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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鲁公他乡客死 孔子阙里归来

晋国乾侯鲁公行宫之内,鲁公仰卧在榻,奄奄一息。仲孙驹、季公若、公子宋、公子为、公子果、公子贲侍立于榻前,个个愁容满面、忧心忡忡。曲阜鲁宫听贤馆外,彤云密布,大雪纷飞。季孙意如身披一袭貂裘大氅,脚蹬一双长筒牛皮厚底靴,立在走廊之上,背叉双手,仰头望天。不移时,秦遄疾步自外而入,季孙意如见了,笑道:“你来得正好,一个人赏雪闷得发慌。”秦遄登上台阶,道:“只可惜我没你这份闲情逸致。”季孙意如听了,略微一怔,道:“你难道又从乾侯那边得了什么新消息?”秦遄不答,只默默地点一点头。季孙意如见了,吃了一惊,道:“主公已经故去了?”秦遄摇一摇头,道:“还不敢这么肯定。不过,方才有人从乾侯来,说主公已经三日不省人事。”季孙意如道:“你手下这人在路上花了几日?”秦遄道:“日夜兼程,不敢耽搁,还是花了一日一夜。”季孙意如听了,稍一沉吟,道:“这么说来,主公这时候已经去世了也未可知。”秦遄道:“不错。”季孙意如道:“你的意思是:我应当有所准备?”秦遄道:“不错。你这儿倘若不做好善后的准备,噩耗传来之时岂不会措手不及?”季孙意如道:“你要我怎么准备?”秦遄道:“你难道还在做那晋升为诸侯的梦?”季孙意如摇头,淡然一笑,道:“那梦早已醒了多时。”秦遄道:“主公流亡在外,至今业已七年,鲁国不能长久无君,你既然已经梦醒,还不趁此机会了此乱局?也好在史册上留个清白的名字。”

季孙意如听了,沉吟半晌方才道:“公子为兄弟与我势同水火,料想仲孙何忌与叔孙不敢也不会接受他们。”秦遄道:“公子宋呢?兄终弟及,鲁国素来有此传统。”季孙意如道:“公子宋与我毫无嫌隙,也不曾参与主公倒季孙氏之谋,迎立公子宋为鲁君,在我是绝无问题。料想仲孙何忌与叔孙不敢也不会反对。不过……”秦遄道:“不过怎样?”季孙意如道:“如何措手?你难道已经有了主意?”秦遄道:“你担心公子为兄弟从中作梗?”季孙意如道:“公子为兄弟当然不会袖手旁观。”秦遄听了,微微一笑,道:“这难道不是你的擅长?你怎么会没了主意?”季孙意如道:“你的意思是:贿赂晋国权臣,令晋侯出面送公子宋回鲁?”秦遄道:“不错。如此,则公子为兄弟如何阻挡得了?”季孙意如摇头一笑,道:“要是能这么简单,我还会向你讨教?”秦遄听了,略微一怔,道:“此话怎讲?”季孙意如道:“如今执晋国之政的,不是士鞅而是魏舒。魏舒为人廉洁,不肯受贿。”秦遄道:“当真廉洁到连你这行贿高手都无可奈何的地步?”季孙意如点头,道:“不错。我已经试过不下五次,无奈次次碰壁。”秦遄略一沉吟,道:“既然如此,不如干脆省下这笔行贿的开销。”

季孙意如听了,精神为之一振,道:“愿闻其详。”秦遄道:“据我所知,仲孙驹与公子为貌神俱离,料想不会反对迎立公子宋。臧孙赐已经死了,少了一个对头。如果你能争取到季公若的支持,则公子为兄弟势必孤掌难鸣,不成气候。”季孙意如道:“季公若恨我至深,又是唆使主公反我的主谋,我怎么能争取得他到手?”秦遄道:“试试又何妨?听说他在外面流亡的日子也难敖得很,早已归心似箭。”季孙意如道:“你能替我去打通季公若的关节?”秦遄听了一笑,道:“我怎么行?他恨我,不下于恨你。不过,有一个人也许行。”季孙意如道:“谁?”秦遄道:“孔丘。”季孙意如听了,叹口气,道:“孔丘怎么会肯替我去办事?”秦遄道:“孔丘与你本来并无嫌隙,都是阳虎从中作梗所致。你上次要是听了我的话,不纵容阳虎去找孔丘的麻烦,如今又怎么会有此一叹?”季孙意如听了不悦,道:“如今再来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秦遄听了一笑,道:“我秦遄从来不说没有意思的话。”季孙意如听了,慌忙收起不悦之色,道:“愿闻其详。”秦遄道:“我有办法令孔丘替你办这件事,不过……”季孙意如道:“不过怎样?”秦遄道:“你得担保绝不再纵容阳虎难为孔丘。”季孙意如道:“这个自然。我这就去把阳虎叫来,当你的面说个清楚。”秦遄摇头,道:“用不着当我的面说,当我的面说也无济于事。”季孙意如一脸狐疑,道:“此话怎讲?”秦遄道:“我只是说我有办法令孔丘替你去办这件事,我并没有说我能说服孔丘去替你办这件事。”季孙意如略一迟疑,道:“你是说去求南宫敬叔?”秦遄又摇一摇头,道:“依我之见,与其求南宫敬叔,不如求仲孙何忌。迎立公子宋,也关系到仲孙氏的利益,仲孙何忌是仲孙氏之主。再说,上次阳虎去找孔丘的麻烦,见的也正是仲孙何忌。”季孙意如正欲作答,却见一名谒者走了进来,向季孙意如拱手施礼,道:“晋国使者在宫门外求见。”季孙意如听了,略微一惊,扭头对秦遄道:“难道主公已经不在了?”秦遄摇头,道:“即使当真如此,晋国使者如何能来得这么快?想必还是为修建京城之事而来,不必惊慌。”季孙意如点一点头,道:“言之有理。”说罢,扭头对使者道:“快请晋使到迎宾馆去。”

鲁宫听贤馆内,雪止,风静,天地皆白。季孙意如与秦遄立在堂上,仲孙何忌拾阶而上。三人相互拱手施礼毕,季孙意如入坐上席,仲孙何忌入坐次席,秦遄入坐末席。仲孙何忌道:“听说昨日晋国遣使者来?”季孙意如道:“今日请你来,正为此事。”季孙意如说罢,从几上拿起一封帛书交与仲孙何忌。仲孙何忌接过,在手上展开来一看,但见帛书上写道:“晋大夫魏舒奉天子之命,致书各国诸侯执政:修建新京城之计已经拟定,速遣大夫率人工、督钱粮与会雒邑,及早动工……”仲孙何忌看毕,将帛书交还季孙意如,道:“上月魏舒奉天子之命,召集各诸侯执政与会雒邑,协商如何修筑新京城,本来就该是你去,结果是我替你去了。这回总不能还叫我去不成?”季孙意如笑道:“所谓‘能者多劳’。这回还当真又须偏劳你。”仲孙何忌不屑地道:“休要讲笑!”季孙意如道:“上次我不曾去,并非我有意偷懒,我不过是遵魏舒之意,给主公留些面子,这你又不是不知道。至于这一回,还真是非你去不可,绝不是讲笑话。”仲孙何忌听了,望一眼季孙意如,道:“有什么奥妙?愿闻其详。”季孙意如道:“主公恐怕是已经不行了。”仲孙何忌笑道:“这是什么秘密?曲阜城里早已传得满天飞扬。再说,这同雒邑之行又有什么关系?”季孙意如道:“你我同公室的纷争总得有个了结,主公之死正好带来一个绝好的机会。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我千万不可错过这个机会。”仲孙何忌略一迟疑,道:“你的意思是:一旦主公归天,你我应当趁机迎立公子宋为鲁君?”季孙意如听了大笑,道:“真是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仲孙何忌道:“若得晋人出面支持,这迎立公子宋之计,自然是没人能阻挡得了。”季孙意如听了,又大笑一声,道:“又是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仲孙何忌道:“既然如此,为什么非我去雒邑不可?魏舒不肯受你季孙意如之贿,难道就肯受我仲孙何忌之贿?”季孙意如听了,故作惊慌之状,道:“你怎么知道魏舒不肯受我之贿?”仲孙何忌笑道:“古人云:‘若要人莫知,除非己莫为。’这句话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季孙意如淡然一笑,道:“你既然知道行贿这条路走不通,你就应当知道我请你去雒邑,并不是为了见魏舒。”仲孙何忌道:“除了晋人,还有谁能帮得上忙?”季孙意如道:“我的意思是:我愿与季公若尽释前嫌、化敌为友,若能得季公若肯首,迎立公子宋之举,不就在自己人之间解决了?又何须外求晋人?”仲孙何忌道:“季公若虽与我无嫌隙,但与我也无交情。况且,季公若也不在雒邑。”季孙意如笑道:“你好像忘记了一件事。”仲孙何忌道:“我忘记了一件什么事?”季孙意如道:“你忘记了你是孔丘的弟子。”仲孙何忌不屑一辩地道:“笑话!我什么时候忘记过。”季孙意如道:“你要是不曾忘记,你怎么猜不到我请你去雒邑的目的,是为了见孔丘。季公若既与孔丘有交情,又欠孔丘一笔人情,只要孔丘愿意从中斡旋,季公若未尝不愿意与我言归于好。”仲孙何忌听了大笑,道:“原来如此!我看忘记了一件事情的并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季孙意如故作不解之状,道:“此话怎讲?”仲孙何忌道:“当初要不是你蓄意难为孔子,如今孔子不在陬邑孔府,就在阙里山庄,你自己就可以去见他,既不用求别人,更无须远去雒邑。”季孙意如笑道:“我何尝忘记我干的那件蠢事,我要是忘记了,还怎么会说非你去雒邑不可!”仲孙何忌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自己不去向孔子赔礼道歉,我怎么能替你化解你与孔子之间的嫌隙?”季孙意如道:“能否成功迎立公子宋为鲁君,于你、于我,利益皆至关重大。”季孙意如说到此,顿了一顿,瞟了仲孙何忌一眼,又接着道:“你师傅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去了,他或者不肯见我,或者虽然见了,却因一言不合,拂袖而去,岂不是坏了大事?”仲孙何忌听了,稍一沉吟,道:“事成之后,你怎么处置孔子?”季孙意如道:“我待之以上宾之礼,令世子斯执弟子之礼。”仲孙何忌道:“一言为定。”季孙意如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专请秦大夫在此,就是为这句话作个见证。”仲孙何忌听了一笑,道:“原来如此,我说秦大夫今日怎么一言不发。”说罢,顿了一顿,又道:“仲孙驹与晋侯关系甚深,不得仲孙驹的支持,即使季公若肯首,此事也难成功。”季孙意如笑道:“也是英雄所见略同。”仲孙何忌道:“谁去游说仲孙驹?”季孙意如道:“叔孙诺生前与仲孙驹交往颇密,叔孙不敢去最为相宜。”仲孙何忌道:“如此便好。”说罢,起身告辞。

公子为、公子果、公子贲披麻戴孝,俯首恭立于乾侯鲁公行宫正殿之中,仲孙驹、季公若、公子宋三人各自一身缟素,先后自外入。仲孙驹道:“主公生前委我以晋国之事,所以我已于昨夜遣人将主公去世的消息禀告晋侯。至于致天子与各诸侯的正式文书,例由继位者签署,我不敢私自做主。”一阵沉默之后,公子为道:“主公生前因历患难,故不曾立嗣。不过,我是嫡出长子,依据惯例,自应由我继承鲁公之位。”仲孙驹道:“倘若能够依据惯例,自然是极好。不过,如今是非常时期,能否如此,恐怕是由不得你我做主。”公子为听了不悦,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仲孙驹道:“我的意思明白得很,不得晋侯肯首,谁也继承不了这鲁公之位。”又一阵沉默过后,季公若道:“那倒也不尽然。”仲孙驹听了,略微一怔,道:“愿闻其详。”季公若道:“倘若你我戮力一心,晋人又怎能奈我何?”仲孙驹踌躇片刻,道:“公若之言,不为无理。不过,除非你所谓的‘你我’,也包括季孙意如在内。否则,既然仍须晋人庇护,又如何能不看晋人的眼色行事?”公子为冷笑一声,道:“季孙意如怎么能同你我一条心!”仲孙驹淡然一笑,道:“不能同你一条心,也许不错。不过,除你之外,不是还有别人么?”公子为听了,勃然大怒,道:“你倒是把话给我讲清楚!谁是‘别人’?‘别人’是谁?”季公若见了,从旁劝道:“休要争吵,徒伤和气,无益于事。我看大家都累了,不如先各自回去休息几日再作计议不晚。”仲孙驹道:“公若之言,极其有理。”说罢,向众人拱一拱手,率先退下。公子宋见了,也向众人拱一拱手,跟着退出殿堂。季公若目送仲孙驹与公子宋出了院门,转身对公子为兄弟道:“凡事须冷静,小不忍则乱大谋。”说罢,也拱手而退。

俟季公若退出院门,公子贲问公子为:“你怎么不留下季叔。”公子为摇一摇头,道:“他要是想留,自己就不会走。”公子果道:“今日之事,恐怕是要先下手为强。”公子为道:“怎么个先下手?”公子果道:“仲孙驹所谓的‘别人’,无非是指宋叔,如此不就成了?”公子果一边说,一边用手掌在脖子上一砍。公子为见了,慌忙摇手,道:“千万不可造次。在乾侯固然只有宋叔,在齐国还有公子衍,难道你也能如此?况且,宋叔为人懦弱,绝无与我争位的野心,只要看住他不被别人利用就行。”公子贲道:“你所谓的‘别人’,又是指谁?”公子果道:“除了仲孙驹,还能有谁?”公子为摇一摇头,道:“谁说没有?”公子果听了,吃了一惊,道:“难道季叔也须防范?”公子为缓缓地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公子贲道:“如何防法?”公子果道:“除去盯梢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公子贲道:“这我还不知道,我的意思是问:谁去盯谁?”公子果道:“两边都是三人,正好一对一。”公子为听了,摇一摇头,道:“盯人难免不被人发现,除非万不得已,不盯为妙,否则,打草惊蛇,反而不美。依我之见,盯两个人就够了。”公子果道:“盯哪两个?”公子为道:“我盯季叔,你盯仲孙。”公子贲道:“这么说,是用我不着了?”公子为笑道:“你也别想闲着。”公子贲道:“难道还有别的事要做?”公子为道:“你每晚带人去各客栈查访,看看新近来乾侯的旅客之中有无可疑人物。”公子贲道:“你所谓的‘可疑’,究竟何所指?”公子为道:“倘若你不想引人注意,你会如何穿着打扮?”公子贲略一思量,道:“穿最平常、最普通、最乏特色、最无个性的衣服。”公子为听了一笑,道:“我所谓的‘可疑’,正是指穿着最平常、最普通,最乏特色、最无个性而言。”

雒邑孔丘宅第客厅之内,孔丘与仲孙何忌对几案而坐,仲孙何忌道:“月前来雒邑,公务繁忙,来去匆匆,不曾有空拜见夫子,失礼得很。”孔丘听了,略微一笑,道:“你身居大夫之位,自然是公务缠身,不能与一般弟子相比,些须失礼,何足挂齿。料你今日来,也绝不仅仅是因为有空得闲。”仲孙何忌听了,不禁一惊,道:“实不相瞒,今日弟子来见夫子,的确是兼顾他事。”孔丘道:“前两天有客从乾侯来,说鲁公已经不省人事。你所谓的‘他事’,想必与此有关。”仲孙何忌道:“不错。我离曲阜之时,听说鲁公已经危在旦夕,如今已经故去也未可知。季孙意如与弟子之意是:一俟鲁公去世,随即迎立公子宋为鲁君,料想叔孙不敢也是这个意思,不知夫子以为如何?”孔丘道:“迎立新君回鲁,结束鲁国七年无君的混乱局面,自然是件好事。公子为兄弟与季孙意如势同水火,绝不能相容,迎立公子宋乃唯一可行之策。况且,兄终弟及,在鲁国也不乏先例。不过,跟随鲁公流亡的人不少,季孙意如倘若处置不善,鲁国之乱,尚无已时。”仲孙何忌道:“季孙意如的意思是:除公子为兄弟外,但凡愿意随公子宋一起回鲁者,季孙意如愿与之尽释前嫌,化干戈为玉帛。”孔丘道:“季孙意如倘若真能如此,则既是鲁国之福,也是季孙氏之福。”仲孙何忌道:“弟子行前,季孙意如还特地嘱咐弟子转告夫子一句话。”孔丘道:“一句什么话?”仲孙何忌道:“季孙意如将待夫子以上宾之礼,并令其世子季孙斯拜夫子为师。”孔丘听了,淡然一笑,道:“季孙意如前倨如彼,后恭如此,必然是有所求于我。如果我猜得不错,季孙意如必定是求我去乾侯游说季公若!”仲孙何忌听了大笑,道:“夫子真是料事如神!”孔丘道:“你回去告诉季孙意如:为了结鲁国七年之乱,我孔丘自愿尽力而为。季孙意如愿以何等方式待我,随他自便。至于他要季孙斯拜我为师的这份敬意,我心领了。不过,这事还得从缓计议,因我现在并无重新开门授徒之意。”仲孙何忌道:“夫子的话,弟子记住了。”说罢,顿了一顿,又道:“公子为颇工心计,身手亦不弱,季公若意向如何,也不敢确定,夫子这趟乾侯之行,还须格外谨慎。倘若夫子需要,我可以暗中遣人保护。”孔丘听了,道:“你父生前绰号‘智囊’。你年纪轻轻,用心已经周密如此,往后必能继承这‘智囊’之号。不过,我自有人手,无须烦你。”

当晚稍后,孔丘盘坐于书案之后,子开垂手立于对面,子路自外入,站到子开一起,拱手道:“夫子唤我有何吩咐?”孔丘道:“你的行头可还在?”子路道:“什么行头?”子开笑道:“除了那根蓝雉翎和那三颗野豕獠牙,你还有什么别的行头?”孔丘笑道:“怎么没有?不是还有一条绣着飞螭吐舌的黄麻窄腿裤和一双镶一行铜钉的长筒靴么?”子路听了大笑,道:“还问那些东西干什么?早就扔了。”孔丘道:“那类行头,市上可有卖的?”子路狐疑不解,道:“夜市就有。谁要买?”孔丘笑道:“你要买。”子路听了,大吃一惊,不敢置信地道:“我要买?”孔丘道:“不错。趁夜市还没关门,赶紧去买一两套来。”子路道:“给谁穿?”子开笑道:“这还用问?当然是给你自己穿。”孔丘站起身来,笑道:“我也要去夜市买一两样行头。你这就去备车,路上我再同你细说。”子路退下。俟子路的脚步声远了,子开道:“我虽不如子路好勇,手上功夫却并不在子路之下,夫子当真不需我同去?”孔丘摇头,道:“路上有一人相伴已足,家里也不可缺人,明日我与子路走了,你须小心守紧门户,但凡有人来访,只说我卧病在榻,切不可将我去乾侯的消息走漏。短则六七日,长不出十日,我与子路自当返回。”

次日一早,孔丘与子路各跨一匹杂毛劣马,并辔出了雒邑赤桥门,往乾侯方向奔去。子路头戴一顶宽边毡帽,帽上插一根蓝雉翎;项上系一条赤丝巾,巾上悬三颗野豕獠牙;上身着一件翻毛羊皮短袄,下身穿一条浅黄牛皮裤,裤腿外侧各绣一条飞螭吐舌,足蹬一双长筒牛皮靴,靴筒之上各镶一行铜钉,腰下勒一条加宽牛皮带,皮带上挂一口腰刀。孔丘头戴一顶獭皮软帽,左眉角上多了一颗朱砂痣,右颧骨外多了一条刀伤疤,两耳之下各多了一把络腮黄须,肩上披一袭狐裘大氅,内穿一件绣花丝绵长袍,脚蹬一双长筒黑皮厚底靴,腰勒一条加宽黄牛皮带,带上挂一柄长剑。子路侧头望了一眼孔丘,忍不住笑道:“夫子看上去宛然一个江洋大盗。”孔丘瞪了子路一眼,道:“仲老二就是仲老二!哪来的夫子!”子路笑道:“是!仲老二,弟子知错了。”孔丘又瞪了子路一眼,道:“卞三就是卞三,哪来的弟子!”子路又笑道:“是!没有弟子,卞三知错了。”孔丘道:“不要掉以轻心!否则又何须乔装打扮?”子路压低声音道:“公子为兄弟当真手段高强得很?”孔丘道:“无论对手高强与否,皆须小心谨慎。好勇斗恨,轻敌自信,乃自取灭亡之道。”子路道:“仲老二之言极其有理,卞三佩服之至。”孔丘道:“卞三什么时候多了这油嘴滑舌的毛病?”子路不再开口,一阵风过,将一片马蹄踏石之声吹得老远。

乾侯公子为宅客厅之内,公子为与公子果相向而立,公子贲自外入。公子为道:“今夜可有新客?”公子贲道:“鸿宾楼来了两个引人瞩目的客人,一个帽子上插一根蓝雉翎,脖子上挂三颗野豕牙,裤腿上绣一条飞螭吐舌;另一个左眉角上一颗朱砂痣,右颧骨上一条刀伤疤,浓眉虬髯,一脸杀气。集雅居来了三个行商模样的客人,相貌平庸、服饰平常、举止平淡,其他客栈皆无新客。”公子为道:“鸿宾楼的那两人可是一起同来?”公子贲道:“一前一后,相隔约莫半个时辰。”公子为道:“集雅居那三人呢?”公子贲道:“那三人却是结伴同来。”公子为道:“你吩咐手下的人怎么做?”公子贲道:“盯住集雅居那三人。”公子为点头称善,道:“很好。鸿宾楼那两人,也许会在乾侯干些不三不四的勾当,但与大事无关,不要去多惹闲事,以免因小失大。”

次日午后,季公若缓步自鲁公行宫门内出,正要登上在门前等候的一辆马车,冷不防被人在背后拍了一掌,季公若吃了一惊,扭头看时,但见一个陌生人:头戴一顶宽边毡帽,帽上插一根蓝雉翎;项上系一条赤丝巾,巾上悬三颗野豕獠牙;上身着一件翻毛羊皮短袄,下身穿一条浅黄牛皮裤,裤腿外侧各绣一条飞螭吐舌,足蹬一双长筒牛皮靴,靴筒之上各镶一行铜钉,腰下勒一条加宽牛皮带,皮带上挂一口腰刀。季公若正要开口相问,却听那陌生人道:“你秦八以为我卞三的钱是好骗的?”季公若道:“你想必是认错了人。我既不是什么‘秦八’,也不认识什么‘卞三’。”自称卞三的人冷笑一声,道:“还想抵赖!”说罢,伸出右手就来抓季公若的衣襟。季公若慌忙举双手来格时,却见卞三伸开左掌,照季公若门面一晃,嘴中喊一声:“看掌”,手掌却并不拍下,只是又在季公若眼前晃了一晃,然后停下不动。季公若心觉蹊跷,急忙抬眼往卞三张开的左掌一看,但见上面写着三行小字。第一行写一个“酉”字;第二行写一个“醉”字,一个“乡”字;第三行写一个“丘”字。季公若见了一怔,又听得卞三嘴上喊一声:“看你往哪逃!”同时觉得衣襟一松,季公若会意,用手猛然一推卞三前胸,卞三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季公若趁机跃上马车,喊一声:“还不快走!”车夫慌忙扬鞭拍马,马车疾驰而去。卞三从地上跳起身来,指着季公若的马车,气急败坏地大喊:“秦八这混账!跑得了今日,跑不了明日!”两个随从模样的人从宫门里探出头来,看了一回,又缩了回去。

当晚酉时将过,醉乡酒楼门前挑出两根望竿,竿上各悬一幅鹅黄织锦,织锦之上各用绛色丝线绣作七个字。右边锦幡上绣的是:“醉后偏知身是客。”左边锦幡上绣的是:“乡思恰似酒情深。”季公若缓步踱到门前,立在门口接客的伙计认识是熟客,慌忙迎上前来,点头哈腰道:“季大夫的客人已经在二楼堆云间里恭候。”季公若走到第三间房门门前,在门上轻轻一拍,门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公若来何迟?仲老二在此等候多时矣!”季公若听了,慌忙踏进门里,举目一望,但见中央一张雕花食案。案上酒浆菜肴已经摆满,主客席上虚设两张锦绣坐褥。季公若正张望时,门背后转出一个人来。季公若扭头看时,只见这人身材魁伟,左眉角上一颗朱砂痣,右颧骨上一条刀伤疤,两耳之下各垂一把络腮黄须。季公若见了,先是一惊,继而一笑,拱手施礼道:“仲……老二别来无恙?”孔丘拱手还礼毕,指着自己的脸,笑道:“不曾吓着你?”季公若笑道:“面貌虽然全非,声音依然如旧,怎么吓得了我?”

孔丘请季公若入坐客席,季公若不肯,道:“你远道而来,自然是客。”孔丘道:“焉有主人后至,客人先来,替主人点下菜肴之说?”季公若争执不过,只得把主位让给孔丘,自己坐了客席。两人坐定之后,季公若道:“你怎么知道这儿的伙计会认识我?”孔丘道:“鸿宾楼客栈的掌柜告诉我:乾侯本来没有鲁菜酒馆,鲁公设行宫于此之后方才开设两三家,其中又以醉乡酒楼最为地道。我一早事先来看过,见到门口锦幡上的两句话,猜想是出自你的手笔,向伙计一打听,果不其然。”季公若道:“原来如此。那自称‘卞三’的传信人,是你在雒邑新收的弟子?”孔丘道:“不错。”季公若笑道:“你什么时候又改行教功夫了?”孔丘笑道:“他的功夫要是我教的,你怎么能一掌就把他推倒?”季公若道:“你这么神神秘秘而来,想必是负有使命?”孔丘稍一踌躇,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道:“你想不想回鲁?”季公若听了,略微一怔,道:“听你这口气,好像是只要我想回就可以回?”孔丘道:“不错。”季公若拿起酒杯,持杯在手,道:“这话可是季孙意如说的?”孔丘道:“不错。”季公若仰头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道:“想不到仲老二竟然成了季孙意如的说客!”孔丘道:“君君臣臣,名实相副,本当如此。所以当年你谋去季孙意如,我虽然窃料难以成功,却并不曾劝阻,岂料你我都小觑了季孙意如的本事,倒季孙意如之举不仅不成,反而致令鲁国七年无君,落得个名实俱废的结果。”季公若道:“你如今的意思难道是:与季孙意如言和,再回到君不君、臣不臣的局面去?”孔丘道:“不错。有名无实,虽不如名实相副,至少胜于名实俱无。”季公若听了,略一迟疑,道:“言之不为无理。可惜晚了一步。”孔丘道:“此话怎讲?”季公若道:“鲁公已于五日前去世。”孔丘道:“这消息虽然尚未正式宣布,其实早已不是秘密。新君登基,难道不正好是个大好机会?”季公若道:“新君是谁?谁是新君?新君要是比先君更恨季孙意如,岂不就是晚了一步?”孔丘道:“季孙意如、仲孙何忌、与叔孙不敢都愿意迎立公子宋,料想仲孙驹不会反对,所以,只要你也支持,公子宋就是新君。公子宋原本不曾卷入与季孙意如之争,想必不会反对与季孙意如和解。”季公若道:“公子为怎会罢休?”孔丘道:“没有你的撑腰,他兄弟三人孤掌难鸣,如何能成得了气候?”季公若道:“随鲁公流亡在外的人不少,季孙意如打算怎样处置?”孔丘道:“除公子为兄弟外,季孙意如愿意尽释前嫌,化干戈为玉帛。”季公若道:“你相信季孙意如的话?”孔丘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季孙意如虽不是守信的君子,于自己的利益却清楚得很。季孙意如本有自立为诸侯的野心,无奈内外皆乏人支持,只得死了那条心。诸侯既然做不成,迎立公子宋,与跟随鲁公流亡的人言和,从而了结公室与季孙氏之争,于季孙意如有百利而无一弊,季孙意如何乐而不为?”季公若听了,犹疑半晌,道:“言之不为无理。你要我怎么做?”孔丘道:“晋侯得了鲁公去世的消息,必定会遣人来乾侯试探仲孙驹与你的意思。你只需表示意在公子宋即可,其他的事一概不用你操心。”季公若道:“就这么简单。”孔丘道:“就这么简单。”季公若提起酒壶,先给孔丘斟满,然后也给自己斟满,举起酒杯,道:“一言为定。”孔丘举杯应道:“一言为定。”两人一齐仰头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孔丘与季公若各持空杯在手,尚未放下,却听得门上有人敲了两下,接着听到公子为的声音道:“是季叔么?”季公若将食指竖在嘴边,示意孔丘不要张声,仓皇应道:“是我,你有……”季公若的话还不曾说完,公子为已经推门而入,见季公若与孔丘相对而坐,假做一惊,拱手道:“听门口的伙计说季叔也在,只道是一人独酌,遂想来奉陪,岂知是有客。失礼!失礼!”公子为说罢,却不退出,只拿眼光盯着孔丘。季公若支吾道:“并非是什么客人,时局非常,我不过在寻觅一名保镖,以备万一。”公子为道:“原来如此。打搅!打搅!”公子为说罢,又向季公若拱一拱手,转身退出。俟公子为的脚步声下了楼梯,孔丘压低声音道:“他以前也这么闯进来过?”季公若不答,只摇一摇头。孔丘道:“看来他已经对你起了疑心,派人盯上了你。”季公若道:“你猜他可认出了你?”孔丘道:“从他的眼神来看,似乎没有。不过,他大概看出了破绽。”季公若道:“什么破绽?”孔丘道:“你要是在面试保镖,怎么会坐在客席?”季公若听了,神色慌张,道:“这却如何是好?”孔丘略一迟疑,道:“幸亏我进门时原本对伙计说是你的客人,他可以从伙计那儿讨个证实。”季公若道:“他亲眼见我坐在客席,如何会去盘问伙计?”孔丘听了,站起身来,走到季公若身旁,俯首对季公若一番耳语。季公若听罢,点一点头,道:“也只好这么试一试。”

公子为回到自己的客厅,唤来公子果,把在醉乡酒楼所见略述了一番。公子果道:“你没有看出那人是谁?”公子为摇一摇头,道:“没有。不过,那人既然坐在主位,显然并不如季叔所说,只是个保镖人选。”公子果道:“没想到季叔果然心怀鬼胎!”公子果的话音刚落,一青衣童子进来禀道:“季大夫来访!”公子为与公子果相对看了一眼,慌忙站起身来,季公若正好到了门口。三人相互施礼毕,公子为要请季公若入坐。季公若道:“不必,马上就走,方才在醉乡酒楼因有俗务,未便相留,专来道歉。”公子为听了一笑,道:“季叔何必如此多礼?那保镖如何?”季公若叹口气,道:“不行,还得另找。”公子为道:“怎么?手段不成?”季公若摇头,道:“全然不懂规矩,这样的人手段再高明,我也不能用。”公子为道:“怎么个不懂规矩?”季公若道:“约好酉时相见,他早到片刻,居然入坐主席,先行叫酒点菜,你说这样的保镖,如何能用?”季公若说到此,顿了一顿,对公子为与公子果看了一眼,接着道:“你两人想必有事,我不多打搅,就此告辞。”说罢,对两公子拱一拱手,转身退出门外。俟季公若的脚步声远了,公子果道:“你信他这话?”公子为稍一沉吟,道:“醉乡酒楼的伙计倒的确是说那人自称是季叔约见的客人。”公子果道:“然则如何?”公子为尚未回答,公子贲仓皇走了进来,没头没脑地道:“有人来了!”公子为伸头往公子贲身后一望,道:“谁跟你来了?”公子贲道:“没人跟我来。我是说集雅居又来了两个行商打扮的客人,其中一人一望便知是个武功高手……”公子为打断公子贲的话道:“那就令你紧张成这个样子?”公子贲摇头,道:“这人不过是个保镖。”公子为道:“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公子贲道:“因为我认出了另一人是谁。”公子为与公子果异口同声道:“谁?”公子贲道:“叔孙不敢。”公子为与公子果听了,皆不禁大吃一惊。公子为道:“你不会看错?”公子贲道:“绝对不会。”公子果道:“他胆子倒不小!”公子贲道:“我看他不是胆大,而是有恃无恐。”公子为道:“既然是有恃无恐,为何还须乔装成商人?”公子贲道:“只是不想张扬而已。”公子为道:“此话怎讲?”公子贲道:“自从他来了之后,集雅居门前门后突然多了一批晋国的便衣。”公子为道:“你的意思是说:他来乾侯是会知了晋人的?”公子贲点头,道:“想必如此。”公子为听了,沉默半晌,方才道:“他有没有出门?”公子贲道:“他刚刚进了仲孙驹的大门。”公子为道:“那些便衣呢?也跟着去了?”公子贲点头。公子果道:“看来晋人是不足恃了,季叔也不见得靠得住,你我怎么办?”公子为忿忿然叹了口气,道:“怎么办?除去投奔齐国,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半年后,鲁人迎鲁公之丧于乾侯,谥为“昭公”,晋人遣公子宋自晋归鲁,登基为新的鲁君;公子为兄弟奔齐;仲孙驹自愿留晋;季公若以及其余随昭公流亡在外者,皆随公子宋返回鲁国;为时七年的鲁乱,于是告一段落。

六月盛夏,赤日当头,阙里山庄门前,一辆马车到门前停下。子路握住缰绳,子开拉开车门,孔丘从车厢跃下。随着几声犬吠,庄门打开,从庄门里一前一后走出三个人来。孔丘举目一望:但见走在前面的是春梅,身后跟着一个男子、一个女童。春梅身着一袭纯白长丝裙,两鬓竟然已经添了数茎白发,令孔丘不禁一惊。春梅向孔丘屈膝请安,孔丘慌忙扶起,见春梅热泪盈眶,孔丘遑然不知所措。春梅身后的男子,看上去二十出头年纪,身材颀长,略显清瘦;旁边的女童大约六七岁,俟孔丘扶起春梅,男子喊声“爹!”纳头便拜。孔丘见了,又不禁一惊,失口道:“鲤儿都这么高了!”俟孔鲤站起身来,孔丘指着那六七岁模样的女孩,问道:“这女孩是谁?”女孩见问害羞,躲到春梅身后。春梅将女孩拽到身前,道:“还不向爹行礼!”女孩羞涩地喊了声:“爹”,跪到地上,对孔丘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又躲到春梅身后。孔丘见了大惊,失口道:“谁家的女儿?怎么叫我做‘爹’?”春梅道:“你去齐之时,夫人已经有身,九月之后就产下朗儿。”孔丘听了,一脸狐疑,道:“朗儿?”春梅道:“你还记得鲤儿出生之时,你说生儿取名为‘朔’,生女取名为‘朗’么?你既不在,我就擅自做主,遵照你多年前的意思,将她取名为‘朗’。”孔丘抬头,往庄门方向望了一望,道:“夫人呢?难道不在家中?”春梅闻言,失声大哭道:“夫人早已去世多时。”孔丘听了,一脸惶惑,道:“你说什么?”春梅道:“夫人生朗儿之时难产,产后不一日便去世。”孔丘道:“怎么一直都瞒着我?是谁的主意?”春梅泣不成声。孔鲤从旁插嘴道:“南宫敬叔唯恐爹爹在外受惊,孩儿也是这般担心,遂不曾将噩耗禀告。”孔丘听了,沉默半晌,方才对孔鲤道:“你娘的坟墓何在?”孔鲤道:“就在后山听流亭畔。”孔丘道:“怎么不葬在陬邑孔氏陵园?”春梅一边抽泣,一边道:“夫人生前遗嘱如此,我不敢违拗。”孔丘听了,又沉默半晌,然后扭头,对子路与子开道:“还不过来见过师母?”俟子路、子开与春梅施礼毕,孔丘又引子路与子开见过孔鲤与孔朗,然后吩咐春梅道:“你领子路与子开将马车行李拉进庄里去安置,我先去夫人坟墓看过再回来。”

孔丘独自一人行到后山听流亭,登亭一望,但见一座青冢,隔着溪流,与亭相对,几束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正好射在坟茔之顶。冢前是一块白石墓碑,碑上刻着“孔丘夫人宋凤之墓”八个大字,字作古篆之体,填以墨绿之色。孔丘静静地站在亭中,头脑空空如也,没有一丝思绪。一只青鸟自林外飞来,立在孔丘对面的栏杆之上,左顾右盼,怡然自得,然后泰然举步,在栏杆上缓缓地踱了几个来回,方才展翅高飞,仿佛浑然不觉有孔丘其人的存在。青鸟飞走之后,孔丘又静立了半晌,猛然想起七年前与左丘明同坐于亭上与宋凤谈笑的情景,如今亭依旧,人不见,隔岸却凭空添了一座坟墓,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陡然而生,令孔丘不寒而栗。孔丘忽然觉得疲乏,顾不得拂拭尘土,斜倚亭柱,坐到栏杆之上,微闭双目,但听得溪流之声,哗哗不绝于耳。孔丘不知在亭上静坐了多久,忽然听到一声“爹”,声音颤悠悠、怯生生,仿佛深藏着无限忧郁,又仿佛蕴涵着无限期待。孔丘睁开眼来,见是孔朗立在亭中,举头一望,又见春梅立在亭外。孔丘将眼光收回,凝聚到孔朗脸庞之上,忽然惊讶方才在庄门口怎么没有发觉孔朗长得酷肖宋凤。孔丘正沉思之时,忽听得春梅道:“晚饭已经好了。”孔丘略微一惊,扭头往宋凤的坟茔望去,但见坟茔顶上那几束阳光早已不知去向,树影幢幢,令坟前的草地显出一片凄凉。孔丘回头起身,孔朗走过来,向孔丘伸出小手,孔丘略一迟疑,终于伸出左手,牵起孔朗的右手,走下听流亭。春梅举头望着孔丘,向前迎过来一步,孔丘见了,又一迟疑,终于伸出右手,让春梅挽着。三人一起,缓步往阙里山庄大门方向而去。

当晚稍后,阙里山庄膳房之内,孔丘盘坐于席上,春梅侍立于门边,酒浆菜肴摆满一席。孔丘指着对面虚设的席位,对春梅道:“你站着干什么,怎么不坐下?”春梅道:“那是夫人的席位,我照例应站在门边侍候,你怎么好像忘了。”孔丘听了,摇头一笑,道:“七年为时不短,我是忘了。不过……”孔丘说到此,收起笑容,顿了一顿,又道:“夫人既已去世多时,我又无意续弦,从今之后,你就是夫人。”春梅听了,不敢置信,仓皇失措地道:“不,我怎么行?我怎么可以是夫人?”孔丘伸手向春梅一招,道:“快来坐下!怎么不行?谁是我孔丘的夫人,难道我孔丘自己说了还不算数?”孔丘说罢,见春梅仍旧一脸慌张,不肯移动,只得站起身来,走到春梅身后,把春梅推到席前,按到席上。孔丘坐回原席,举起酒杯,正要饮时,却见春梅跪在对席之上,涕泪纵横,欷噎不已。孔丘摇一摇头,似乎要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只是叹了口气,然后仰头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春梅擦去泪水,道:“你好像有话想说,怎么又咽下去了?”孔丘迟疑半晌,终于道:“我只是想起先母,她没有你这份福气。”

孔丘坐厅中,子路与子开侍立。孔鲤从屏风后出,往大门走去。孔丘对孔鲤道:“你往哪去?”孔鲤停下脚步,道:“到园子里随便走一走。”孔丘道:“你小时候我本要给你请个师傅,你娘坚持说她自己教你,我只好由了她。你娘去世之后,你自己可另请师傅?”孔鲤道:“没有。”孔丘听了不悦,道:“那你这学业岂不都荒废了?”孔鲤不答。孔丘道:“你娘在日,都教了你些什么?”孔鲤道:“最先读的是《书》。”孔丘道:“然后呢?”孔鲤道:“然后是《易》。”孔丘道:“还有呢?”孔鲤摇头。孔丘道:“没有教过你《诗》?”孔鲤道:“娘说《诗》易懂,没什么好教的,自己看看就行了。”孔丘听了,摇一摇头,道:“那你自己看了没有?”孔鲤道:“没有。”孔丘瞪了一眼孔鲤,道:“叫你自己看,为什么不看?”孔鲤又不答。孔丘道:“你娘也没教过你《礼》?”孔鲤道:“娘说《礼》上所说的礼节,大都过时,不切实用,用不着学。”孔丘听了,气从中来,吼道:“胡说!”孔鲤不服,道:“娘是这么说的。”孔丘一掌拍在几上,大声吼道:“你听她胡说!不读《诗》,怎能有文采?不读《礼》,怎么会社交?还不快去读《诗》、读《礼》!”孔鲤见孔丘如此生气,吓了一跳,慌忙转身,从屏风后退下。

俟孔鲤的脚步声听不见了,孔丘站起身来,对子路与子开道:“昨日师母领你二人去各处都看过了?”子路道:“大致看过。”子开道:“也许不一定处处都走到。”孔丘道:“再跟我去走一遍。离家七年,庄园里的花草树木都久违了。”孔丘三人步出房门,走到廊下,正要下台阶,却见一人从大门方向走过来。孔丘停下脚步,还没看清那人是谁,却听那人一边喊:“师傅!师傅!”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来。孔丘听了大喜,道:“无繇!你来得正好。”无繇登上走廊,拱手向孔丘施礼,道:“夫子别来无恙?”孔丘对无繇上下打量一番,见无繇两鬓飘霜,额上纹深,道:“我还好。你怎么倒见老了。”无繇道:“种地辛苦,如何能与夫子日子过得清闲潇洒相比!”孔丘道:“你怎么不开门授徒?”无繇道:“试过两三次,学生并不好找,也就算了。”孔丘道:“你怎么没想到把鲤儿收去作徒?也省得他荒废这七年。”无繇道:“实不相瞒,不是我没想到,无奈伯鱼不肯。”孔丘听了,略微一怔,道:“哦?原来如此,他为什么不肯?”无繇稍一迟疑,道:“他说师母说我笨,不配教他。”孔丘听了,勃然大怒,道:“岂有此理!我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无繇道:“师傅息怒,当时伯鱼不过十二岁,年幼无知,我也不曾放在心上。”孔丘摇头叹气,顿了一顿,指着身后的子路与子开,道:“这是你的两个师弟。”无繇、子路、子开相互施礼,各自报上名姓。无繇道:“听说子丕在齐仕宦得志?”孔丘听了,微微一笑,道:“我离开齐国的时候,高大夫张请他去做高氏封邑东阿之宰,往后不曾通过消息,不知现状如何。东阿之宰,不过是大夫的家臣,如何谈得上‘得志’?”无繇道:“总比我这种地的强多了,下次夫子再有这种机会,也分一个给我。”孔丘瞟了无繇一眼,道:“这个自然。不过,眼下我自己都成了白丁,哪还有机会可言?再说,子丕的机会,也是他自己谋得的,与我并无多大关系。”说罢,又对子路与子开道:“你两人是否也想出仕?”子路道:“夫子不是说过:夫子之道,是入世之道么?所谓‘入世’,难道不就是‘出仕’的意思?”孔丘对子开道:“你呢?”子开道:“子路之言,不为无理。不过,我自以为修养还不够。”孔丘听了一笑,道:“还是你有自知之明。”说罢,转身对无繇道:“我本来正要领子路与子开去庄园各处走一走,既然你来了,不如你领他二人前去。”无繇道:“这个自然。”子路道:“夫子方才不是说,想看看园里的花草树木吗?”孔丘道:“花草树木没有腿,跑不了,改日再看还来得及。”说罢,转身进入大厅。

孔丘进门,顺手将门带关,坐回原席之上,听见走廊上的脚步声消失了,大喊一声:“鲤儿!”没人答应。孔丘提高嗓门,又大喊一声:“鲤儿!”春梅一脸惊慌,从屏风后奔出,道:“出了什么事?鲤儿在那边自己房里,听不见这边喊。”孔丘道:“你快去把他唤来!”不移时,孔鲤与春梅一前一后自屏风后转出。孔丘见了,伸手向孔鲤一招,道:“过来!”孔鲤一脸惶惑不解,慢慢走到孔丘身前,双手叉在背后。孔丘道:“把手放好!一点规矩也不懂。”孔鲤勉强垂手而立,一脸不悦。孔丘道:“无繇既然肯教你,你怎么不肯跟他学?”孔鲤不答。孔丘道:“你说他笨,你以为你聪明?”孔鲤道:“不是我说他笨,是娘说他笨。”孔丘道:“你娘对他说他笨,还是对你说他笨?”孔鲤道:“对我说他笨。”孔丘道:“你娘叫你把这话转告他?”孔鲤道:“没有。”孔丘道:“没有?既然没有,你为什么要去说?”孔鲤不答。孔丘道:“当人的面说人笨,没有比这更笨的人了!”孔鲤道:“爹现在不就是对我说我笨吗?”孔丘听了,勃然大怒,一掌拍下,将几案拍个粉碎,道:“真不料我孔丘生儿如此!还不给我跪下!”孔鲤见了,大惊失色,慌忙跪倒在地。孔丘慢慢站起身来,走到孔鲤面前,静静地立了一回,猛然抡起右掌,一正一反,给孔鲤两个结实的嘴巴,打得孔鲤鼻青腮肿,嘴角流血,一头栽倒在地。春梅见了,慌忙跑上前来,拦腰一把抱住孔丘,道:“快些住手!别把孩儿打坏了,你不知道你的手有多重。”孔丘气急败坏地道:“别说是打坏,像这样不成才的东西,打死都在所不惜!”春梅道:“你要是真把他打死了,岂不是绝了孔氏之后?”孔丘听了一怔,推开春梅,绕到孔鲤身后,口喊一声:“还不给我滚!”喊罢,飞起一脚,踢在孔鲤臀上,将孔鲤踢出数步之外,孔丘余怒未息,忿忿然撩袍拂袖,推门而出。春梅急忙奔到孔鲤身边,将孔鲤搀扶而起。

次日晨,孔丘坐堂上,子路、子开立于对面,孔鲤跪在孔丘对面。孔丘道:“子开!”子开应声道:“子开在。”孔丘道:“过来!”子开向前迈了两步。孔丘道:“站到我这边来!”子开走到孔丘身边,转身而立。孔丘对孔鲤道:“把头抬起来!”孔鲤抬头。孔丘道:“从今日起,子开就是你的师傅,还不给师傅磕头!”子开听了一惊,慌忙摇手,道:“子开不才,不堪担此重任。”孔丘不由分说,吩咐子开道:“站直了!受孔鲤三拜。”子开不得已,挺起腰板,受了孔鲤三拜。孔丘对孔鲤道:“你娘教你的,若有与师傅所说不相吻合之处,皆以师傅所说为准,听明白了?”孔鲤点头。孔丘又道:“但有疑惑不解之处,只问师傅,不得来问我。听明白了?”孔鲤又点一点头。孔丘略一沉吟,又对子开道:“从今以后,我这边的事情你就不用再过问,专心替我管教这儿子。阙里山庄人多事杂,你不如与鲤儿一起搬到陬邑孔府去住。”子开道:“弟子明白了。”说罢,扭头对孔鲤道:“还不起来同师傅一起去收拾行装!”孔鲤瞟一眼孔丘,见孔丘不予理会,慌忙起身,跟着子开从屏风后退下。

俟子开与孔鲤的脚步声听不见了,子路道:“夫子怎么不自己教伯鱼?”孔丘道:“古人云:‘易子而教。’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子路道:“听是听说过,只是不明道理何在。”孔丘道:“道理简单得很。自己教自己的儿女,管教严,难免坏了父子之情;管教不严,如何能教得成才?你先师母不信这话,偏要自己教,却又一味溺爱,你看教出个什么结果?文武一窍不通,规矩一点不懂。”子路道:“我看夫子的要求也太高了,这世上要是人人都像夫子一般文武全才,那还了得?”孔丘道:“我有什么了得?年过四十还一无所成,将来死后还不是默默无闻,就如同不曾在这世上活过一样!”子路听了,略一迟疑,指着屏风道:“‘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话难道不是说:君子不应当在乎成名与否么?”孔丘摇头,道:“所谓‘人不知而不愠’,是指‘不应当因别人不知道自己而生别人的气’。”子路道:“夫子的意思难道是说:虽不应当生别人的气,却应当生自己的气?”孔丘道:“不错。”孔丘说罢,起身走到与屏风相对的墙边,取笔蘸墨,在墙壁上写下十个大字,但见春梅从屏风后转出,子路见了,拱手向春梅施礼,道:“师母可有什么吩咐?”春梅道:“子开与鲤儿收拾得差不多了,你可去把车备好,送他们去孔府。”

子路退出门外。孔丘指着墙上的字迹对春梅道:“你认识这几个字吗?”春梅对墙望了一望,道:“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孔丘道:“不错。你懂这句话的意思吗?”春梅又对墙上的字迹看了一遍,道:“意思是:君子担心死后不被人称道。”孔丘道:“看来夫人教鲤儿不行,教你倒还教得不错。”春梅叹口气,道:“认识这几个字又怎样?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又怎样?难道我死后会有人因此而称道我不成?像我这样的人,学与不学,知与不知,还不都一样是白活一场?”孔丘听了,道:“你什么时候成了老子之徒?我看这‘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之说,得改作‘妇别三日,刮目相看’了。”春梅笑道:“我不同你讲笑话,我有正经话要同你说。”孔丘道:“你有什么正经话要说?”春梅道:“等鲤儿他们走了,我要你陪我出去一趟。”孔丘道:“你要去什么地方?”春梅道:“尼丘神祠。”孔丘听了,摇一摇头,叹一口气,道:“你去求过多次,皆无灵验,难道还不死心?”春梅道:“我什么时候说过去求了?”孔丘道:“不是去求,难道还是去谢?”春梅道:“有求不应,难道还不能去骂?”孔丘摇头一笑,道:“怎么会?但凡去求的,倘若不应,只会责怪自己心不诚,哪敢去骂?”春梅笑道:“算你会猜,正是要去谢神。”孔丘听了一怔,道:“难道你已有身?”春梅听了大笑,道:“你刚回来几天?要是就有了,那还不是偷来的?夫人在日总说你呆,我还为你抱屈,没想到你真是呆得很!”孔丘道:“你难道还求过什么别的事?”春梅道:“我难道就不能求山神保佑你平安归来。怎么?你不信?”孔丘笑道:“不信。”春梅嗔道:“我每日早晚都领着鲤儿与朗儿在家祈祷一回,你既不信,我这就去唤鲤儿与朗儿来作证。”说罢,作势转身要走。孔丘见了,慌忙赔笑,道:“我信!我信!不过……”春梅道:“不过怎样?”孔丘道:“就为这事去谢?”春梅道:“不错。”孔丘道:“既然如此,那就用不着去了。”春梅道:“怎么用不着?你这不是平安归来了么?”孔丘道:“我之所以能回,是因为季孙意如有求于我。否则,不要说你只是安坐家中祈祷,你就是每日去尼丘神祠磕一百个响头也无济于事。”春梅道:“季孙意如为什么不去求别人,却偏偏去求你?焉知不是为山神所差?”孔丘听了,略一沉吟,道:“同你说不清,陪你去走一趟倒也无妨。不过,你去了恐怕会失望。”春梅道:“为何失望?”孔丘道:“你去了就会知道。”

当日午后,孔丘与春梅到尼山脚下,但见石径残破、野草蔓延,一片无限荒凉、人迹罕至之状。春梅见了一惊,道:“怎么会这样?”孔丘道:“我方才不是说过,你去了恐怕会失望的么?”春梅道:“你已经来看过?”孔丘摇头,道:“我怎么会无事找事,到这儿来消遣!”春梅道:“你怎能料到如此?”孔丘道:“以理推之,必然如此。”春梅道:“什么理?”孔丘道:“自我上次修复尼丘神祠,至今已经二十五年。我出走之前,每隔三五年,都请人油漆粉刷、修补破败。我出走这七年间,有谁会出钱来维修?求神的人眼见神祠油漆剥落、石级倾斜、花草荒芜,却无人理睬,怎么还会再来?来的人越稀,神祠就越败落;神祠越败落,来的人就越稀。如此七年下来,还能不如此?”春梅听了,两眼发呆。孔丘道:“走,既然来了,还不上去看看!”

孔丘率先来到山顶,远远望见神祠大门洞开,却无一个人影。等春梅到了,抬头一望,但见石门横梁之上所刻“尼丘神祠”四个大字依然完好无缺,只是颜色剥落殆尽;门旁两尊石雕麒麟,左边的一个略有些许破损,右边的一个则不仅砍掉了半边头,而且断了一条腿。孔丘走到门口,往门洞里探头一望,但见左扇门倾斜,倚墙而立,右扇门翻倒,横躺在地,两扇门上的铜钉皆已不知去向。孔丘回头,对春梅喊了声:“小心!”抬腿踩着木门,穿过门洞,进到花园里,举目四望,只见石山依然如故,松柏略显憔悴,池水却早已干涸,池中板桥也早已断塌。孔丘进到里院,又张目四下一望,但见石径野草丛生,石阶倾斜残缺,廊柱油漆剥落,斗拱燕泥凋零。孔丘看了一回,拾残破的石级而上进入殿堂,一阵风来,几扇门窗同时“咿呀”作响。一股香灰夹尘土的气息扑鼻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孔丘举头一看,但见神主牌位蒙尘受垢、翻倒在地;回头一看,但见三两个鱼烂的蒲团弃置一边。

孔丘正看时,听见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知是春梅来了,转身道:“当年先母来此,所见荒凉景象,想必与此相差无几。”春梅跨进殿堂,摇头一声叹息,道:“当年我陪夫人来时,所见繁荣景象,却不可与此同日而语!”孔丘道:“神祠的一兴一衰,皆因钱之力而非神之力。可见求神只是枉费功夫,谢神也自是多此一举。”春梅道:“依我之见,并不见得如此。”孔丘听了,略微一怔,道:“愿闻其说。”春梅道:“你当年为何而出钱修复这神祠?”孔丘道:“不过为了却先母的遗愿。”春梅道:“先母难道不是因为求神有应,方才有此遗愿的么?可见神祠的兴衰,只是貌似因钱之力,其实却还是因神之力。”孔丘道:“先母求神有应,不过是偶然巧合。”春梅道:“夫人求神,屡应不爽,难道也是巧合?”孔丘道:“她不也就求过一次吗?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屡应不爽’?”春梅道:“谁说夫人只求过一次?夫人临终将朗儿托付与我时,告诉我说:她已祈求尼丘山神保佑我由妾晋升为夫人。这不也应了?既然是一应再应,难道不是‘屡应不爽’?”孔丘道:“你来谢神,分明是为你当了夫人而来,却说什么是为我平安归来而来。这难道不是哄我?”春梅道:“我又不曾求神保佑我为夫人,要谢也得夫人来谢,怎么该得着我?况且,你若不平安归来,我这夫人又怎么当得成?可见即使该我谢,不也得首先谢神保佑你平安归来才成么?”孔丘笑道:“走一宋凤,又来一宋凤。”春梅嗔道:“我怎么能同夫人相提并论!”孔丘听了,淡然一笑,道:“怎么不能?一个是利口匹妇,另一个也是利口匹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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