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辂信谁?青青,还是荆轲?因为改姓之说,固然是口说无凭,那块丝巾难道不是真凭实据?何况,庆辂也发现荆轲容貌和自己居然非常相像,只是荆轲脸色黑一些,有些沧桑,神情和动作与自己也是如出一辙,荆轲进而说出一段三十多年前的往事。荆轲不是个善于叙述故事的人,说得啰啰嗦嗦,重言复语。删冗去赘,其实只有这么几句话:
卫大夫庆武子行猎黄岗,归途遇风雪,借宿于农家。农家有女,小名小蛮。小蛮爱庆武子风流,庆武子爱小蛮俊俏。两情相悦,一夜偷欢。次年秋,小蛮诞下一对双胞。其父大怒,小蛮不得已,将婴儿置于盆中,放诸水上,任其随波逐流,听天由命。庆武子闻讯赶来,可惜晚了一步,只在水上截住一盆,另一盆不知去向。
“你是说:你是被截住的那一个,我是不知去向的那一个?”听完荆轲的故事,庆辂问。
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呢?其实没有。庆辂之所以问,其实也不是期待什么别的答案。庆辂之所以问,是因为他没有感觉到任何亲情,不仅没有感觉到任何亲情,而且还感觉到一些忿恨。忿恨既针对庆武子与小蛮,也针对荆轲。为什么被截住的偏偏不是我?为什么被截住的偏偏是他?为什么?为什么?他反复这么想,窗外的蓝天白云,随着他的思绪,渐渐化作一江秋水。他仿佛看见两个木盆在水中飘荡,仿佛看见庆武子赶到江边,脱衣解带,跳入水中,仿佛看见庆武子向他游过来,仿佛看见庆武子举起双手正要将他抱起。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哭叫,分明是荆轲的声音。庆武子略一犹疑,放下举起的双臂,一头扎入水中,往哭叫的方向游去……
一阵风来,白云从窗口消失,一江秋水顿时化作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穿一身纯白丝袍从远处跑过来,投入一个女人的怀抱。那女人高髻长裙,一头金钗玉坠,身边站着一个男人,着朝服,穿朝靴,道貌岸然。庆辂看不清那男孩儿的面目,也看不清那一男一女的面目,可心中清楚得很:那男孩儿就是荆轲,那女人就是小蛮,那男人就是庆武子。怎么那男孩儿偏偏就不是我?他想。他这么想着,恨不得挥起双手,左右开弓,给那男孩儿两个结实的大嘴巴。这恨心一起,幡然醒悟,原来自己被荆轲点了穴道,根本动弹不得。
醒悟过来的庆辂看见荆轲缓缓地走过来,用手指在他腰、肩、背三个无名穴位各戳了一下,解了他的穴道。然后他听见荆轲说:“我既中了盖聂的追心掌,想必难逃一死,即使万幸不死,后日也绝不可能再上黑风岭同盖聂一决雌雄,这对付盖聂的事儿,就得靠兄弟你了。”
兄弟?你这时候才想起我这个兄弟?三十多年了,你们找过我吗?庆辂恨恨地想。他心中的“你们”,指庆武子,指小蛮,当然也包括荆轲。不过,庆辂没有把心中不平之气表现到脸上,因为他从荆轲的这几句话中听到了机会。
“靠我?怎么个靠法?”庆辂不动声色地问。
“你拿着我的剑,脸上略加涂深,走路慢一些,权且冒充一回我。”
“成吗?”庆辂问,有些犹豫,有些不怎么愿意,他担心盖聂认出他。
“有什么不成?孪生兄弟还怕不像?”
“可我不会使你的旋风剑法,一出手还不就叫盖聂识破了?”庆辂说。
他当真需要用荆轲的剑法去对付盖聂?其实用不着。盖聂的伤势不轻,根本不可能在三日之内复原,他之所以敢于应承荆轲提出的三日之约,是因为他算准了荆轲根本不可能赴约。不过,这一点,荆轲并不知道,所以,荆轲并没有觉得庆辂的担心有什么多余。
“不是旋风剑法,是飞廉剑法。”荆轲说,“我当然会把剑法教给你。不过,……”
荆轲说到这儿,忽然把话顿住。他有点儿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接着往下说。因为他想说下去的话,不仅关系到剑谱的命运,也关系到一个人的命运。
庆辂没有催问,耐心地等着。荆轲既然有求于他,他着什么急?果不其然,没隔多久,荆轲就又开口了。
“有一个条件。”荆轲说。
“什么条件?”
“你得先用这把剑杀一个人。”荆轲从地上拿起剑,递给庆辂。
“杀一个人?”庆辂有些诧异。
“不错。杀一个人。你不敢?”
“有什么不敢?”庆辂不屑地笑了一笑。
“你也不问我要你杀谁?”
“谁?”
“青青。”
青青?庆辂有点儿意外,但也不十分意外,在场的只有三个人,除非荆轲叫他杀的人不在场,否则,不是青青,还能是谁?“为什么?”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问。
“因为我不喜欢叫青青的女人。”
这理由当然并不很好,不过,荆轲并不需要什么很好的理由。事实上,理由愈不成其为理由,就反而愈容易达到荆轲的目的。什么是荆轲的目的?试探庆辂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荆轲希望庆辂是个什么样的人?君子,还是小人?并不这么简单。以为君子与小人截然不同,那是俗儒、陋儒的观点。荆轲有他自己的为人准则,根据荆轲的准则,但凡出卖朋友的,都不是东西。如果庆辂肯对青青下手,庆辂就不是东西,不是东西,他荆轲就不会把飞廉剑法传授给他。这是荆轲的想法,庆辂瞟了荆轲一眼:什么意思?不喜欢就杀?好!很好!不愧是条好汉!这是庆辂的想法,他以为他一眼就看透了荆轲的心。
剑刺过去,血流出来,人倒下了,一切在一瞬间结束。青青倒下去的时候,杏眼圆睁,一脸的惊讶,名副其实死不瞑目,青青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只是想不通。青青是个明白的女人,她知道她与庆辂之间并无情意,有的只是欲望。不过,她过高地估计了她的魅力,她以为任何男人都只会为她死,而不是反过来叫她去死。荆轲叫庆辂杀她,她以为那是开玩笑,至于庆辂那么轻易就对她下手,那就更加令她不敢置信了。前天晚上不还对她的肉体那么如饥似渴来着的么?怎么可能?
“可惜。”看见青青倒下了,荆轲说。
庆辂又瞟一眼荆轲,看见荆轲的眼神透出一丝悲凉、一丝惋惜。“嗨!何必呢?天涯何处无芳草。况且,女人都是祸水,越是迷人的,越该死。”他说。说完,朝剑吹一口气,看着青青的血慢慢地从剑尖滴到地上。
“这不是我的意思。”
这话令庆辂听了一愣,像一瓢凉水,浇灭了他的自信。“那你的意思是?”他试探着问。
“可惜你同飞廉剑法没有缘分了。”荆轲说。
“青青可是你叫我杀的。”庆辂说。他知道揣摩错了荆轲的意图,不过已经晚了。他也知道这样的解释不可能挽回败局,不过他想不出别的话可说。
“你走吧。”荆轲心灰意冷,他不想再看见庆辂在他身边。
“我走?你知道我不可能就这样走。你既然不叫我去对付盖聂了,总得让我向盖聂有个交代吧?”庆辂说,自嘲地一笑。
“你可以把我的剑带走。”
“我可以把你的剑带走?笑话!这剑不是已经在我手上了么?难道还是你的剑?”庆辂又对着剑尖吹口气,剑上的血迹已经凝固了,只吹出一股血腥。“况且,你以为盖聂要的是这把剑?这剑本来早就可以是他的了!”
“他当然更想要我的飞廉剑法,不过,那是他痴心妄想,绝对不可能!”
“我替你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一世英名,就这么葬送了,葬送在并不怎么高明的盖聂之手。”
盖聂不高明吗?至少,盖聂没有成为第五十人,比那些伏尸荒野的四十九人高明多了。盖聂高明吗?如果不是因为心脏长在右边,盖聂能逃得过那“一剑穿心”吗?答案究竟会怎样?盖聂说他相信荆轲想知道,当时荆轲的确想知道,所以才有那三日之后再次决斗之约。如今荆轲已经知道答案了,答案其实很简单,如果盖聂的心不长在右边,盖聂根本就不会让他有机会一剑刺中盖聂的左胸。盖聂给他那么个机会,其实是故卖破绽,以便给他一掌,致命的追心掌。盖聂给他一个再次决斗的机会,其实也是故卖破绽,目的是诈取他的剑法。这么简单的问题,我荆轲当时怎么就没看透?荆轲想,多少有些后悔的意思。这问题当真这么简单?其实并不然。问题往往在事后显得简单,并不是因为人在事前傻,也不是因为人在事后聪明,只因为事后往往有更多的讯息透露出来供人分析、供人推敲。比如,荆轲事前不知道盖聂会什么追心掌,也不知道那追心掌的厉害,青青与庆辂也是事后才冒出来。荆轲没有轻易上当,令盖聂如愿以偿,已经很不简单了。况且,退一步说,就算荆轲当时就看透了盖聂的阴谋,又能怎么样?并不能改变任何结果。
“我本来已经输了,有什么可惜的?”荆轲说,“觉得可惜的应当是盖聂,因为他枉费了一场心机。”
“你错了。”庆辂说。
“我错了?什么地方错了?”
“他的心机并没有白费。”
荆轲听了一惊,难道他庆辂已经猜到我那剑谱藏在山顶上的庙里?他想。
“怎么?你以为你还能哄我,或者逼我把那剑法的口诀告诉你?”荆轲问。
荆轲自以为他这一问,问得非常聪明。聪明在哪儿?聪明在“口诀”两个字。既然是“口诀”,那就是说那剑法还没写成剑谱。他希望庆辂这么推理,如果庆辂把他这话转告给盖聂,他希望盖聂也这么推理。
“笑话!”庆辂不屑地一笑,“谁要你的剑法?”
这话令荆轲又吃一惊,怎么?难道还有更大的阴谋?除了剑法,他盖聂还能想要什么?难道他盖聂知道我荆轲的秘密?荆轲不禁打了个冷战。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庆辂并无意卖什么关子,略微一顿就自己做了答复。
“想要你的剑法的是盖聂,不是我。”庆辂说,“对盖聂来说,他的心机是白费了,你没说错。不过,对我来说,他的心机没白费。这才是你的错。”
“什么意思?”荆轲问。庆辂的答复虽然解答了一个疑问,却又引出另一个疑问,一个令他更加困惑不解的疑问。
“你已经不需要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这是庆辂的回答。不过,庆辂的这个回答,荆轲并没有听见。庆辂在给出这个答复之前,先刺出了一剑。荆轲没有把飞廉剑法传授给庆辂,庆辂不会“一剑穿心”那一招。所以,庆辂一剑刺出,被剑刺穿的,不是荆轲的心,是荆轲的咽喉。
荆轲就这么死了吗?如果死者有知,荆轲必定会说:不错,我就是这么死了。如果死者无知呢?说这话的是庆辂。庆辂对着剑尖吹了口气,看着荆轲的血一滴一滴滴下石头铺的地面,然后发表了这么一句独白。什么意思?没有人问。因为西厢房里只有三个人,两个死人,一个活人。死人问不出口。活人不必问,因为活人知道答案。
第二天傍晚,一队保镖的路过庙峰山,想到山脚下的庙里去过夜,没找着庙,只看到一片废墟,外加一堆余烬。怎么搞的?让雷火烧掉了?一个镖师说,他自以为他说得很有见地,因为不远的地方有一棵硕大的柞树一劈为二,显然是遭了雷击。不错,那棵树是雷劈的。庙呢?是雷火烧的吗?
4
八月十九日卯时,黑风岭舍身崖上还没有阳光,不是太阳还没有出来,是太阳没法儿出来。铺天盖地的云,不白也不黑,阴惨惨,灰蒙蒙。盖聂登上舍身崖,期待着两个人,两个他手下的人。可他只看见一个人,一个身披一袭阔袖长袍的人,这令他吃了一惊。那人背对着他,听见他的脚步声,从容不迫地转过身来,潇洒地冲他一笑,不是出声的大笑,是无声的微笑。这就不仅是令他吃惊,而且是令他大吃一惊了。
“怎么是你?!”大吃一惊的时候,往往会语无伦次,所以盖聂冒冒失失地说出怎么一句话来,既像是惊问,又像是惊叹。
“你既约了我,我怎么能不来?”那人说,嘴上依旧挂着潇洒的微笑。
“不对。”盖聂听出那人的声音有些不对,也有些熟。
“什么不对?是我不对,还是这把剑不对?”那人一边说,一边拔出剑来,荆轲的剑。
没有阳光,那剑不明晃晃,可依然透出寒光,也透出杀气。寒光是剑的质地赋予的,是那剑的禀性。杀气是那握剑的人赋予的,是那握剑的人的心态。寒光,内行看得见,外行大概也看得见。杀气,内行感觉得到,外行大概就感觉不到了。盖聂打了个冷战,不愧是内行。他下意识地伸手往腰下一摸,手指碰着了剑柄。虽然他深信荆轲来不了,其实用不着剑;也深知自己剑创未愈,其实使不了剑,他还是没有忘记把剑带上。剑之于剑客,就像衣服之于女人,出门绝对忘不了,无论是出客,还是只在门口遛个弯儿。
“都不是,是声音不对。”盖聂说。他的手指虽然碰着了剑柄,却没有把剑拔出鞘来。不能使剑的时候拔出剑来,那是找死。盖聂还不想死,他想多听那人说几句话,要死,也要死个明白,知道是死在谁的手上。
“人都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你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是不是有些傻?”那人说,说完,嘲弄地一笑。
“你是庆辂!”笑声露出了马脚,被盖聂识破。
“你错了,这世上已经没有庆辂,只有荆轲。”那人说。
说这话的“那人”,究竟是谁?是荆轲,还是庆辂?这么说吧:以前有个人叫庆轲,后来自称荆轲,说这话的“那人”,怎么称呼合适呢?是叫荆轲呢,还是叫庆辂呢?
“什么意思?”盖聂问。庆辂的话,或者说荆轲的话,并不难懂,可盖聂听不明白,可见他还没有从震惊中完全清醒过来。
“什么意思?意思不是明白得很么?我就是荆轲,荆轲就是我。怎么?听不懂?”
“放屁!”盖聂发一声冷笑,抖出做主子的威风。
“看来你是执迷不悟了,那也好,我就成全你。”荆轲一边说,一边把手上的剑晃了一晃。
“你想要干什么?”
“当然是要你死。”
“谁能不死?你想吓唬谁?”盖聂不想死,可他不能不嘴硬,他不能在奴才面前失了主子的身份。
“你别高兴得太早,以为死是你的解脱。你没那么幸运,你不能一死就一了百了。”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意思简单得很:你死了,还有下文。”
“什么下文?”
“不出三日,江湖上的人就都会知道你盖聂是怎么死的,死在你的书童庆辂之手。也都会知道你盖聂是因为什么而死的,为了同你的书童争夺一个叫做青青的使女。”
“你,你……”盖聂伸出手来,指着荆轲。他想说:你这该死的奴才!可没有说出来,只看见自己的手指在发抖。吓的?气的?连吓带气的?总之,他彻底输了。于是,话说出口,就变成了:“你究竟要怎样?”毕竟,盖聂是个跑江湖的老手,他知道怎么随机应变。如果庆辂当真要他死,他这会儿还不早就在黄泉了?他既然还在舍身崖,那就说明庆辂并不想要他死,至少现在还不要。果不其然,听见盖聂说出“究竟”这两个字,庆辂会心地一笑,提出盖聂可以不死的条件来。
“认我做荆轲。”庆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