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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李世勣的确是把张公瑾作为自己的替身推荐给李世民的么?其实并不见得。不过,李世民既然决定以李世勣替身的身份接纳张公瑾,自然不能冷淡了他。于是,张公瑾就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局外人,一跃而为天策上将府的核心分子。这小子凭什么?一些人纳闷,百思不得其解。不言而喻,所谓“小子”,是对张公瑾的蔑称。为何蔑称之?自然是因为心中有些不快。谁是那心中不快的“一些人”?几乎包括天策上将府的全部府属。这不足为奇,因为身为府属而知道所以然的,只有段志玄、房玄龄、杜如晦三人。

有一人尤其不满。因为这个人进入核心,历尽千辛万苦。这人是谁?复姓尉迟,单名恭,字敬德。以字行于世,因而无论是正史还是小说,都称其为尉迟敬德。称“尉迟”为复姓,属于从俗,其实有欠妥当,因为所谓“尉迟”,只是对鲜卑姓氏的译音,并非真有这么个姓氏。“尉迟”的“尉”,读作“郁”。汉人有“尉”姓,当读作“魏”。如今“尉”姓有两读,读作“魏”者,当是汉姓之后;读作“郁”者,想必是鲜卑“尉迟”的省写,说不定是尉迟敬德之后亦未可知。

据《旧唐书》,尉迟敬德为朔州善阳人,隋大业末从军,累阅授朝散大夫。刘武周据马邑反,以为偏将。这么两句简单的背景介绍,却有三点可议之处。其一,尉迟敬德既为鲜卑人,所谓朔州善阳云云,不过指其迁入中原之后的侨居地而已,与其籍贯其实无关。其二,刘武周是大业末造反的,如果说尉迟敬德也在大业末才从军,那么,一旦从军,旋即就得跟随刘武周造反,哪来时间积累阅历?其三,朝散大夫是个用来褒奖六品以上官员的虚衔,并非实际的职位。行伍出身,不旋踵而升迁至六品以上的职位兼获此荣誉,有可能么?立下奇功,也许成。无功可言,仅凭“累阅”,则绝对办不到。从大业之初至刘武周的造反,总共不过十二年,即使尉迟敬德的从军不在大业之末而在大业之初,给他十来年时间“累阅”,也还是不可能。由此可见,“累阅授朝散大夫”云云,显然是吹嘘之辞。尉迟敬德的发迹,当从刘武周的造反始。

刘武周何许人?出身马邑富豪之家,少年之时,好勇斗狠,结交匪类,致令长兄伯山担心他破家灭族。“结交匪类”这一点,颇有些类似李世民。致令长兄担忧这一点,也颇有些类似李世民。不过,刘伯山不是李建成,没那么宽容;刘家与李家之势判若天渊,不值得刘武周这号人留恋。不耐烦刘伯山的管教,刘武周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俗话说的是俗人,刘武周不是俗人,自然不落这俗套。他结交的那帮江湖匪类这时候正好派上用场,从山西马邑直到河南洛阳,一路上都有他的狐朋狗友接待,接风洗尘,好不快活,何艰难之有!到洛阳投靠谁?他的哥们儿之一,姓张、名万岁,马邑老乡,当时正在太仆卿杨义臣家充当帐内。草民百姓也能起个名字叫“万岁”?不错。帝王之时,并非如今人想象的那么专制。不仅草民百姓可以叫“万岁”,甚至朝廷大臣,皇上少不得要亲口唤其名字者,亦无不可,隋代开国名将史万岁就是一例。

同尉迟敬德一样,杨义臣也是鲜卑人,本来也姓尉迟。不过,两人的出身却判若天渊。尉迟敬德既然是行伍出身,显然绝无家世可言。尉迟义臣却出身显赫,父尉迟崇,仕北周位至仪同大将军,与外戚杨坚深相交结,杨坚篡位,尉迟崇无功而受赏,封为秦兴公。秦兴公感恩戴德,征突厥时不惜一死。杨坚为之涕零,涕零之余,更把尉迟义臣收养于隋宫,赐姓杨氏,视同皇孙。长大成人之后,杨义臣颇得隋炀帝的宠信,除授以太仆卿之实职外,兼获上大将军之虚衔。

经张万岁的推荐,刘武周也成了杨府的帐内。所谓帐内,就是亲信随从、贴身保镖一类。达官显贵的帐内,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整日闲散,逍遥之极,可刘武周却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空虚。为何有此感觉?也许只因多读了几本书。人不能就这么混一辈子吧?一日,他喝多了,失口问。问谁?也许是问坐在对面的张万岁,也许只是问自己。张万岁虽然名叫万岁,却并无鸿鹄之志。什么毛病?典型的无病呻吟嘛!听了刘武周的话,张万岁如此反应,顺口嘲笑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哈哈!你小子什么时候学斯文了?刘武周反唇相讥。“斯文”两字,在刘武周、张万岁这伙“匪类”心目之中不是什么恭维词汇,张万岁立即申明这话只是从“他”那儿听来的,与他张万岁无关。“他”是谁?刘、张两人共同的主子杨义臣。当面不得不尊称之为“老爷”,背地里就以“他”蔑称之,讨还个平衡。

杨义臣因何而说出“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这么一句话来?因为隋炀帝要亲征高丽。受命为先锋的,正是上大将军杨义臣与左光禄大夫王仁恭,同上大将军一样,左光禄大夫也是个高高在上的虚衔,可见这样的虚衔也不是白捡的便宜,要卖命时,少不得优先考虑。在杨义臣看来,征高丽不是什么喜讯。在刘武周眼中,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取功名富贵、封妻荫子,在此一举。当真是天上掉馅饼?听了刘武周的鼓动,张万岁将信将疑。你不去拉倒!等咱衣锦还乡之时,有种你去跳河;没种嘛,给咱下跪!张万岁终于架不住刘武周的怂恿与激。架不住刘武周的怂恿与激的,远不止张万岁一个人,旬日之中,经刘武周纠合起来的狐朋狗友居然不下一百来人,这份组织能力令杨义臣对他刮目相看。认识字么?杨义臣问刘武周。岂止是认字而已,从小熟读五经。刘武周答,顺便把自己的富豪出身也一起抖弄出来。原来如此!你怎么不早说?杨义臣随即修奏一章,举荐刘武周为建节校尉。当时正是用人之际,隋炀帝立即准奏。如此这般,刘武周就由一个混混无赖一变而为朝廷命官。

希望凭借隋炀帝亲征高丽而取富贵的不止刘武周,杨玄感也趁机而起。不过,不是像刘武周图个什么封妻荫子。对杨玄感而言,图个什么封妻荫子,那是十足的燕雀之志。杨玄感之志,是取隋炀帝而代之。因杨玄感的造反,隋军从高丽前线仓皇后退,作为先锋部队中的先锋的刘武周,自然也是无功而返。不过,刘武周的官运却并没有因此而止。隋炀帝撤回中原之时,杨玄感已经败死,突厥却趁机坐大,颇有饮马黄河之意。隋炀帝于途中任命左光禄大夫王仁恭为马邑太守,率领本部兵马前往马邑,遏制突厥南下。

“马邑是个边陲荒郡,突厥是个棘手劲敌,这么好的运气怎么偏偏就落到我王仁恭头上!”王仁恭与杨义臣私交不浅,途中分手之时,王仁恭向杨义臣如此诉苦。

“马邑郡丞李靖是韩擒虎之甥,据说深谙军旅之道,对付突厥,老哥不妨委任此人。”

“李靖这人,弟也有所闻,听说是因为偷了杨素的侍妾,这才不得不流落马邑,想必人品不佳,如何能委以重任。”

“这也未必,此外,此地像你我这样的世家固然没有,本土富豪如马邑刘氏,以贩马为业,家中奴仆据说不下数十百人,也算得上是一方之巨室了。”

“哈!你的消息挺灵通么!难道马邑刘氏同你有什么瓜葛?”

“瓜葛嘛,谈不上。不过听麾下建节校尉刘武周如此说而已。”

“原来如此!这刘武周想必就是马邑刘氏所出?”

“不错。正是刘家老幺。”

听了这话,王仁恭道:“怎么样?把你这建节校尉刘什么借给我用一用?”

“腿在人家身上,他愿意不愿意跟你走,得看你的能耐。”

“有老哥你这句话就成了。我让他衣锦还乡,他焉有不肯去之理?”

王仁恭如何令刘武周衣锦还乡?他立即面奏隋炀帝,先说一通什么刘武周才兼文武,深悉突厥敌情地理,最后请皇上破格开恩,擢拔刘武周为鹰扬校尉,率领骑兵两千,随他王仁恭赴马邑上任。

“你去么?”令下之日,张万岁问。

“那还用说?衣锦还乡嘛!我倒要看我大哥的脸往哪儿搁?”

“你就撂下我不管了?”

“哪儿能呀!你也衣锦还乡,我已经在王太守面前举荐你为马邑兵曹。”

刘武周衣锦还乡不久,突厥南侵的风声渐紧。倘若王仁恭听从杨义臣的建议,委李靖以重任,别说刘武周可能会没戏,就连李渊是否有戏都难说。不过,事实是:突厥南侵之时,李靖南下长安,告密去了。告的不是王仁恭,告的是李渊。王仁恭有可告的吗?有。不过,不是如李渊反叛那样严重,只是贪污军饷而已。这秘密不巧被刘武周发现,刘武周怎么能发现?因为突厥南侵的风声渐紧之时,王仁恭把刘武周请到太守府里权充自己的私人卫队首领。刘武周起先极其不悦,不久却大喜过望。不悦,好理解。鹰扬校尉是朝廷六品命官,你一个太守竟然敢把我当做帐下使唤?刘武周不是没当过帐下,不过,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时过境迁,焉能复为之?怎么忽然又大喜过望呢?因为既为帐下的头目,遂得以有机会接近王仁恭的侍儿。其中一个叫荷叶的,令刘武周心跳不已。王仁恭有寡人之疾,后房侍儿甚盛,可惜只懂得谨防李靖那种风流倜傥的人物,不懂美人也有偏好刘武周那种孔武有力型的,更没明白自己的本事有限,并不能满足众多侍儿的需要。刘武周乘虚而入,不旋踵就偷香成功。既然同王仁恭共享侍儿,王仁恭的秘密如何能不落入刘武周的耳朵?

“你不怕他把你给宰了?”张万岁问刘武周。他不是讲笑话,他的确有些害怕。他虽然胆子不大,却丝毫不傻。他张万岁是刘武周举荐的人,刘武周要是被宰了,他张万岁能有好下场?

“你怕什么?你又没偷他的人!”刘武周不屑地一笑,似乎看透了张万岁的心思。

“早晚总会出事。”张万岁不以为然地摇头。

刘武周放下手中的酒杯,沉吟半晌,道:“言之有理。如今世道如此,靠皇上封妻荫子的梦恐怕是做不成了。”

什么意思?张万岁没问。当时盗贼横行,天下大乱,谁都知道,只有隋炀帝一人还蒙在鼓里。

“不如靠自己。”看看张万岁不搭腔,刘武周这么自言自语。

“什么意思?”这话引起张万岁的警惕,也引起张万岁的兴趣。

“你刚才不是说什么我早晚会被他宰了么?我还不想死。”刘武周说到这,把话打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接着说。”张万岁从旁催促。

“我要是先宰了他,他还能宰我么?”

“怎么?你想造反?那还能有活路?”

“叫你有工夫时多读点儿书,你不听。你不懂了吧?”

“什么意思?”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话没听说过吧?”

张万岁的确没听说过,于是,刘武周接下来给张万岁上了一堂篡位、政变的基础课。

“干掉他不难。突厥呢?咱对付得了?”听了刘武周的精彩演讲,张万岁居然不把造反当回事了,只担心突厥。

“打不过,咱还不会投靠?”

“投靠?”刘武周这话显然出乎张万岁的意料之外。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你以为只有我想投靠突厥?”

“那还有谁?”

“李渊早已叫刘文静暗中去联络突厥了。”

“是吗?你怎么知道?”

“李靖走时,对我漏了口风。”

“原来如此!那李渊想必也活不成了?”

“可不。等李渊上了路,咱就趁虚南下晋阳。即使不能南面称孤,至少可以雄踞一方。”

刘武周的算盘打得基本不错,他成功干掉王仁恭,自称马邑太守,又得突厥之助,先后袭据雁门、楼烦、定襄。突厥立之为定杨可汗,所谓“定杨”,自然是取代隋氏为天子之意。于是,刘武周趁势改元登基,南面称孤。唯一的失误,在于对李渊的预测。他本以为一俟李渊上路,晋阳就是他刘武周囊中之物,唾手可得。李渊的确是上路了。不过不是被人押送长安处斩,而是挥戈南下,占领长安,袭曹孟德之故计,挟天子以令诸侯。

“这晋阳,咱还拿不拿?”刘武周问左右。形势的出乎意料,多少令他举棋不定。

“不拿下晋阳,如何能逐鹿中原?”说这话的是宋金刚。

宋金刚何许人?本是河北强人魏刀儿一伙,与窦建德争夺河北地盘失利,魏刀儿兵败见杀,宋金刚率领残部四千余人投到刘武周麾下。宋金刚素以骁勇多谋著称,刘武周得之大喜,立即策封为宋王,委以军事重任。宋金刚于是倾心巴结,休去结发之妻,成为刘武周之妹婿。

“这话不错。不过,听说留守晋阳的李元吉有万夫不当之勇,咱可不能掉以轻心。”唱这反调的是张万岁。这人野心不大,刘武周授以右骁卫大将军的头衔,已经令他心满意足。

“你的意思呢?”刘武周扭头问尉迟敬德。

十日前的尉迟敬德,只不过是马邑鹰扬府中的无名小卒,怎么忽然就进入刘武周的核心,参与运筹帷幄了?尉迟敬德的破格超升,得力于十日前的一次校场比武。搞那么一场比武,本是宋金刚的主意。他向刘武周建议:两月之间,咱人马骤增一倍。人多势众,本是好事。不过,倘若不能及时整训,搞不好搞成乌合之众,那就不是什么好事了。如何整训?要甄别人才、擢拔将校。俗话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怎么擢拔?擢拔谁?搞不好,搞成众叛亲离。以我之见,不如搞场比武,谁赢,主公就擢拔谁。如此这般,方才能够令众人心悦诚服。

宋金刚这番话说得极其得体,貌似十足的秉公之言,其实,却也暗藏着一点私心。什么私心?他想帮其亲信寻相制造一个脱颖而出的机会。当然,有机会并不等于有结果。结果如何还要看寻相自己的本事。寻相手段如何?着实高强,一杆长矛使得神出鬼没。刘武周遣帐下高手黄子英等十人相继挑战,一个接一个败下阵来。

还有哪位肯不吝赐教?眼看没人再敢上,寻相接连大喊三声。有人回答么?没有。只听见将台上的十二面锦旗被风吹得哗哗响。既然只有风声,等那阵风过之后,寻相把缰绳一提,准备策马前往将台领赏,却冷不防又吹来一阵风,将台上的锦旗却纹丝不动,只卷起黄尘滚滚。那是什么风?原来是马蹄卷起的贴地风。寻相把马勒住,扭头一看:从校场门外奔来一匹黑马,骑手着一身黑衣。再看时,看清楚骑手既无弓箭,亦无刀矛槊棒。怎么不拿家伙,难道是暗器高手?

寻相正纳闷时,那匹马已经跑到他跟前。骑手双手抱拳施礼,口称:在下尉迟敬德。怎么玩法?难道想下马徒手相搏?寻相想这么问。不过,他没问。因为不待寻相问,尉迟敬德已经说出了这么个玩法:你接连与十大高手过招,难免有些累了。我这会儿再来讨教,大有占便宜之嫌。不过,你既然叫阵,我既然来了,不分个高下也说不过去。怎么既分高下又不失公平?我让你刺我十回,刺中一回,算我输,一回也刺不着时,就算我赢。如何?

空手对付我的长矛?欺人太甚吧!换上一般人,说不定就会这么想,这么一想,一股无名怒火就会从脚心直奔脑门儿,脑门儿一旦发热,手上的功夫就会大打折扣。难道这正是尉迟敬德的算计?不过,寻相不是一般人,没那么小气,能占便宜时,绝不自寻烦恼。这玩法很好,他说,不瞒你说,我这儿还真是有些力怯了。寻相真是有些力怯了么?不错。不过,他这么承认,却另有目的:既为万一输了留个台阶,也为示敌以弱,见弱而不掉以轻心者,罕有。他尉迟敬德倘若掉以轻心,不就是我寻相的机会么?

玩法商量定了,两人先后跳下马来。传令官唤人把马牵走,将手上令旗一举,战鼓齐鸣,人声喧沸,好不热闹。三通鼓毕,传令官又把令旗一举,校场顿时鸦雀无声,死一般的沉寂。一股凉风从寻相背后吹来,寻相借着风势,突然大吼一声:“看矛”!可手上长矛并不曾刺出去。为什么不刺?他要看看尉迟敬德用什么功夫躲闪。可惜,他没看着,因为尉迟敬德并没有躲闪。对手不出手,自己绝对不动。没这点儿本事,那还怎能空手入白刃?哈!本事不小,少有的镇定嘛!这家伙凭什么看出我只是虚声恫吓?寻相心中这么琢磨。其实,尉迟敬德并不曾料到寻相那一声吼不过是虚声恫吓,说得更确切些,他根本不曾去预料,只是专心盯着寻相的肩膀。肩膀的三角肌不动就能出手的人,不是没有,但是绝少。他师傅这么告诉过他。碰到这种人怎么对付?尉迟敬德问,师傅没有回答。尉迟敬德没有再问,他明白师傅的不答,意味着没办法。没办法又意味着什么呢?尉迟敬德也没有问,因为他知道那意味着死亡。既出手相搏,就得随时准备死。不能坦然面对死亡,绝对成不了高手。这些话也是他师傅告诉他的。尉迟敬德不仅记住了,而且深信不疑。所以,尉迟敬德能够等。等什么呢?等对手肩膀跳动。

寻相久经沙场,死在他长矛之下的不计其数,可他从来见过尉迟敬德这样的对手,竟然不动!方才要是我真出手了呢?你还不已经是死人了么?这么一琢磨,寻相就于不声不响之中刺出了他的绝招凄凉犯。不声不响,他做到了,凄凉犯那一招使得不焦不燥,刚柔相济,他也做到了。不过,出手之前,他肩膀上的三角肌不免轻微抖动了一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令寻相与尉迟敬德先后一惊:寻相一惊,因为他那从未失手的绝招竟然刺空了。尉迟敬德一惊,因为当他重新站稳,等着寻相刺出第二招时,却见寻相把长矛扔到地上,双手抱拳道:寻某输了。

这样的结局也令刘武周与宋金刚各自吃一惊。不过,两人的惊,略有不同。宋金刚的惊,是惊讶的惊:马邑这边陲荒郡居然藏龙卧虎,有这等高人?刘武周的惊,是惊喜的惊:寻相的功夫已经不可多得,如今更冒出个尉迟敬德这样的高手来,何愁天下不平?真是天助我也!惊喜之余,立即传下圣旨:任命尉迟敬德为前将军、寻相为后将军。

“乳臭未干的小儿,从来不曾上过阵,哪来什么万夫不当之勇?”尉迟敬德这么回答刘武周。

“说得好!与寡人之意正合。”尉迟敬德的回答令刘武周信心大增,南下之策就这么定了。

唐高祖武德二年三月,刘武周以宋金刚为西南道大行台,统军三万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前锋黄子英恃勇轻进,直抵晋阳城下叫阵。李元吉有心逞能,见状大喜,立即出城迎战。两人斗不到十个回合,李元吉买个破绽,横扫一招大江东去,黄子英躲闪不及,右胸早中一槊。亏得宋金刚大军及时赶到,方才免于被李元吉活捉。刘武周闻黄子英失利,遣尉迟敬德前往助战。消息传到长安,李渊令太常卿李仲文将兵两万,赶往晋阳增援。李仲文行到雀鼠谷,遭遇一彪人马截拦。有认识的,指出领军的正是黄子英。听了这话,李仲文顿时起了轻敌之心不就是李元吉手下败将么有何能耐黄子英果然不堪一击与李仲文斗不数合就落荒而逃。李仲文立功心切,不知是计,穷追不舍。转过谷口,失了黄子英的踪影,却见一条黑汉骑一匹黑马,口称:尉迟敬德在此等候多时矣!哪儿来的黑鬼?也配在老爷面前逞能!李仲文挥刀便砍,尉迟敬德一闪而过,顺势一抓,不费吹灰之力便把李仲文擒下马来。唐军将士见主帅如此轻易被擒,顿作鸟兽散。

尉迟敬德生擒李仲文的消息传到晋阳,令李元吉大吃一惊。这李仲文功夫相当不错,他同我比试过,斗了五十回合方才败落下风。谁有这么大的本事,竟然不出一招就将他活捉?李元吉说。同谁说?同他老婆杨氏。当时杨氏听了李元吉这番不着边际的废话,没好气地顶了一句:人家李仲文说不定是看在老爷子的面子上故意让着你,他都接不了一招,那你就更不成了,还整日说什么横行天下!你懂个屁!受了老婆的奚落,李元吉气得七窍生烟,可是除去一掌拍在床边之外,别无泄气的办法,他从此没敢再开城门,听任宋金刚把晋阳围个水泄不通。

李仲文全军覆没,晋阳陷入重围的消息传到长安,京师为之震动。叫谁去解晋阳之围?李渊犯愁。怎么不叫李世民去?李渊不是没有这么想过。当时李世民已经拥有太尉、尚书令、雍州牧、陕东道行台等等这么一串官衔,李渊又下一道圣旨,更以李世民为左武侯大将军、使持节凉、甘等九州诸军事、凉州总管。无功而加官进爵,什么意思?那意思不就是想李世民自动请缨么?可是李世民装傻,只把这串新官衔笑纳了便没有下文。为何如此?还不就是因为与李元吉过不去么?知子莫若父,李渊只好死了叫李世民去救援晋阳的心思。

李渊的犯愁,被右仆射裴寂觑个正着。我去如何?他问李渊。军旅之事,并非裴寂所长,难道他裴寂没有自知之明?裴寂的请行,令李渊满腹狐疑,忍不住问道:却敌之计安在?裴寂说:实不相瞒,却敌之计嘛,眼下还没有。不过,只要能令齐王突围而出,即使暂时丢了晋阳,又有何妨?李渊一笑道:果然老奸巨猾!还没去就预留失律之地。“老奸巨猾”四字本是贬义,可此时从李渊嘴里说出来,却是婉转的褒奖,透露出李渊对裴寂的无比信任。这人可靠,简直比儿子都可靠!李渊当时这么想。裴寂的确比李世民更可靠么?其实未必,因为裴寂此举,不止是替李渊排纷解难,也是替李世民消除隐患。李世民的隐患从何而来?倘若李元吉没于晋阳,李渊能不怀恨李世民么?不过,裴寂的这层用心,李渊并未觉察,立即兴冲冲下诏:以裴寂为晋州道行军总管、讨伐军元帅,听便宜从事。所谓“听便宜从事”,就是一切都听他裴寂自便了,能不是信任无比的反映么?

裴寂有什么妙计能令李元吉破围而出?说穿了,很简单,就是尽量分散围城的兵力。他故意走漏风声,令宋金刚以为他要效仿围魏救赵之计,绕开晋阳偷袭马邑。宋金刚得了风声,立即令尉迟敬德率领精骑五千抢占裴寂北上必经之地介休。裴寂果然向介休进发,既然受阻于尉迟敬德,就选择介休南面的索头原安营结寨。有人警告裴寂:索头原上无水,恐非驻军之地。裴寂听了大笑,兵法说:“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你不懂。那人也许的确不懂。问题是:裴寂当真懂么?其实,问题的核心还不在于懂与不懂,而在于能否办得到。古往今来,办到了的,好像只有韩信一人。他裴寂办得到么?裴寂并无把握,不过,他以为无论办得到与办不到,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策略,都不失为一条可行之计。办得到,自然是大好。先杀退尉迟敬德,再与李元吉来个内外夹攻,那还不把宋金刚杀个落花流水?办不到呢?也未必就不好。裴寂已经安排了一个败退方案:后撤晋州,把尉迟敬德引离介休,李元吉于是可以趁机经介休逃归长安。当然,败退的代价可能惨重。不过,死亡的是普通士卒,能与齐王的性命相提并论?

裴寂没能改写历史,索头原之役以唐军大败告终,成功地运用置之死地而后生之计的,至今仍旧只有韩信一人。不过,裴寂毕竟成功地实践了他的败退方案:尉迟敬德尾随裴寂一直追到晋州城下,李元吉趁机突围,经介休逃归长安。晋阳虽然失守,李元吉保全了性命。

刘武周进驻晋阳之后,诏宋金刚、尉迟敬德急攻晋州。裴寂知道尉迟敬德的厉害,下令闭门坚守。留守晋州的右骁卫大将军刘弘基自恃骁勇,以裴寂为怯,私自偷开城门,单挑尉迟敬德决斗。两人恶斗二十回合,刘弘基渐落下风,不得已虚晃一招,以为可以拍马回城,却被尉迟敬德识破,不接那虚招,一槊直戳过来,正中刘弘基坐骑后股,那马站立不住,顿时翻倒,把刘弘基掀下马来。尉迟敬德麾下一拥而上,将刘弘基活捉。失去主力战将,裴寂无心守城,夜间突围,退守浍州。尉迟敬德追至浍州,裴寂守城无方,尉迟敬德再下一城。

唐军接连败退,夏州豪强吕崇茂趁机而起,自称魏王,投靠刘武周,配合宋金刚,截拦裴寂的后路。裴寂腹背受敌,狼狈万分。李渊闻讯,诏永安王李孝基为行军总管,率工部尚书独孤怀恩、陕州总管于筠、内史侍郎唐俭等赴夏州讨吕崇茂。李孝基是李渊的从弟,独孤怀恩是李渊的表弟,于筠、唐俭都是李渊的亲信,阵容如此,可见李渊对夏州事变极其重视。这不足为奇,因为夏州是李渊在黄河以东的最后一个据点,夏州沦丧,就只有闭潼关自守了。宋金刚也明白占据夏州意义重大,急令尉迟敬德、寻相率精骑五千前往增援。尉迟敬德赶到夏州城外之时,李孝基等行动迟缓,尚未站稳脚跟。骤然遭到城内城外的夹击,仓皇应战,结果全军覆没,李孝基、独孤怀恩、于筠、唐俭没有一个逃脱,皆被尉迟敬德生擒。

“该主公出手了吧?”消息传到长安,房玄龄提醒李世民。

“尉迟敬德这本事,恐怕裴行俨也不过如此吧?不知这人究竟什么来历?”李世民没理会房玄龄的提醒,却问了这么一句。显然,李世民对尉迟敬德的关注远在河东全面失陷之上。

“我已经叫人去打听过了,据说尉迟敬德祖上本是武川镇户,父母早亡,孤苦伶仃,流落朔州。”说这话的是段志玄。

“武川?”李世民隐隐约约听说过自己的祖先正从武川发迹,不禁失口反问。

“有什么不妥么?”段志玄误以为李世民对尉迟敬德出自武川之说表示怀疑。

“没有。接着说。”

“其他的嘛,只是些不相干的琐屑。”

“什么琐屑?”

“他的槊柄之上镶着一块玄武玉刻,腰带之上也系着一块玄武玉雕。”

李世民听了,沉默不语。还能问什么呢?真是些不相干的琐屑。

“虽是琐屑,也未必就不能提供消息。”看见李世民沉默,杜如晦趁机插嘴。

“什么消息?”

“这人曾经是个游方道士。”

嗨!这么简单的事情,我怎么就没想到?李世民不由得对杜如晦瞟了一眼。当时的习俗,但凡游方道士,皆在腰带上悬挂玄武以为标志。其实,杜如晦并不见得比李世民更聪明,只是他从来不那么投入。不那么投入,就能保留旁观者的心态。能旁观,所以就能明。

得了杜如晦的指点,如何应付尉迟敬德?李世民心里有了谱,虽然还没有具体的方案。既然有谱了,他就回想起了房玄龄提起的话头。

“不错。是该咱出手的时候了,你这就去替我起草一份出师表。”

房玄龄替李世民起草的出师表原文已不可见,据《旧唐书》的记载,大致是这么几句话:“太原,王业所基,国之根本;河东富实,京邑所资,若举而弃之,臣窃愤恨。愿假臣精兵三万,必冀平殄武周,克复汾、晋。”

太原真是李渊的王业基础么?其实未必。李渊受命为太原留守,在隋炀帝大业十二年十二月,次年六月就起兵造反,呆在太原的日子屈指可数,根本没有时间打下什么基础。长安当真需要靠河东供养么?也是泛泛不实之词。隋代粮仓之积蓄,莫过于控制在李密之手的黎阳,而不在河西。关中平原之富,远在晋、汾地区之上,足以供长安之需。不过,当时李渊正派遣使者东出潼关,对割据一方的众多英雄好汉进行招降纳叛的活动。所谓英雄好汉,不言而喻,都是识时务之辈;而所谓识时务之辈,说得不好听些,其实也就是趋炎附势之徒。倘若李渊不能把河东及时夺回,英雄好汉们还会看好李渊么?显然不会。因此,太原虽然并非李渊之根本,长安虽然无需河东的给养,“平殄武周,克复汾、晋”,依然是当务之急。所以,李世民的出师请求,立即获得李渊的批准。

武德二年十一月,也就是刘武周南下马邑的七个月以后,李世民率领李渊所有的精锐,从龙门渡河。说是渡河,其实无河可渡。那时候冬季气温比如今低,旧历十一月,黄河早已冻实,如同今日三九的黑龙江。李世民等三万人马浩浩荡荡踏坚冰进入河东之时,刘武周的主力何在?宋金刚统领大军驻扎在晋州,前锋由尉迟敬德、寻相率领,在风陵渡严阵以待,等待唐军从风陵渡渡河时予以迎头痛击。显然,宋金刚错误地估计了李世民出击的地点。不过,宋金刚的错误,仅在于情报不灵通,并不属于战略性。何以言之?因为风陵渡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年曹孟德与马超相争于此,后来宇文泰与高欢也相争于此。就在不久前,李仲文、裴寂、李孝基的出师,也都是取道风陵渡北上。

不过,尉迟敬德在风陵渡也不是一个人都没等着。就在李世民率领三万大军越龙门而东之时,有两个人悄悄地东出潼关,踏上了风陵渡口的河岸。两个什么人?一个是李渊的特使。另一个呢?李世民的特使。李渊的特使是什么任务?收买吕崇茂,干掉尉迟敬德与寻相。开的价钱是多少?赦免吕崇茂之罪,并授以夏州刺史之职。至于李世民派遣的特使,那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外人是谁?包括李渊在内。知道这秘密的,只有李世民、段志玄、王晊三人。不言而喻,李世民的特使就是王晊。

“特使”与王晊一踏上风陵渡,就遭到尉迟敬德前哨的截拦与盘问。“特使”自称受魏王吕崇茂故人之托,有口信传递给魏王。既是魏王之客,渡口前哨不敢怠慢,遣人护送“特使”至夏州自不在话下。至于王晊,蓬首垢面,衣裳褴褛,神色慌张,语言吞吐,支支吾吾说不清个来龙去脉,这就不免令人生疑了。尉迟敬德下过命令,但凡形迹可疑者,切不可放过,务必押解夏州经由尉迟敬德亲自审讯。于是,渡口前哨也不敢怠慢,着人将王晊绑了,押送夏州交尉迟敬德。

王晊装出一脸的委屈,心中却暗自叫好。不费吹灰之力,任务就已经完成了一多半,能不叫好么?什么是王晊的任务?收买尉迟敬德。怎么收买?不见面自然无从收买。所以,押送夏州交尉迟敬德审讯,正中王晊下怀。能见面,不等于能收买。王晊凭什么信心十足?凭他掌握的一个秘密。

“一个道士,怎么不安分呆在道观里,却来在兵荒马乱之地?莫不是唐军的间谍,假扮道士,前来打探虚实?”提审王晊之时,尉迟敬德问。

“贫道不过一游方道士,哪来安分于道观那份福气?”这时候的王晊,既不慌张,也不支吾,神色自若,口齿伶俐得近乎油滑。

“游方道士”四字令尉迟敬德心中一震。想当年,我自己不也曾经打着“游方道士”的名目行乞过么?倘若不是师傅收留了我,如今的我难道也会像眼前这人一样寒酸潦倒?

“吃饭了吗?”这么一想,尉迟敬德就收起威严,问了这么一句。

王晊不答,却问:“有酒么?”

哈!有种!得寸进尺!当年的我,敢这么放肆?好像不敢。这人不简单。尉迟敬德心中这么琢磨,嘴上喊道:“拿酒肉来!”

酒醉饭饱之后,王晊用衣袖揩揩嘴,从腰包里摸出一个竹筒来,道:“贫道例不白吃白喝。占个卦?”

游方道士,例不白吃白喝,否则,不就是降格为名副其实的乞丐了么?这规矩,尉迟敬德自然也懂。看见尉迟敬德点头,王晊双手把竹筒抱紧,用力摇了三摇,大喊一声“开!”

蓍草跌落桌上,布成一个“蒙”卦。

王晊先摇摇头,然后抬头望着尉迟敬德发一声叹息,道:“不好!”

“怎么不好?”尉迟敬德反问。

“蒙者,蔽也。蔽者,前无去路。前无去路,就是死路一条的意思。怎么能好?”

“休要胡说!占卦这把戏,俺也玩过。《易传》上分明说:蒙者,生也。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死?”

“卦之要,存乎变。变之诀,存乎心。据《易传》而占卦,那是书生之见、门外之谈。”

“不识好歹!好心以酒肉相待,却说出这番鸟话来蒙人!”尉迟敬德听了这话,不禁大怒,双掌一击,喊一声:“来人!”

“且慢!”王晊处变不惊,反问:“将军说贫道拿鸟话蒙人,倘若‘蒙’不是‘蔽’而是‘生’,请问这‘蒙人’二字,当作何解?”

这一问,令尉迟敬德一愣,两名帐下恰好于此时疾步奔进门来,立在门边待命。尉迟敬德本来是想叫人把王晊拖下去的,还拖下去吗?他稍一迟疑,终于回心转意,只向门外摆摆手。两名帐下会意,当即转身退出。

“好!道长巧舌如簧,俺自愧弗如。不过,敢问‘前无去路’从何说起?怎么就不是‘后无退路’?”

“这话嘛,就不是能从卦里看出来的了。”

“占卦不从卦里看,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王晊笑而不答,却往立在尉迟敬德身后的两个侍女一瞟。尉迟敬德会意,叫侍女退下。于是,王晊从容不迫,把李渊收买吕崇茂之计和盘托出。

往后的事情如何?史册有如下记载:吕崇茂谋泄,尉迟敬德、寻相杀吕崇茂后退走浍州。李世民遣殷开山、秦叔宝等截击于美良川,斩首两千级。宋金刚令尉迟敬德、寻相潜引精骑从浍州南下以增援蒲反。李世民自将步骑三千间道夜行,大破之于安邑,尉迟敬德、寻相全军覆没,仅以身免。先后被尉迟敬德俘获的刘弘基、李仲文、独孤怀恩等陆续逃归。不曾逃脱的只有李孝基与唐俭。李孝基不得逃归,因为人在晋阳,由不得尉迟敬德做主。至于唐俭,则并非不能逃归,而是留在尉迟敬德军中,作为唐军的联络。

尉迟敬德既已杀吕崇茂,又未曾遭唐军攻击,为何主动北撤?宋金刚既令尉迟敬德等潜师南下,李世民如何获得精确的南下时间与路线?精骑全军覆没,如何单单走脱了尉迟敬德与寻相?尉迟敬德原本骁勇善战,所向无前,如何忽然一败而再败,变得不堪一击?刘弘基、李仲文、独孤怀恩等要犯如何能够逃脱?唐俭如何能与尉迟敬德密谋,从而令李渊逃过孤独怀恩的政变阴谋?这些问题,史册皆无解释。为何没有解释?因为这些都是李世民与尉迟敬德之间的秘密,不足为外人道也!

再往后,事情又如何?两军对峙于柏壁,李世民看准宋金刚粮草不济,坚壁不出,宋金刚多番求战不得,无计可施,只有退走。两军相持不下之际,先撤,乃兵家之大忌。能否全军而退,全看断后的安排是否妥善。宋金刚如何安排断后?他叫尉迟敬德率精兵五千扼守大路,自己统领大军从鼠雀谷小道退走。尉迟敬德勇冠三军,令尉迟敬德断后,不能不说是个正确的选择。大军行动例取大路,取小道之谋,魏延建议过,被诸葛亮否决。成功取小道的前例,只有邓艾的偷渡阴平,名副其实绝无仅有。绝无仅有之谋,自然就是奇谋,但凡是奇谋,罕有不成功者。由此可见,宋金刚的路线选择,也不能不说是正确的选择。可当宋金刚撤至鼠雀谷时,却意外地遭到李世民的伏击,伤亡惨重。

李世民怎么能绕过尉迟敬德的断后精兵?又怎么能猜中宋金刚的后撤路线?史册同样没有记载,不过,虽无正面记载,却于侧面貌似不经意地提到早先被尉迟敬德俘获的于筠,恰于此时逃归李世民的大营。中国修史传统,例有曲笔之法。所谓曲笔,或闪烁其词、点不到即止,或化整为零、散见于别处,希冀后世的读史者能够推敲琢磨从而窥见其奥。可惜后世读唐史者,却都把隐含在于筠于此时逃归的意义给忽略了。于是,柏壁之战就成为后世吹捧李世民为军事天才的证据。其实,李世民何尝能够用兵如神,只不过是有尉迟敬德为其间谍而已。

话说宋金刚退至介休,清点余众,尚有两万人马,庆幸没有全军覆没之余,忘了琢磨其他,更没想到一直受他器重的尉迟敬德竟然是身边的内奸。匆匆修整之后,宋金刚令尉迟敬德与寻相领精兵五千屯于城中以为后援,自己统领一万五千人出城西十里布阵,只等唐军追来,背城一战以决雌雄。

率先追到介休城外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在窦建德手上栽了个大跟头的李世勣。把投靠李渊时的本钱丢了个精光,李世勣急于立功捡回颜面,匆匆在宋金刚阵前望了望。嗨!不就是个玲珑四犯阵么!从坎门杀入,折入遯门,折冲损门,然后自益门杀出,必令阵容大乱,有何难哉?于是,既不等待李世民,也不叫麾下跟随,单枪匹马便杀进阵去。李世勣从坎门杀入,折入右路,一路冲杀,却找不着遯门。难道是一时大意,走错了方向?急忙拨转马头,向反方向一路横扫,却仍旧不见遯门的踪影。难道不是玲珑四犯?不错。宋金刚布的这个阵势,叫做追魂侧犯,只是看起来貌似玲珑四犯而已。追魂侧犯?李世勣没听说过,更别说破解的方法了。不过,李世勣毕竟久经沙场,临危不乱,明白自己搞错了,不慌不忙,凭借一身本事与直觉,受了几处轻伤之后,总算狼狈逃出。眼看得了先机,宋金刚亲率精骑从阵中追出。李世勣麾下抵挡不住,正欲败退之时,李世民恰于此时赶到。待到李世勣重新稳住阵脚,李世民却不与宋金刚正面交锋,只管指挥精骑五千从左右两边包抄。宋金刚见了,急忙鼓吹号角,意思叫尉迟敬德出城接应。尉迟敬德却视若罔闻,按兵不动。

“咱怎还不出击?”寻相不解,紧张而疑惑地问。

“唐军新胜,气势如虹。俺劝宋王婴城固守以待后援,宋王不听,恃勇轻进,无异于自投罗网,咱也跟着他去找死?犯得上么?”

尉迟敬德这话令寻相大吃一惊。宋金刚决定背城一战之时,寻相也在场。他怎么没听见尉迟敬德劝宋金刚“婴城固守”?“以待后援”之说更是信口开河,刘武周精锐尽在于此,哪来什么后援?分明是胡搅蛮缠嘛!难道……?他不敢往下设想。不过,尉迟敬德于他有再生之恩,倘若不是尉迟敬德探得吕崇茂的秘密,他寻相还不早已死于吕崇茂之手了?他不便与尉迟敬德作对。再退一步说,即使他想与尉迟敬德作对,他有那本事么?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走?降唐?”寻相试探着问。

“不急,走着瞧。”尉迟敬德这么安抚寻相。

尉迟敬德的按兵不动致令宋金刚腹背受敌,腹背受敌而不被杀得落花流水者绝无仅有,宋金刚固然格外骁勇,毕竟无力扭转乾坤,恶斗多时之后,终于溃败。大约是猜到自己为尉迟敬德所卖,宋金刚没有奔回介休,而是率领数十骑亲信北走突厥。宋金刚败走突厥的消息传到晋阳,刘武周知大势已去,也匆匆弃晋阳投奔突厥。于是,半年前失陷于刘武周的河东之地,全数回归李渊。全数?难道也包括握在尉迟敬德手中的介休么?不错。宋金刚败走之后,李世民遣任城王李道宗与宇文士及往见尉迟敬德与寻相,走了个劝降的过场。尉迟敬德自然是欣然从命,寻相别无他路可走,自然也是选择了归降。

尉迟敬德既降之后,李世民授以右一府统军之职,仍令统其旧部五千精骑。当时唐设左、中、右三军之制,所谓右一府统军,就是右军一部的统领,虽然不是什么显赫的官位,却是个亲信的职务,得以随侍李世民的左右。这样的安排令一些人感觉不安。什么人感觉不安?几个并非李世民亲信却自以为是李世民亲信的人,比如屈突通与殷开山。屈、殷二人,都是隋朝旧吏,也都没多少能耐,不过都是李渊故人。殷开山跟随李渊自太原起兵,屈突通则装模作样地尽忠于隋,被李渊俘获之后方才归顺。

右一府统军可是个要职,尉迟敬德可靠吗?仍令统其旧部尤其不妥,风险太高。屈、殷两人这么提醒李世民。李世民与尉迟敬德之间的秘密,即使对其亲信中的亲信如房玄龄、杜如晦,李世民都不曾透漏,屈突通与殷开山在李世民心中是属于老爷子的人,他怎么会以实情相告。如何应对?李世民摆出一副豁达的神态,说出一番什么“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废话,致令屈、殷两人由感觉不安转变为感觉不满。对谁不满?以理推之,不满的情绪应当是冲李世民而去。不过,两人却都下意识地以为是针对尉迟敬德。这不足为怪,也不说明屈、殷两人傻。不敢对主子不满,往往就会不自觉地迁怒于主子的奴才。

不满又能如何?如果尉迟敬德不授之以柄,也许,屈、殷只能在酒楼里发发牢骚,骂几句脏话。不过,事实却是:尉迟敬德行为有失检点,令屈、殷的不满得以有所发泄。什么事情有失检点?无关男女,只关尉迟敬德的天性残忍,这从他屠夏州而知。自从尉迟敬德与寻相撤离夏州之后,夏州又重新落入吕崇茂余党之手。尉迟敬德降唐伊始便自告奋勇向李世民请缨。干什么?不是穷追宋金刚、刘武周,却是去夺回夏州。这建议十分荒谬。吕崇茂死前既已降唐,吕崇茂余党的重新占据夏州,难道不是替李渊从刘武周手上夺回夏州吗?怎么还用得着尉迟敬德再次夺回?可尉迟敬德的请缨,竟然获得李世民的肯首。难道李世民不明事理?非也。李世民知道尉迟敬德恨吕崇茂至深,虽手刃之,心中怨气犹存。怎么才能令尉迟敬德快意?给他这个机会去杀尽吕崇茂一家老小。尉迟敬德既下夏州,不仅杀尽吕崇茂一家,而且下令屠城,城中百姓无论男女老幼,一概杀个精光,不留一个活口。

这是什么行径?匪类所为嘛!屈、殷等人相视而怒。尉迟敬德从夏州返回大营之时,李世民恰好外出射猎未归,寻相又恰于此时叛逃走脱。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屈、殷等人趁机合谋,以叛逃不遂的罪名把尉迟敬德拿下,正准备把尉迟敬德押送长安之时,李世民回来了。李世民既回,如何处置尉迟敬德自然就由不得屈突通与殷开山了。

“立即给我放人!”李世民大怒,“简直是造反嘛!”

“先别急。”

谁敢在李世民气头上劝阻?除去房玄龄还能有谁?

“什么意思?”

“主公何妨趁此机会试他一试?”

“怎么?难道你也不放心他?”

即使房玄龄不放心,李世民能说什么呢?他并没有把他与尉迟敬德之间的暗中勾结向房玄龄透露过。不过,他觉得房玄龄应当猜得出。他打听尉迟敬德背景之时,点出尉迟敬德曾经是个游方道士的,虽然不是房玄龄而是杜如晦,他房玄龄当时不是在场么?以他房玄龄的精明,在场还猜不出,不大可能吧?

“防人之心不可无。况且,尉迟敬德屠夏州之举,委实令人发指。回到长安之时,怎么向皇上交待?”

李世民听出房玄龄最后的那句话不无弦外之音。什么弦外之音?房玄龄不傻,的确已经猜出我利用吕崇茂收买尉迟敬德。否则,他提老爷子干什么?不错,回长安时我是得向老爷子有个交待。不过,怎么交待嘛,就不用你房玄龄操心了,我李世民早已胸有成竹。

李世民胸中的成竹究竟为何?就是那孤独怀恩的造反一案。孤独怀恩造反之谋,发生在被俘于尉迟敬德之前。被俘之后,以为没希望了,一不留神,透露出口风给囚于同室的刘世让。尔后独孤怀恩被尉迟敬德放跑,据守蒲反。李渊秘密渡河亲临前线视察,视察地点包括蒲反在内。哈!真是天赐良机!独孤怀恩闻讯大喜,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李渊进入蒲反之后来个瓮中捉鳖。刘世让本是唐俭的下属,当时与唐俭同时留在尉迟敬德军中,听到李渊即将亲临蒲反的消息,唐俭立即找到尉迟敬德,叫尉迟敬德赶紧放走刘世让。倘若尉迟敬德不从,李渊无缘从刘世让口中获悉独孤怀恩的造反阴谋,如今的李渊安在?那还不早已化作独孤怀恩刀下冤魂了么?尉迟敬德既有如此之功,还怕抵消不了滥杀夏州无辜百姓之罪么?

不过,这秘密,李世民觉得也没有必要向任何不知情者公开,即使亲信如房玄龄、杜如晦也不例外,这倒不是说李世民对房、杜缺乏信任,只是因为李世民一贯认为:但凡是秘密,知道者越少就越好。对谁越好?对主子越好,对奴才也越好。于是,李世民就顺水推舟,说道:“嗯,有道理。你说说咱该怎么试探他?”

“主公不妨这么同他说:人都说你与寻相是死党,寻相既然不肯留,你想必也萌去志。咱大唐一向光明正大,用人绝不勉强。合而愿留,则留;不合而不愿留,则听其自去。你若想去,尽管明说,不必学寻相之潜逃。”

“这么说有用吗?”李世民觉得房玄龄这话十分可笑。

“看对谁说。以我之见,尉迟敬德这人憨直重诺,亲口许下的然诺,往后必不反悔。”

“是吗?”李世民将信将疑,扭头问杜如晦。

杜如晦只说了四个字。四个什么字?“试试无妨”。

既然杜如晦赞同,李世民就果真如此这般试探了尉迟敬德一回。他不仅对尉迟敬德说:你尽管可以走。而且还增添一节:倘若选择走,馈赠黄金百镒,为你压惊。说罢,还真叫手下用小车推出黄金。哈哈!同俺玩这一手,也太小看游方道士了吧?尉迟敬德见了大笑,他一眼就看穿李世民试探他的把戏。游方道士是什么人物?李世民与房、杜固然都不是书呆子,却也都从来不曾接触过社会的下层,不知道不是老油条绝对干不了游方道士这一行。老油条如何应对李世民玩的这一招?

“走,俺往哪儿走?秦王是俺的救命恩人,救命恩人就是再生父母。哪有为儿的弃父母而去的道理?”老油条这么反问。反问毕,话锋一转,又道:“至于黄金嘛,可别怪俺见钱眼开,俺还真舍不得退还。”

嘿嘿!还真是憨直!听老油条这么说,李世民心中窃喜。尉迟敬德当真憨直么?其实,尉迟敬德不过抄袭战国时秦将王翦蒙混秦王嬴政的故智。当年王翦出征楚国,临出函谷关前三番五次向秦王求田问舍,王翦的下属亲信不解,问:将军难道不怕秦王以将军为贪么?王翦听了大笑:贪,野心止于发财。不贪,野心何在?何惧秦王以某为贪哉?当年王翦哄得秦王嬴政心花怒放,不足为奇,这就是王翦之故智。

不过,无论如何,尉迟敬德这老油条都是赢家,不仅在主子心目中赢得了憨直的形象,而且无端发一笔横财。这笔横财对他尉迟敬德来说,意义非同小可。他听说长安米贵,居大不易。没有这笔横财,如何能够纵情声色犬马?不能纵情声色犬马,如此这般替主子出生入死,值么?

跑江湖的人喜欢说什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实,人在朝廷,也一样身不由己。当时尉迟敬德跟随李世民在洛阳前线,无论他自己觉得值不值,都得替主子出生入死,李世民一日不拿下洛阳,他尉迟敬德一日休想去长安享受声色犬马,即使有大把金子在手也不成。

据《旧唐书·尉迟敬德传》的记载,尉迟敬德在洛阳之役战功显赫,而其尤著者,在于救过李世民一命。事情的经过如下:一日李世民在洛阳城外观望,被单雄信在城楼上觑个正着。单雄信提槊策马,出城奔袭。李世民招架不住,性命危在旦夕之时,尉迟敬德赶到,只一槊,刺单雄信下马。这说法有些离奇古怪。因为根据《唐书·单雄信传》,赶来救主的,不是尉迟敬德而是李世勣,单雄信也并没被谁刺伤,只不过看在李世勣的情面上放李世民一马而已。

难道同样的事情接连发生两次?不大可能。究竟哪一说更加可信?以后事推之,当以李世勣救主之说更为可信。什么后事?其一,攻下洛阳,生擒王世充、窦建德之后,李渊在庆功典礼上册封李世民为上将、李世勣为下将,两人皆披金甲、乘戎车,联袂赴太庙告捷。嘿嘿!好不威风!检阅史册,李世勣在洛阳之役的战功并不在尉迟敬德之上,如果救主之功亦复属于尉迟敬德而不属于李世勣,受此殊荣的,难道不该是尉迟敬德么?怎么轮得到李世勣?其二,洛阳城破之时单雄信被俘李世勣为单雄信求情李世民不许不仅不许而且也不待回长安请示李渊,迫不及待立即处斩。倘若救主的不是李世勣,李世勣也许根本不敢出面替单雄信求情。临刑之时,单雄信抱怨李世勣:我早就知道你办不成事儿!一腔怨气由何而来?正由原本对李世勣的求情满怀希望而来。倘若救主的不是李世勣,又怎能满怀希望?再进一步说,倘若李世民的逃脱,因单雄信被尉迟敬德一槊刺倒,李世民未必对单雄信耿耿于怀。毕竟是他手下的败将,饶他一死又何妨?只有其逃脱出于单雄信的高抬贵手,这“逃脱”,才会成为李世民“终身藏之、何日忘之”之耻。有耻如此,才会必杀之而后快。当年刘邦之杀丁公,亦正因有耻如此。

不过,尉迟敬德虽未必救过李世民之命,却干了件令李世民心中大快之事。洛阳未下之时,李渊遣李元吉前来助战。李世民得了这消息,起先极其不悦,转念一想,未尝不是机会。什么机会?他叫人把尉迟敬德唤来。

“听说你曾徒手击败寻相?”

“不错。”

“有兴趣同齐王过几招么?”

什么意思?尉迟敬德没问,只是笑了一笑,不置可否,等着李世民给出更多的讯息。

“没什么别的意思。”看出尉迟敬德狐疑不决,李世民做了这么一番解释:“我这老弟生性轻狂,自以为握槊的本事天下第一。我怕他将来早晚吃亏,想让你教训教训他,让他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道理。”

真这么简单么?其实不然。三年前,李世民做了个恶梦,梦见李元吉将他打翻在地,骑在他身上,双手握槊,卡在他脖子之上,令他喘不过气来。他也双手握槊,奋力抵抗,无奈力不从心。正觉手软力怯之际,猛听得李元吉一声大吼。往下应当是个什么结局?被李元吉掐死?他没法儿知道,因为这一声吼,令他顿时惊醒,只知道吓出一身冷汗。从此以后,每逢他见到李元吉,这梦中情景就不由得重现脑海,令他惶恐不安。梦因何而生?自古以来,不乏解说者。街边的风水先生,道观里的道士,甚至朝廷上的太史令,只要你问,未尝不能娓娓而谈。不过,李世民没去问。这种梦也好意思问?没问过人,自然没有人知道,除去他自己。

虽说尉迟敬德归唐的日子不多,他已经风闻李世民与李元吉不睦的流言。李世民的这番解释恰似此地无银三百两,更令他相信所闻属实。他并不想卷入李世民与李元吉之争,不过,他知道除去应承李世民,别无选择,于是便道:“成。只要齐王肯。俺必定奉陪。”

“你来得正好。”李元吉来到洛阳大营,寒暄的客套既毕,李世民说。

“什么意思?”李世民这话令李元吉一愣:什么时候对我这么客气过?又憋着什么坏主意?

“尉迟敬德自恃手段高强,目中无人,出言不逊。段志玄、程咬金、秦叔宝都怕他三分。你来了,正好煞煞他的威风,叫他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之理。”

李元吉翻了李世民一眼,心中暗笑:你哄谁呢?明明是想看我露怯嘛!你以为我当真怕他尉迟敬德不成!

“行。什么时候过招?”

“你远道而来,想必累了。先歇个三五日?”

“不必。明日一早就在你帐前空地一决雌雄。如何?”

“一言为定!”

次日的天气没什么特别,同前两天差不多。有点儿风,不大;有点儿云,不厚,正是比武的好日子。风大,处在下风的难免不会吃亏;有太阳,面向阳光的也难免不吃亏。倘若下雨,那自然就更扫兴了,说不定还得换日子。李元吉与尉迟敬德没来,观众先到。观众不多,除李世民之外,只有段志玄、秦叔宝与李世勣三人。程咬金怎么不在?被李世民找个由头支走了,免得勾起令他不悦的回忆。

“你们看好谁?”李世民问。他本来相信尉迟敬德绝对能赢,否则,就不会安排这场比武了。不过,昨日李元吉的那副信心十足的样子令他忽然有些心虚。难道他李元吉在这一年中潜修了什么武功秘笈,别搞不好又搞成程咬金对李元吉的翻版。

段志玄、秦叔宝、李世勣三人皆作沉思状,没有一个开口。

“怎么?都不是行家?都看不出来?”李世民勉强笑了一笑,尽量藏起心中的不悦。

“依我之见,齐王恐怕不是尉迟敬德的对手。”段志玄看出李世民的不悦,赶紧接过话茬。其实,秦叔宝与李世勣又何尝没听出李世民的不悦。不过,两人都知道段志玄一向自负是武功行家。这种问题,自然得让他段志玄先行开口。

“何以见得?”李世民追问。

“尉迟敬德每日早起必在帐外练功,那一日碰巧让我撞见,没好意思细瞅,大致看了几眼,他练的好像是……”

段志玄说到这儿,把话顿住,对各人瞟了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吐出三个字来。三个什么字?“散余霞”。段志玄为何说得这么慎重其事?不是故弄玄虚,实因“散余霞”这三字不简单。因何而不简单?因为散余霞是名动江湖的上乘拳法,招法诡异,会的人极少,最近甚至有传言,说这套拳法已经失传了。

“散余霞?”这三个字果然令秦叔宝吃了一惊,“他真会散余霞?那拳法不是已经失传了么?”

李世勣摇头一笑:“失传之说,未必可靠。而且所谓失传,仅指散余霞的绝招潇潇雨十式,并非指散余霞的全套招式。”

“哈!这么说,你原来竟是散余霞的行家?”李世民道,语气似问非问。

“行家嘛,岂敢!略会几招几式而已。”

“人说‘真人不露相’。果不其然!趁他两人还没来,快露几手,叫咱开开眼!”

李世勣脱下外衣,顺手一甩,撂到身后的兵器架上,刚刚向前迈了一步,栅栏之外传来马蹄杂沓之声。

“高手既然已经来了,我就不露怯了。”李世勣说罢,退回原处。

“怎么个玩法?摘去槊头?还是留着?”李元吉从兵器架上挑选长槊的时候,问李世民。

同样的问题,李世民也问过。不是在当时,而是在昨晚李、房、杜的三人例会上。

“各有优劣。”房玄龄略一思索,答道,“摘去槊头,无死伤之忧。不过,不能逼真,恐怕有碍发挥。”

“你的意思呢?”李世民扭头问杜如晦。

“不摘槊头,尉迟敬德必输无疑。”

“哦?”这话显然令李世民大吃一惊,“愿闻其说。”

“不摘,就是玩真的。谁敢玩真的而毫无顾忌?”

杜如晦提出这么个问题,却并没有解答的意思。他用不着答,李世民与房玄龄都不是傻冒,经他这么一点,早已明白问题的答案:毫无顾忌的自然是李元吉,尉迟敬德哪敢伤着齐王,更别说误杀了!

“这还用问?”李世民听了李元吉的问题之时不禁大笑,不只是笑李元吉傻,也笑他自己不怎么聪明。换成是杜如晦,必定不问,拿起槊就下场,就当留着槊头为当然的比试。笑完了,李世民又补充这么一句:“当然是把槊头去掉了,难道你还想把尉迟敬德捅死不成?”

这句补充补得妙,把李元吉抬举得高高在上,叫他找不着台阶下坡。

“我当然得把槊头摘下。至于齐王的槊头嘛,留着不妨。”尉迟敬德说。

尉迟敬德这话令李世民、段志玄、秦叔宝各吃一惊。李世勣呢?他没吃惊?没有。不仅没有吃惊,而且心中暗笑:高!这尉迟敬德真是高人!不仅武功高不可及,谋虑也高不可及。只要让李元吉先刺着,他尉迟敬德就是输了,有无槊头,有何相干?有,不过出点儿血;没有,其实也会出血,区别仅在于:前者是外出血,后者是内出血。但凡练内功的,宁可外出血,不愿内出血。这就是李世勣之所以感叹尉迟敬德谋虑高不可及之一。自己不留槊头,却叫李元吉留。言外之意是什么?不是分明等于说:你我不在一个级别之上,我不过哄你玩么?李元吉听出这意思能不大怒?怒气发作而不影响手脚功夫的发挥者,有。怒气发作而不影响内力释放者,无有。倘若尉迟敬德真把散余霞的拳法用到槊法上,李元吉唯一的破解法,在于以内力相克。内力释放不能如意,还怎么赢?这就是李世勣之所以感叹尉迟敬德谋虑高不可及之二。有这么两个高不可及,李元吉还能有获胜的希望么?

李世勣这么琢磨之时,李元吉与尉迟敬德已经在场地上斗了十来个回合。李元吉有望获胜么?仅凭这十来个回合看,不仅有希望,而且希望好像还挺大。何以言之?因为李元吉的招式沉着而轻灵、凶悍而圆滑,攻中带守、守中藏攻。反观尉迟敬德,虽然不是手忙脚乱,却似乎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势。上次李元吉与程咬金过招,段志玄、秦叔宝都在场,两人都还记得,当时的李元吉出手招招凶狠而不留余地,与今日所见,真是不可同日而语矣!想到这一点,两人不约而同瞟一眼李世民。那一日李世民当然也在场,如果他也还记得当时的李元吉出手的那种境界,手心是否会出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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