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的母亲突然伸手在那女孩子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那少女终于抬起头来,她的眼睛让沈月华回忆起了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的,这双眼睛和他的一模一样,沈月华不禁多看了几眼,那少女觉得有人在注视着她就愣愣的也就转过头来看着沈月华,她的眼里满是压抑不住的紧张和惊慌,那张脸就像是古画中用纤细的线条勾勒出来的,每一部分都是淡淡的细线,却又不失古典美女眼里那种流动洒脱之美,那种美是被一种稚气未脱的原始气息掩盖住的,那脱尽铅华的神态可以说真正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画师在阅尽世间真善美之后将所有的精华都糅会在一起创造出来的尤物,那是荨麻中不甘寂寞的百合,是空山幽谷中的一块纤尘不染璞玉。
看了沈月华一眼之后,那少女就又低下头,“秀英,抬起头,老是低着个头,这样很没礼貌的,我在家里是怎么教你的,沈小姐,别见怪,她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有些不适应,秀英,怎么还这个样子,多么不容易才能见到沈小姐,快,把头抬起来,“林太太轻声在林小姐耳边说道。
这些话沈月华都听到了,她不知道在家里林太太都和林小姐说了些什么,她们之间又协商了些什么,她只知道林秀英是不愿意到这里来的,她的心里似乎有些什么不能言说的东西牵绊着她,并且沈月华隐隐的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让她感到很不舒服,她轻轻地,不被人察觉的皱了皱眉头。
“秀英,这就是上海鼎鼎有名的沈月华沈小姐,来认识认识,今天我们能够见到她真是不知哪几世修来的福气,也多亏了郑太太的引荐。”林太太给了坐在她对面的郑太太一个很灿烂的笑容,郑太太一身墨绿色的旗袍,衬得她那本来就泛青的脸更加阴沉,她只是僵僵的笑笑,化的血红的嘴唇里冒出几个字:“都是女人嘛,大家都不容易,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唉,在上海滩也就是你们这些好心肠的人可以帮帮我们这些新来乍到的外乡人,不至于让我们流落街头。”林太太说着眼看就要落下几滴泪来,可是突然话锋一转,她就又笑着道:“郑太太,沈小姐,今天方老板和郑老板来了麽,可不可以替我引见一下,在上海滩要是不认识认识这两位,那可真是白在这里来了。”
“我都差点儿忘了,月华,他们是不是在那边呢,我们过去吧。”
“方老板,真的好久不见了,你的身体可还健朗。”离郑宝华和方锦生还有几步远,郑太太特有的大嗓门就传了过来她身材适中,合身的旗袍熨帖的裹在身上,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但还是遮不住那深深的眼角纹,因为涂了太多的粉,那些皱纹被粉填的愈发白的明显了,她画着长长的细细的眉毛,像两条营养不良的黑虫趴在那本该长眉毛却又光秃秃的地方做替代品,据说,她的眉毛是因为当年担心郑宝森会被人砍死而愁得一根根掉光的,现在生活富裕安稳了,但那眉毛就始终还是没有长出来,她长得并不好看,有一排褐黄色的板牙在她说话的时候总是不和适宜的探出头来,这时候人们就会觉得看见她说话真是一种折磨。青春的小鸟似乎就从来没有眷顾过她,她好像是直接从儿童一下子变成了妇人,现在,纵使她花了大把的金钱在自己的身上也是徒然的,她没法从时间之神的手里抢回一个她从未有过的东西,可她还是乐此不疲,浑身上下金光闪闪,似乎要用这外在的不属于她的富丽堂皇来弥补自己心里的不满与委屈。
正在说话的方锦生和郑宝华停了下来,一起看着迎面走来的几个人,方锦生礼貌性的向几位女士微微躬了下身:“弟妹近来可好,最近又变得漂亮了,这件衣服穿在你的身上真是再合身不过了。”
“真的吗,我也这样觉得,刚才有几位太太都这样说,我还不相信,以为她们都是在恭维我呢,看来这是真的,呵呵。”郑太太高兴的不知该怎样才好,青色的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红晕,忙抓住沈月华的手臂道:“月华,今天我真是太高兴了,来,让我想你们两位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刚刚认得干妹妹,江月娥,从杭州搬来的,想在上海做丝绸生意,这是她的女儿,林秀英,这就是上海有名的两个大企业家,方锦生,方先生,郑宝森,郑先生,她们孤儿寡母的千里迢迢跑这么远,可是不容易,他们的遭遇可真是把我感动的,今天她见了你们两位,以后在生意上可是要多多照顾她,她是我的干妹妹,就也是你们的干妹妹,你说是不是呀,月华。”她笑着转向月华等待着她也说几句。
沈月华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方锦生微微皱了眉头看着这陌生的母女两,眼里满是疑惑。
而郑宝森则是用眼睛斜觑着已羞得满脸通红的林秀英,嘴里不住地说:“没问题没问题,都是小事,好说,好说。”
沈月华见形势不对劲儿,连忙转移话题道:”郑伯伯你不是说志昌也要回来了吗,是甚么时候呀。”
郑宝森愣了一下,转过思绪来道:“他突然来信说是有件急事给绊住了,暂时还回不来,为这,你伯母有好几天没有理我,好像是我不愿意儿子回来似的。”郑宝森用眼睛偷偷地看着他的妻子,她很轻蔑的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轻声嘟囔了几句,碍于场合,就又强装出一副笑脸,可是眼睛却始终盯着郑宝森。
郑宝森意识到太太的举动,便掉过脸去看着方锦生。
“来,秀英,见见两位伯伯。”郑太太拉着秀英的手向前走一步道,江月娥也从后面撺掇着,秀英很局促的挪了几小步,低着头站在方郑二人面前,很小声的问了声好。
江月娥很高兴的拍了拍女儿的肩膀道:“真是我的好女儿。”
沈月华提议大家去那边的沙发前坐下慢慢聊,可这时几个方锦生的老朋友突然出现,方锦生和郑宝森就又去和他们聊天了,这边于是就又只剩这几个女人了。
林秀英仿佛还没有从刚才的慌乱之中回过神来,以至于在沙发上坐下的时候,差一点撞翻桌上的酒杯。
江月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吓得秀英都不敢正面看她,沈月华握住秀英微微发抖的手,很温暖的笑着,力图给她一些安全感,秀英尴尬的给了她一个勉强的苦笑,也就是从这时起,两个人之间似乎有了一点默契,虽然是第一次见面,沈月华在拉林秀英的手的时候,她不仅丝毫没有抵触感,而且几乎是在她伸手过来的时候自己把手地给她的。
整个晚上秀英就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兽,立在一群陌生的狮群里,而现在她终于找到自己的同类了,心里暂时觉得安稳了许多,沈月华问了她一些问题,她都用很慢的语速回答,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沈月华问她还有没有什么亲戚在上海的时候,她显得特别紧张,偷偷地看了一眼她的母亲,说上海并没有亲戚,只有一个表哥在杭州老家。
沈月华感觉到她的手心都冒汗了,再看看她那紧张的样子,就知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事是瞒着她的母亲的,也就没有再问下去了,另外找了个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聊了起来。
我们不知道江月娥是怎么和郑太太拉上关系的,只知道郑太太的家里现在供奉着一尊上好的和田美玉佛像,这是当年江月娥出嫁时的嫁妆,是她家几代传下来的,专门给出家的女儿准备的,这尊佛像流传到她这儿本是应当给秀英将来做嫁妆的,可是为了种种目的,江月娥只好忍痛割爱,亲手把它送到郑家,供奉到别人的佛堂里。
沈月华送方锦生回去,待到回到自己的家中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了。
窗外的月亮在一团团乌云之中挣扎着,放出星点清亮的光,白天的燥热已经减去了不少,夜的清风在窗帘之间跳着没有伴奏的舞蹈,时而牵起沈月华的衣角,时而扯扯她的头发,不多时天地间就一片灰暗,四周就像被倒了一桶黑漆般只剩下模糊的轮廓,风将夜中的号角声送了进来。
房间里一片漆黑,就像是一只静默已久的野兽张着如椽的大口,等待着吸收幸存的所有光亮,家具都隐在深处,乌漆漆连成一片不规则的图案,肉眼很难分辨出哪是桌子那是凳子。
沈月华换了一件蓝丝绸睡衣静静地站在落地窗前,和房间里的灰暗融成一片,月光透过玻璃照在她的脸上,冷冷的毫无表情,她就像一尊雕塑浑身散发着逼人的寒气,一如天上的月,明亮去没有温度她伸手将零乱的头发掠到耳后,露出莹白冰润,泛着白光的瘦消的脸庞。
她又失眠了,近来她常常失眠,一失眠就喜欢站在窗前看月亮,那一角薄薄的,白晶晶的月亮,无牵无挂的飘在空中,兀自发出幽幽的光,照着她的伤痕。
于是暗夜里,她的仇恨又开始行动了,它嘲笑她,鄙视她,刺激她,甚至不惜一切扑上前来在她的心上狠狠的咬上一口,看着自己流血的伤口,她总是漠然的笑着,是的,仇恨是不懂什么是爱的,为了偿还对爱欠的债,她必须独自承受这钻心的痛苦,以待应到的那个日子再加倍的报复回去。
于是,她经常和仇恨做着残酷的搏斗,往往两败俱伤。
那时她的脑海里便是空白一片,只有那弯淡淡的月影轻轻地抚慰着他的伤痕,
而现在,她的仇恨不知游弋到了什么地方,只剩下她自己,对着自己的影。
她伸手从她的衣袋里掏出烟盒,却不见火机,她在身边的桌子上找到一盒火柴,划断了几根才把烟点着,那些火柴梗闪着光躺在她的脚下,终于由红变成黑的了。
白色的烟雾在她的头顶上缭绕交织着,消失在一片清辉之中,她忍不住咳了几声。
房间里亮了,一切就都毫无保留的暴露在外面,富丽的水晶吊灯,全套的高档红木家具,厚实的地毯,银白的西洋钟和梳妆台上的那把喷着香气的有些蔫了的红玫瑰……
在黑暗里站了很久以后,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强光,沈月华用手遮住眼睛,从指缝中才看清进来的是小红,她本能的将烟在灰缸里捻灭。
“小姐,这么晚还不睡。”小红打着哈欠走了过来。
“睡不着,起来站一会儿,你怎么起来了,还穿那么少,小心着凉了。”沈月华说着就将一块披肩递给小红,“给,快裹上。”自己坐在床边,轻轻按着发疼的太阳穴。
小红踱到床边挨着沈月华坐下,看见那个还在冒烟的烟头,便责怪的说道:”小姐,你怎么又抽烟了,咳嗽的毛病还没有好利索呢。”
“我已经好了,我的身体好得很,哪有那么虚弱。”沈月华抬着头看见窗外那枚又掉进乌云里的月心不在焉的说道,一阵风从门缝吹进来,冷得她不由得又咳了起来。
“你看,又咳起来了吧,你最近又瘦了些,应该注意点儿身体,要是嘉兴少爷回来的话看见你这个样子一定会很担心的,说不定还会责怪我呢。”
“小红,你说嘉兴和玉凤,他们两个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是说……”
“他们两个在一起怎么样。”
小红摸摸月华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一脸惊讶的神色道:“小姐,你不是真的病了吧,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嘉兴少爷和你,已经是注定的要成为夫妻的,可你现在却说这样的话。”
“没什么,我只是问问而已,我是说如果有一个像嘉兴一样的人娶了玉凤,你说她会不幸福。”
“嘉兴少爷那样的,那当然是最好不过的,嘉兴少爷待人好,从来不会摆架子,玉凤小姐就是要有这么一个人来照顾她。”
“真的吗?”月华问道。
“当然是的,可惜现在社会上还有几个像嘉兴少爷这样的人。”
沈月华揭开被子缩到被窝中间,把小红也拉了上去,“今天你就和我一块儿睡吧,说说话也是好的。”
小红很高兴的答应着。
两个人头挨头睡下,可是不一会儿小红就呼声大作了,月华说了几句话没有应声,就独自看着窗外清冷的天光。
月昏昏沉沉的,绕着千丝万缕的哀愁,“啊”的一声,一只漆黑的影向着月飞去,后半夜月终于下下去了,只留一抹淡淡的亮斑在空中,突然下起雨来,风夹着雨点啪啪的甩到玻璃窗上,流出道道曲折的水印子,一会儿啪啪声更急了,雨下的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