在人群之中寻找着。
告诉了小桃一声,江志远便独自一个人走出伞铺。
转了几个弯,江志远来到街上,周围是那么的热闹,小贩大声的叫卖着招揽生意,黄包车夫风一般的从人群中穿梭而过,各种打扮的人匆匆忙忙的涌来涌去。
江志远微笑着看着路旁的一切,突然人群之中出现了一张充满了淡淡忧伤的脸庞,在路的尽头,笑着向他点头,他心内一阵惊喜,加快了脚步,可是那影子一闪,就消失了,他的笑容凝住了,满脸的失望,胸口渐渐的憋闷起来,脚步沉沉的向前走去。
天突然又暗了下来。
风不知从甚么地方钻了出来,好像从来不曾离开过人间一般,它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着,随手翻起碰到的任何一件东西,似乎在找着什么东西,丝毫没有任何结果
它就又摇的商店门口的招牌哗哗直响,揪住路人的头发疯狂的撕扯着,一阵向雷之后,它又变作胆怯的小姑娘躲到躺在地上的树叶下面去了。
大滴的雨落在喧嚣的尘世之上,有的人举起包,有的人遮上袖子急急地走开了,而江志远则还低着头继续漫无边际的在慌乱躲雨的人潮中走着,雨在他的长衫上印出一个个深灰的点子,周围匆匆的人一串串不解的目光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小伙子,雨大了,还不去躲躲雨。”一个捂着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努着掉光了牙的嘴巴大声喊道。
江志远意识到雨大了,及至抬头望望四周,路上已经剩下没几个人了,只剩下几个空空的木板摊位在那儿静静地守着。
他抬头望望青灰色的天空,雨滴到他的眼睛里,凉凉的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就近跑到一座很体面的别墅门口避雨,雨顺着头发流到他瘦消的脸上,他连忙用袖子去擦,可是刚刚雨确实是太大了,他的浑身都湿透了,他双手抱着肩膀,,冷的瑟瑟发抖,头也开始发胀,像是要向前栽去似的,他重重的咳了几声,按住发痛的胸口,看着眼前如注的雨帘和忽而奇亮的天空。
黑漆的铁栅门支了一声,姗姗出来一个穿玄色旗袍的女子,手里捧一个描花玻璃瓶,看着门口的江志远,先是吃惊的愣了一下,迟疑的走近一看惊道:“江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江志远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惊慌失措起来,脸不觉得一阵阵发烧,刚才刺骨的冷意被此时的羞惭一扫而过,他窘到了极点,转过身去想尽快离开。
“江先生,既然都到门口了,不进去坐坐吗?”沈月华笑着大声道。
江志远极慢的回过头来,不知以何种态度来面对沈月华,沈月华只是很担心地说:“你看都湿成什么样子了,小红,再拿一把伞来。”她朝里喊了一句。
江志远只得跟在沈月华的后面,小红替他打着伞,沈月华撑着一把枚红色的伞,给她的头发都漂上淡红的光,沈月华不时回头看他一眼,温婉的笑着,妙曼的身姿加上款款如轻舞的步子,让江志远不敢正眼去看。
他注意到路边种了一些玫瑰,在雨的摧残下满地残红,叶子托着雨珠在风中颤抖着,几个零丁的花苞缀在枝头,积蓄着未来的灿烂,一股凉风吹过来,他不禁又打了个寒战。
走到会客厅门口,沈月华把伞交给小红又嘱咐了她几句话,小红答应着去了。
沈月华推门请江志远进去,客厅里的暖意将他身上的寒意立刻逼去了大半。
客厅里明亮又温馨,空气中充盈着淡淡的玫瑰香气,江志远仿佛走进了一个玫瑰的世界,茶几上摆着大把的红色玫瑰,墙纸是淡黄色玫瑰花图案,窗帘是蓝色的玫瑰花图案,沙发也是布满了大朵的金丝线绣成的玫瑰花,连酒柜上也摆了一个手拿玫瑰花的石膏新娘,江志远觉得自己几乎都能听到这麽多玫瑰花一起开花的声音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贸然的闯入者,打破了另一个自然的平静,站在原地,他无所适从。
“江先生,是喝茶还是喝咖啡呀?”沈月华笑着问道。
“啊?”
“喝茶,好吗。”沈月华轻声说道。
“好的,好的……”沈月华就去泡茶。
小红进来道:“小姐,准备好了,请江先生去吗?”
“江先生,请。”江志远还不明白要去干什么,木偶似的跟在小红后面走进一间小屋子里。
沈月华泡好茶就坐在沙发上等江志远,江志远刚刚站的地方积了一小滩水,明晃晃的倒影着屋顶的大吊灯,她喊一个小丫头把那里擦干净。
江志远穿了一身笔挺的西装,很不自然地走出来,脸上布满尴尬,沈月华看着他像是看着另一个人,及至反应过来,江志远已经被她盯得满脸通红了。
“江先生,来这边坐吧。”沈月华知道失礼了,微红着脸道。
江志远走过去坐在离沈月华最远的地方。
“来,喝杯热茶去去寒。“沈月华把茶杯递给江志远,江志远站起来很恭敬的接过来,道声谢谢。
惹得小红在一边不住偷笑,沈月华瞪了她一眼,江志远趁机扫视整个客厅,墙上挂了一架西式洋钟,长长的金色的钟摆懒懒的摆动着,旁边桌上的几张照片尤其引起了他的注意,上面的沈月华笑颜如花,穿着不同款式的华丽的旗袍和不同身份的人的合影,多少让他了解了沈月华的一些生活状态。
通向里间的隔断是五彩的玻璃纹格镶嵌在木质门框里面的,灯光下尤其鲜红翠绿的娇艳。
”小红,把江先生的湿衣服烘一下,再拿条干毛巾来,江先生的头发还是那么湿,真不知道你怎么这么粗心。”
“不用麻烦了,一会儿就会干的,太麻烦你了?”江志远抱歉地说道。
“不麻烦,要是你感冒了就不好了,小红,还愣着干嘛,快去呀。”沈月华催促道。
“这丫头,关键的时候就是反应慢,江先生,这会好多了吧。”
“好多了,谢谢。”这衣服您穿真合适,我还担心会小呢,还有这鞋子,合脚麽?”
“挺合适的,沈小姐费心了。”江志远客气的说道,虽然西装的领子硬的磨得他的脖子生疼。
“江先生,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也不带把伞。”
“本来是想出来随便转转,可是没想到突然就下起雨来。”
“哦,原来是这样,这样的天气,多半是要下雨的,江先生刚来上海还是不太熟悉这里的天气状况。”
小红把毛巾拿来递给江志远,江志远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道:“是这样的,在杭州的话就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杭州多好呀,很多人都梦想着有一天能够去杭州看看西湖,那一定是很惬意的事情。”沈月华羡慕的说道。
“是呀,杭州是很美,可是上海也有他的美丽之处。”
“上海?有麽?我在这里住了将近十年,怎么一点儿都没有发现,上海有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喧嚣,聒噪。”沈月华厌恶的说道。
“上海的美和杭州不同,杭州是静的,像夜晚静静开放的夜来香,而上海则是涌动着生命激情的玫瑰,她们都能够引起人的感动。”江志远特有的单薄的声音说出这几句诗一般的话来。
“江先生的比喻还真是贴切,想想倒还真是的。”月华喝了一口茶笑着道,看了志远一眼就又低下头去。
江志远瞟了一眼几上花瓶里的玫瑰,绿色的枝泡在清亮的水里,从外面看折成了两截。
“江先生在上海还有其他的亲戚吗。”
“还有一个姑姑,一个表妹,不过是刚刚才联系上的,我现在还不知道她们住在哪儿呢,“
“是吗,你和她们来往的并不密切。“
“以前在杭州的时候,我和表妹还经常在一块儿聊天,读书,可是不久她们就搬到上海来,很久都没有联系过了。”
“如今你们又见面了,真是替你们高兴。”沈月华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涩。
“是呀,爹和我都很高兴,我打算过几天去拜访一下姑姑。”
“那也是应该的……”沈月华心不在焉的回答道,她没有问下去,可心里已经大概明白了一切。
“江先生觉得上海的生活还习惯吧,上海小吃吃的顺口吗?”
“其实到上海之后,我们的生活也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只听表妹说上海城隍庙的小吃最著名,沈小姐经常去哪儿吗。“
“很久以前去过,不过后来就没有时间了。”
“江先生,能不能冒昧的问一句,你府上的那个小桃姑娘是甚么时候到你家的?我上次见她的时侯觉得很面熟。”
“小桃……大概是两年前吧,具体时间我记不住了,只是记得那天天气很冷,早上起来我准备去表妹家的时候,在门口看见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坐在台阶上,她浑身只穿了破烂的粗布褂子和裤子,嘴唇都冻得青紫色,她一见我就跪下求我收留她,给她一碗饭吃,我见她那么可怜,就叫丫头们领她进去换上暖和的衣服,后来几次问她以前的事,她每次都哭的很伤心,我也就不再去问了,她也渐渐的开心起来,爹见她细心可靠,就让她专门来照顾我,其实我一直就把她当做妹妹,可是后来从另一个叫兰心的丫头嘴里听说她是从河北来的,被父母卖给人贩子。”
“从河北来的?那就不是了……”沈月华极其失望的说道。
“沈小姐……你怎么了?”江志远担心的看着突然发呆的沈月华。
“哦,没没什么,只不过她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沈月华故作镇定地说道,“不过她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