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尽是喝酒了,我都快饿晕了,小红去帮我弄点儿饭吧。“刚走进客厅,沈月华就叫道,她将皮包往沙发上一扔,端起桌上的水杯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口,然后放松的长长出了一口气,就坐在沙发上了。
月光透过玻璃窗在地上印了几片淡淡的白斑,瞬间那白斑就消融成浑浊的一块了。
客厅里愈发的闷热了,尽管开着冷气。
沈月华走到窗前拉开玻璃窗,微弱的风就迎面吹来,并不能减少她的燥热,几点凉凉的东西掉到她的脸上,她以为是幻觉,伸出手,雨脚密了,可是月亮还是稳稳地坐在天上,显得更加的润白,清脆,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把它捧在手里,因着雨水的凉闰,她似乎真的触到了月亮。
她拉上窗帘,将渐渐转大的雨声拦到窗外,客厅立马就又燥热起来,连几上那瓶带水的玫瑰也散发出浓腻的让人头疼的味道。
沈月华倒了一杯红酒,仰面躺倒在沙发里,斜睨着眼睛看那淡红色的液体,突然感觉一阵恶心,她皱皱眉还是喝下去了,头晕晕的,脸开始发热,两颊尤其烫的难受,但心里却是空空的,浮在无底的洞中似的。
她举起一只手放在眼前遮住那明亮的灯光,由于背着光,那五个涂着鲜红的蔻丹指甲变得漆黑黑的,衬着她的极白的皮肤,像五个黑色的幽灵,有种死亡的味道,死亡?是的,此刻她的确是在想象着死亡的情景,想象着她的,和另一个人的。
她从没有想过,恨一个人真的可以如此痛苦,十年里对见到罗玉生时的感觉的想象从来没有像这几天这么痛苦,她以为,她已经足够成熟去坦然面对他,可是自己确实是太高估自己的承受能力了。
一个人从来都不会想象到即将来临的场面对自己的影响,她不能冷静的处理任何和罗玉生有关系的场面,不能听见他的声音,不能听到他的名字,不能看见他的背影,甚至是有人穿着跟他一样的衣服,她也会站在他的背后,整个身体不自觉地发抖,她控制着自己,就像是一个为了戒毒的人见到毒品时自己缚住自己的手脚一样,那种噬心的痛苦,只有在醉了之后才会稍稍减退一些,可是,老天就是要和她作对,她越喝就越清醒,那种痛苦就越像是一只蛰的她满心伤痕的蝎子般张牙舞爪得想要冲出她的胸膛,引起她无法遏制的呻吟,酒,酒酒,最后终于把它灌醉了,它收起脚爪,趴在她的伤口上昏昏欲睡,她也是筋疲力尽,几乎要掉进崩溃的深渊了,在这样下去,她心里明白,已经等不到他梦寐以求的那天了,克制已经不再起作用了,还能够拿什么来伪装,做这战前的伪装,她迷路了,从高空看着自己那么苍白,简直就不像是一个人,从坟墓里挖掘出来的尸体都比自己显得有活气、
她的手开始发抖,腕上的金丝镯子发出金属碰撞时特有的尖脆刺耳的声音,她烦躁极了,全身麻木,只有眼泪在脸上无声的流淌着,终于,她又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了。
小红把饭端上来,她一口都没有吃,不是不想吃,是觉得胃里一阵阵发胀,似乎再吃一口她就会同这个房子一起炸掉。
她突然很想玉凤,很想很想,恨不能她立刻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她孤独极了,看着沉默的整栋别墅,灯下只有自己和小红的影子。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她的心也越来越空虚。
她吩咐小红收拾了碗筷,自己抱着双腿缩在沙发的一角低声道:“小红,你说,现在玉凤在干什么呢?”
“这麽晚了,玉凤小姐肯定是睡觉了,玉凤小姐很久都没有来了。”
“小红,我把玉凤放那么远,到底对不对。”
“我觉得小姐就应该把玉凤小姐放在身边好照顾,那么远,坐车都得好一阵子,平时要见个面什么的也不方便,可是我想小姐把玉凤小姐放那里一定是为了她好,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玉凤的脾气你也知道,她要是和我住在一起,会受到很多不好的影响,我希望她能够有一个平静的生活,不像我这样……”
“小姐想的真周到。”
“可是……现在……”沈月华心想:“想见她一面都不能,这也算是我的报应吧。”
她本想叫司机立刻去接玉凤过来,可是听见外面风雨大作,又恐会有什么不测的事情,就强压住自己的思念,还好第二天就是礼拜天,她可以见到玉凤,她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和玉凤好好的玩两天,不想任何事情……
第二天一大早,沈月华就推了所有的聚会,静静地坐在家里等待玉凤的到来。
她特意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家常旗袍,化了淡妆,力图让自己看起来随意些,她又把花瓶里的花换成了玉凤最喜欢的百合,将烟盒,打火机都收起来,戴上一只白色的珍珠镯子。
她的眼睛都笑成星星了,抚摸着玉凤小时候的相片,回忆着和玉凤度过的日子,不禁发出阵阵会心的笑声。
她十分钟之中看了十一次表,几乎都怀疑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时间过得如此之慢,最后她终于按捺不住,要去门口姐玉凤了;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一阵熟悉的声音,音调很高的笑声。
沈月华连忙赶了出去,玉凤用她特有的甜的腻人的声音不住地叫着姐姐,脸上的笑容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灿烂。
她张开双臂扑到月华的怀里,不住的扭动着身子撒娇。
月华捧起她的脸笑道:“都多大了,还像小孩子似的撒娇呢!”
段玉凤立刻撅起嘴拉长了声音道:“姐姐……,人家都多长时间没有见你了,想你嘛……”
这一句想你,让月华差一点掉下眼泪。
段玉凤是沈月华当年在废墟碎片中刨出来的,月华看到父母被打死之后就去找她的妹妹,她扒了多少死人堆,从日出到日落,也没有找到妹妹,只在路上捡到了妹妹那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镯子,她以为妹妹的尸体被狼什么的叼走了,一个人绝望的走在没有生气的街头。
终于在一间已经塌掉半边的大屋后边听到了沙哑的哭声,她跑过去一看,一个五六岁大的小丫头正坐在两具已经被半掩了的尸体旁边大哭。
她冲上去抱起这个女孩,哄着她,把妹妹的那只镯子戴在她的手腕上,她就笑了,指着树梢那几只盘旋不去的乌鸦。
从那天起,她就把玉凤当成是自己的亲生妹妹,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她竟然觉得玉凤就是自己真正的妹妹,经常抱着熟睡的她痛哭不已。
段玉凤穿一身学生装,鸭蛋脸,削肩膀,很细的腰肢,每每轻轻一扭,很有股妩媚的味道,个头略比沈月华低一点,但是身体明显的还没有发育完全,细细淡淡的眉毛底下是一双细细长长的,眼角上扬的水杏眼,脸色极好,这时长时间精心保养的结果,尖尖的下巴总给人一种尖利的感觉。
她走起路来总是尽力挺起胸,好让自己的身材完美的展现出来,她一扭一扭的随着沈月华走进客厅,先是绕着客厅转了一圈,看看有什么变化,有没有甚么她感兴趣的新鲜玩意儿,还是很久以前那个样子,她有些失望,悻悻的坐到沙发上,看见几上的百合,露出几丝笑意,凑上去闻了闻。
沈月华端了杯咖啡递给她问道:“怎么样,这一阵子还好吧,给你的钱够用吗?”
听到这话玉凤显出一副很不满意的样子道:“怎么会好呢,每天都是循规蹈矩的上课学习,穿这么一身寒碜的衣服……”她使劲儿扯扯衣角,眉毛扬的高高的“生活太淡然无味了,一点儿刺激都没有。”她抱怨道。
沈月华不禁笑了道:“那其他的女孩还不是和你一样,我怎么没有听说过有那个学生抱怨自己的校服不好看,你这个年龄就应该穿的朴素一些,学校这样做也有他的道理,你见哪个学生上学时穿的花枝招展的?”
沈月华说着,段玉凤已经挨着她坐下了,捧着她的手道:“呀!姐,你这只镯子真漂亮,我们班的吴小莉就有一只和这个很像的,是她过生日时她的爸爸送给她的,她戴着那个镯子还经常在我们面前炫耀,哼,有什么了不起,我姐姐是上海大名鼎鼎的交际花,谁怕谁,真是没见过世面……”她短期沈月华的手在灯光下晃来晃去,颗颗润白的珍珠放出柔和的光。
沈月华把那只镯子脱下来,放到段玉凤的手里道:“你要是喜欢的话就拿去,可是记住,不要在学校里带,影响不好,还有,别像你的那个同学那样到处炫耀。”
玉凤把镯子戴在手上不住的答道:“那当然,她那是暴发户的愚蠢行为,真正的美是含而不露的,这我知道,谢谢姐姐。”她亲热的在沈月华的脸上亲了一口,转而去欣赏自己新的战利品。
沈月华看着欣喜的玉凤,低下头看着她的脸道:“你也快毕业了吧。”
玉凤满不在乎的嗯了一声,“还有一个多月吧。”
“那你毕业后打算干什么。”“这个嘛----我还没有想好,我们班的很多人都已经找好工作了,不是小公司的秘书就是小报管的记者,那些职业我都不感兴趣,况且又没有前途。”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呢?”
“暂时不知道,姐,你看我戴这镯子好看吗?”
沈月华耐着性子压下她的那只手道:“我们现在先不谈这个,你先告诉我,你最愿意干什么,好让我心里有个底,也给你四处问问有什么好的工作。”
“姐,这你就不要操心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还早,凭你的面子,到时候还怕找不到工作。”玉凤自信的笑着说。
“我就是不想让你再步我的后尘才会这么着急的,要不然的话,我怎么会这么些年把你一个人放在那么远的地方。”月华小声自语道。
“那你有没有心仪的对象,你今年也二十岁了。”
“姐……”玉凤娇嗔的说道,羞红了脸,“你今天怎么了,净问些不着调的话,我的事情你就不要关心了,还是好好关心一下你自己吧,你看你,脸色这么差,昨晚一定没睡好吧,是不是晚上睡不着觉想嘉兴哥了?”玉凤故意提高嗓音道。
“你说什么呢,小小年纪从哪里学到的,再说嘉兴还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姐,你不知道吗,嘉兴哥下个月就要回来了。”玉凤睁大了眼睛惊道。
“下个月?你怎么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月华惊讶地说。
“前几天干爹叫我回家吃饭,无意中听他们家下人说的,我后来又问干爹,他也没有否认,只是突然一下子变得不太高兴了,姐,你说奇怪不奇怪,嘉兴哥回来这么大的一件事干爹怎么就没有告诉我们,真不明白。”
“也许……也许他忘了,或者是嘉兴要给我们一个惊喜,故意不告诉我们的---”月华有气无力的答道。
“啊,是吗,嘉兴哥可真有心思,这次他回来肯定会给我们带来不少礼物,耳环,戒指,想想就激动,你说是吗?”
“是啊……”月华听不到玉凤的声音了,她突然间被一阵冷风给紧紧缠住,刺骨的寒意在这闷热的天气里就像是一把利剑,从她的胸前一直穿透,剑尖挑着她的悲哀和委屈鲜血淋漓的暴露在外面,她无法收拾这场面,只觉耳朵里边像是十万列火车同时开动,轰隆声足以将她震垮,方锦生对她的渐渐疏远她是早已感觉到的,可是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让她震惊。
她庆幸方锦生这样做,可是却又为这无法言说的痛苦纠缠煎熬不已,要自己的亲人一个个自愿的,带着对她的恨意离开她,本来就是极其残酷的事。
她宁愿在平静之中慢慢接受这些变化,只要没有人向她挑明,她相信自己的痛苦就会相应的少一些,因为伤口毕竟还隐藏在一层薄薄的窗纱之后,可是这一层纸一旦捅破,换来的不仅仅是面面相对时的尴尬,还有隐在心里永远都说不清道不尽的亏欠之情。
她害怕嘉兴回来的那一天了。
姐,你怎么了,发什么呆呀。”玉凤摇摇月华的胳膊道。
月华猛地睁大眼睛看到面前的玉凤,很不自然的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以前的事,不禁入神了,你怎么样,饿吗,小红,去准备午饭吧,做几道玉凤爱吃的菜,顺便再去买几个小点心,玉凤,你今天就不要回去了,好好陪陪我,好吗?”
“好啊,你想让我陪多久我就陪你多久。”玉凤摘下一朵百合花放在鼻子底下闻着。
“我们出去逛逛街,好久都没有逛过了。”
“我哪里都不想去,我们就呆在家里怎么样?”
“就呆在家里?那不闷死了……”玉凤看着月华憔悴的面容,不禁心一软就改了话道:“好吧,就呆在家里,静静地呆一天。”
“真是我的好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