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沉默。风停了,天上掉下几点雨水,凉凉的,陷入沉思的盖聂没有觉察出来。盖聂在想什么呢?他在琢磨后果,什么后果?认庆辂做荆轲的后果,他盖聂有什么损失没有?得不着荆轲的剑?得不着荆轲的剑法?都不是。这两件事情虽然都是损失,但也都与认庆辂做荆轲无关,认与不认,都是木已成舟,无可挽回的了。在奴才面前失去主子应有的尊严?不错,这不能不说是损失。不过,总比死了好吧?虽说“士可杀不可辱”,不是也有“大丈夫能屈能伸”的说法么?管仲受辱而不死,孔子不是还称道管仲为君子么?况且,他盖聂死了,还不能以死明志,还会臭名远扬,成为武林中的笑柄:一个跟书童争使女的草包!这么一想,盖聂就拿定了主意。不过,直截了当地说“愿意”,那岂不等于是在自己的奴才面前讨饶么?这种事儿,他盖聂还不屑于为。怎么办?盖聂有办法,他知道怎么拐弯抹角。大丈夫能屈能伸嘛,不知道怎么拐弯抹角还是什么大丈夫!
“叫我认你做荆轲不难,可我一个人认你做荆轲有什么用?”盖聂说。他把重点放在问题上,轻描淡写地把“愿意”的意思一带而过。
“只要你肯认就行。”荆轲说。显然,荆轲并不肯轻描淡写地放过他。“至于别人认不认,用不着你操心。不过,你不能只在我的面前认,你得当众公认。”
“怎么当众公认?”
“以你盖聂与我荆轲两人的名义,向武林各派发一封请柬,邀请各派掌门于腊月十五日午时与会徐陵,风雪无阻,不见不散。”
“徐陵?就是那公子季札挂剑之处?”
“不是那个徐陵,还能是哪个徐陵?”
“要是没人去呢?”盖聂问。
“既由‘南荆北盖’联名相邀,怎么会没人去?”
又一阵沉默。这一回,盖聂想的不是自己可能有什么损失,是庆辂可能会得着什么好处。让武林高手一个个都认准他庆辂是荆轲,他庆辂不怕招惹麻烦?人家荆轲能把四十九个高手一一送上去黄泉的路,难道他庆辂也行?莫非他成功地骗取了荆轲的剑法?即使如此,四个月内他庆辂就能练得成那剑法?盖聂不怎么信,不过,他决定照庆辂的意思去做,反正吃亏的不会是他盖聂。于是,他说:“既然如此,那这事就这样定了,派送请柬的事情就由我盖聂效劳,你这充当荆大侠的,只要别忘了到时候赴约就行了。”
荆轲扭转身,甩甩衣袖,扬长而去,把盖聂一个人撂在那儿发愣,与三天前盖聂撂下荆轲不顾而去如出一辙。是小人得志一般无二?崖上本来只有两个人,一个踌躇满志地走了,另一个留在那儿发愣。踌躇满志的人与发愣的人,都不是思索问题的人。
徐国早在三百年前就被齐国吞并了,聪明人不是说过什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么?国家都覆灭了,国君的陵墓还能保存?徐陵却竟然保存完好无恙,沾了吴公子季札的光?也许是吧。季札挂剑墓庐的故事三百五十年来一直传为美谈,徐陵墓庐前的那棵据说是季札挂剑的圆柏,三百五十年来一直是过客凭吊的对象,以至没什么人好意思打徐陵的主意,上自王侯将相、下至鼠偷狗窃,莫不如此。三百五十年来,那墓庐不仅没人好意思打主意,而且屡经好事者集资修葺,所以才能完好无缺。至于相传为季札挂剑的那棵柏树,不那么聪明的,深信就是三百五十年前的那一棵无疑;自以为聪明的,嗤之以鼻,说那棵真的早就死了,如今的这一棵绝对是后人补种的;真正聪明的,并不分辨真假,只不过借那棵柏树抒发一番怀古的幽思,感叹一番世风日下而已。所谓过客,究竟是些什么人?三百五十年来无非是那些出使外邦、途经此地的公卿大夫,或者是那些不远千里、专程而来的文人骚客。直到那一年的腊月十五日,一反常态,来了一帮子不怎么相干的人,既非公卿大夫,亦非文人骚客,也并不为怀古或者思今而来。
那一年的腊月十四,徐陵下了一场大雪,第二日雪停了,天并没有开,依旧阴沉肃穆。陵园沉浸在纯净、洁白、静谧之中,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季札挂剑的那一日。不过,这样的气氛对于一大早就赶到徐陵来的那帮人来说,并没有什么感染力,没有人去凭吊那棵树,甚至连对那棵树看一眼的人都没有。那帮人究竟是些什么人?十之八九是应“南荆北盖”之邀而来的武林领袖,剩下的是闻风而至的不速之客,当然也都是江湖上掂得起斤两的人物,否则不敢来,来了,恐怕也会被轰走。朝廷上等级森严,名之曰礼;江湖上依样画葫芦,叫做规矩。当官的懂礼,跑江湖的懂规矩。徐君的墓庐是幢有柱无墙的建筑,像个亭子,比一般的亭子大,大约容得下百十来人,早已挤满,主人却还没有来。没人抱怨,因为请柬上写的是“午时”与会,现在离午时还差一刻。不是主人迟来,是客人早到。客人来得早,主人来得晚,固然说明主人的身份不同凡响,也可能说明些别的。别的什么呢?好奇心。盖聂挑战荆轲的秘密早已不胫而走,江湖上期待着谁死谁生的消息传来,消息没有传来,却突然冒出这样的请柬:只有与会的时间地点,却不说明缘由与目的,能不令人好奇?好奇心越强,来得也就越早。
正当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种种传闻、种种可能的时候,盖聂来了,墓庐顿时寂静,车轮辗石的声音清晰可闻,盖聂是自己驾车来的。主客寒暄过后,有客人问:荆大侠呢?怎么没同盖大侠一起来?这问题,识相的,不会问;问的,不识相。不过,既然有不识相的问了,就得解释,不解释,那是不给人面子,越是不识相的,越要给他面子,盖聂对此清楚得很,所以立刻就堆下笑脸说:荆大侠既然请了各位,想必一定会来,不必担心。盖聂这回答其实是答非所问,不过却透露出一点讯息。会听话的人立刻就明白了:这约会其实是荆轲召集的,盖聂只是个陪衬。盖聂之所以要点明这一点,因为他并不知道荆轲的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万一荆轲惹出麻烦来,他盖聂好有退路可走。盖聂这话一出口,墓庐里又顿时安静下来。显然,来的人中,明白人居多,不明白的人居少,听明白了盖聂的这句话,一个个陷入沉思。
寂静之中,墓道的入口处走出一个人来,黑帽、黑袍、黑靴,在石径两边皑皑积雪的衬托之下格外抢眼。荆轲来了?与盖聂不同,荆轲一向寡交游,江湖上认识荆轲的人不多,老远就能认出他的人更少。众人没人抢出头去迎接,应邀而来的,都是各门派的领袖,万一认错了,丢不起这个丑。不请自来的,都有自知之明,知道这不是自己抛头露面的机会。盖聂呢?他着什么急,他等着荆轲过来先同他打招呼。那人渐渐地走近了,墓庐中的客人大都心跳加剧,眼睛也睁得更大。是,还是不是?有几个时常吹嘘自己同荆轲交情不浅的就更是心急如焚,这几个人其实也只见过荆轲两三面,在大街上面对面错过而认不出都不足为奇,哪谈得上什么交情?不过,交情既然已经吹出去了,不去认,揭穿牛皮;去认而认错,也是揭穿牛皮,能不心急如焚么?怎么会担心认错?因为眼前走过来的这个人,与这些人记忆中的荆轲既有几分相似,又有几分不似。多日不见,也许,人总会有些变样吧?或者,上次的印象不够准确?再或者,我的记性不济了?只有盖聂一个人稳如泰山,他在心里暗笑:只有我知道这人是谁,你们这帮废物!
可盖聂错了。怎么错了?还有谁会知道这人是谁?有一个人从墓庐里跳出来,在墓道上站稳了,双手抱拳,对走过来的人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口称:“久违了,荆大侠!”一墓庐的人都把眼光转移到这人身上,包括盖聂在内。这人是谁?他不是什么门派的领袖,也不是什么掂得起斤两的人物,可一墓庐的人差不多都把他当作朋友,所以他敢于不请自来。这人姓高,叫渐离,据说是齐大夫高仲子在妓院里留下的风流种。因为高家不认账,从小在妓院里长大。虽说因为长年在女人堆里混,惹得一身脂粉气,却也会些花拳绣腿的功夫。会些花拳绣腿的功夫就能在江湖上广交游?非也。高渐离之所以能同一墓庐的人都套得上交情,靠的不是武功,是另一门功夫。什么功夫?击筑的功夫。琴、筝、筑是当时最为流行的弦乐。善抚琴者多,善弹筝者也不少,唯独善击筑者寥若晨星、屈指可数。高渐离击筑的功夫,号称天下第一。剑客都喜欢玩弦乐,尤其喜欢击筑。据说,这是因为击筑与击剑,都须指臂并用、手舞足蹈,有异曲同工之妙。总之,高渐离因为是超一流击筑高手,所以也经常是超一流击剑高手府上的嘉宾。高渐离认识荆轲,一墓庐的人都不奇怪,只有盖聂在纳闷:这小子发了什么精神病?
高渐离发了精神病?没有。高渐离认错人了?也没有。他既认识荆轲,更认识庆辂。他绝不会把荆轲错认做庆辂,更不会把庆辂错认做荆轲。既然如此,高渐离为什么要抢出头来认庆辂做荆轲?因为在庆辂与高渐离之间有过这么一段对话:
“我把荆轲给杀了。”说这话的是庆辂。
这段对话发生在一个客栈里,听了庆辂这句话,高渐离立刻跳起身:“你不是在说梦话吧?”
“梦话?”庆辂伸手从席下摸出一把剑来。“你不信?你看,这是谁的剑?荆轲的剑!吴公子季札的纯钧!”庆辂把剑从剑鞘里“唰”的一声拔出来,烛光之下,明晃晃,寒气逼人。
“你从盖聂那儿偷来的?”高渐离问。他打了个冷战,他既不怎么内行,也不怎么外行,所以分不清寒光与杀气的区别。
“呸!盖聂也配有这把剑?这是我荆轲的剑!”庆辂说。说完,“唰”的一声把剑插回剑鞘。
看见高渐离一脸的惊讶,庆辂打个哈哈,然后把庙峰山和黑风岭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高渐离。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一阵沉默过后,高渐离问。
“你没听说‘南荆北盖’联名邀请武林各门派掌门与会徐陵的事儿?”
“怎么会没听见?我还正准备去凑热闹呢,没想到竟然是你。”
“怎么?是我你就不去了?是我你更得去。”
“为什么?”
“你说,谁同荆轲最熟?”
高渐离偏着头想了一想,说:“据我所知,没什么人同他稔熟,说不定还就我见过他的次数最多。”
“这不就对了!你去抢先认了我做荆轲,还有谁会不认?就算盖聂本想耍什么花招,谅他也不敢了!”
“你不怕?”
“什么意思?”
“就凭你那点功夫,跟我打打闹闹还差不多,你就不怕别人同你来争这把宝剑?”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自有妙计。”
荆轲有什么妙计?与徐陵墓庐各位来宾寒暄过后,荆轲先向盖聂拱一拱手,然后又对众宾客拱一拱手,说出下面这样一番话来:
承蒙各位朋友赏脸,冒雪而来,盖大侠及荆某不胜感激之至。今日请各位来,只为交代两件小事。第一,江湖上一向有个不恰当的说法,称荆某为天下第一剑客,这头衔荆某从来愧不敢当,只是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予以纠正,抱歉得很。盖大侠不嫌荆某剑术低下,四个月前邀荆某上黑风岭舍身崖领教盖大侠的追魂剑法,各位想必已有所闻。承盖大侠相让,荆某勉强接了盖大侠五十招就不得不跳出圈子认输,可见这天下第一剑客的称号是绝对不能再加在荆某头上的了。以荆某之见,这天下第一剑客的称号,非盖大侠莫属。各位若有不以为然者,窃料盖大侠必定不吝赐教。
荆轲说到这儿,把话顿住,先向众人扫了一眼,然后扭过头来看盖聂。盖聂见了,心中骂道:好一个混账!想把我搬出来当你的挡箭牌!骂过了,不慌不忙向前迈出一步,咳嗽一声,把嗓子清了,然后说道:荆大侠一向谦虚,这是各位都知道的。其实,勉强接了五十招就败落下来的是盖某,并不是荆大侠。诸位如果还有什么疑惑,只要看看那纯钧宝剑还在荆大侠腰下挂着,不就一目了然了么?盖聂说完,扭转头,向荆轲腰下一望,一墓庐的人都随着盖聂,聚精会神于荆轲腰下的宝剑。
荆轲见了,打个哈哈,说道:荆某要认输,盖大侠偏不肯,谁输谁赢,不也是一目了然了么?不过,既然盖大侠不肯,那第一件事权且按下。至于盖大侠提起这宝剑,那正是荆某要向各位交代的第二件事。不瞒各位说,近几年来为这宝剑而逼荆某出手的不下四五十人,结果自然是令这些人妄自送了性命,荆某于心实有不忍。扪心自问:这宝剑其实并不该荆某所有,本是吴公子季札之物,季札既然挂剑于徐君墓庐,这剑就该属于徐君,不知怎么阴差阳错,落到荆某手上,荆某又不懂得行侠仗义,凭空把这宝剑变成一把杀人的凶器,实在是罪孽深重之至,早就该做个了断了。荆某今日请各位来的第二个目的,就是请各位作个见证,看荆某物归原主。
听了荆轲这一席话,举座哗然。荆轲在嘈杂声中解下宝剑,双手捧着,步出墓庐,把宝剑悬挂到相传为季札挂剑的那棵圆柏之上,令一墓庐的人都看得呆若木鸡。荆轲说完,一拱手就走了,一墓庐的人就动起来了。先是动嘴,然后是动手,目标当然不是荆轲,是那把挂在树上的剑。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盖聂,一个是高渐离。盖聂还是自己驾车走了,跟来的时候一样。高渐离也是一个人走了,不过,他并没有一个人走多久,荆轲在墓道的尽头等着他,手里牵着两匹马。
5
“咱上哪去?”出了徐陵,高渐离问荆轲。
“哪儿好混饭吃,咱就去哪儿。”荆轲说,“你跑江湖的经验比我多,你说,哪儿好混?”
“有本事,哪儿都好混。”高渐离说,“没本事嘛,哪儿都难。”话说出口,高渐离立刻后悔了。他对荆轲的性格了如指掌,这话一准会令荆轲多心。
“照你这么说,我就是没本事了?”荆轲说,果然生气了,冷冷地一笑。
“什么意思?”高渐离反问。他当然知道荆轲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过,荆轲的冷笑令他也生气了。他自己也是个多心的人,不过,这一点他却并不知道。不只是高渐离不知道,多少人都不知道。不是说多少人都不知道高渐离多心,是说多少人都无自知之明。知人难,知己更难。
混饭吃,对高渐离来说,从来就不成问题。他不仅在江湖上广交游,而且也是王侯公子府上的常客,每逢在王侯公子的宴席上表演一场击筑,所得赏金足够他花天酒地两三个月还绰绰有余。附带着多养一两个人,根本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荆轲是个要面子的人,这一点,荆轲清楚,高渐离也清楚。
“他靠什么吃饭?你知道吗?”荆轲问,他不想把问题搞僵,换了个缓和的口气问。
荆轲所说的“他”,指谁?高渐离与荆轲心照不宣。他两人都用“他”指那个死了的荆轲。既然庆辂已经是荆轲,想知道“他”怎么谋生,理所当然。
高渐离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表示没人知道“他”谋生的底细。因为“他”既无田产,又不经商,也不居官,可一向出手阔绰。钱从哪儿来?荆轲以为他知道了,他也可以效仿。他当真可以效仿?不成。至少,高渐离以为他不成。为什么不成?因为据高渐离猜测,“他”的谋生之道靠的是本事,是荆轲没有的本事。不过,高渐离没有把他的猜测说出来,他不想令荆轲丧气。荆轲自己就真的一无所长?其实并非如此。他在徐陵墓庐演出的那一场自编、自导、自演的戏,不就显示出他既是出色的演员,也是出色的编剧与导演么?那场戏虽然没有经济效益,换一场呢?说不定就能赚大钱。高渐渐离这么想,毕竟,他是妓院里长大的,深谙逢场作戏之道。
“你不过没遇到机会。机会可遇不可求,你要有耐心。”高渐离说。他听出荆轲的语气缓和了,也就不再生气,换了个就事论事的态度。
“那咱就走着瞧。”受了高渐离的鼓舞,荆轲恢复了些许信心。
“上哪去呢?”高渐离问。话说出口,他笑了。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来的问题,能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