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下了一百只鸟?”
“没有。”
“打了几只?”
“五只。”
“五只?”公子光发一声冷笑,“他只打了五只鸟,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百发百中?”
“我的意思是……”黑臀一时心慌,支支吾吾找不出合适的词儿来。
“你的意思是‘弹无虚发’,对吧?”公子光不慌,替黑臀把话说完。
“是!是!正是!”黑臀点头不迭,看见公子光一脸的不快,没敢把“主公料事如神”这类拍马屁的话再搬出来。
“五发五中虽然与百发百中同是弹无虚发,可五发五中比百发百中差远了,不可同日而语!明白了?往后说话要留神,要精确无误,不要夸大其词。记住了?”
黑臀又点头不迭,嘴里连声“是!”“是!”
“接着说,你说他钓鱼怎么啦?”
“他钓鱼……”黑臀本想说“他钓鱼神得很”,“神”字还没说出口,想起了“不要夸大其词”的最高指示,慌忙改口,说:“他钓鱼不用鱼竿,也不用鱼钩。”
“不用鱼竿?也不用鱼钩?”公子光反问,好像吃了一惊。
“不错。他只用渔线一甩就钓上一条鱼来,我当时也吃了一惊。”
你当时也吃了一惊?公子光白了黑臀一眼,心中暗笑,你以为我的吃惊跟你的吃惊是一回事?
公子光的吃惊与黑臀的吃惊的确不是一回事。黑臀吃惊,因为做梦也没想到过可以这么钓鱼。公子光的吃惊,不过是因为潇潇子早已把专诸的本事详细地告诉过他。难道这所谓张武,竟然就是专诸?绝对是!有那本事钓鱼的,这世上不可能有第二个人,至少,公子光不信有。伍子胥初来乍到,怎么就能结识专诸?专诸怎么舍得撇下潇潇子那么一个销魂的尤物,跟上伍子胥这么一个落难的逃犯?这才是公子光吃惊的原因。吃惊之余,转念一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公子光于是决定去虎穴走一趟。
次日午后,闲闲园临湖的亭子里对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伍子胥,另一个不是专诸。专诸又像昨日一样,到湖上游荡去了,与昨日不同的是,昨日是专诸向黑臀要船,今日是黑臀主动问专诸要不要船。这黑臀还真是善解人意,专诸想。黑臀也许善解人意,也许并不善解人意。不过,这并不相干,黑臀只是按公子光的既定方针办事而已。闲闲园不过是公子光自己的别业,公子光叫黑臀把专诸支开,自己去闲闲园见伍子胥,这就叫入虎穴?不错。闲闲园虽然既不陌生,也不险恶,公子光却是怀着探虎穴的紧张心态去的,他准备向伍子胥透露他那要命的秘密。如果伍子胥也能对他敞开胸襟,很好!那他公子光与伍子胥,还有那专诸就上了同一条船,那正是他公子光希望的结果;有伍子胥做他的谋士,有专诸做他的刺客,还怕成不了大事么!如果伍子胥仍旧深藏不露,对不起,他公子光就非得要伍子胥与专诸的命不可。他那要命的秘密只能让愿意与他一起去要别人命的人知道,否则,那要命的秘密就会要他自己的命。没有人会愿意要自己的命,所以,除去要伍子胥与专诸的命,他别无选择。这与他为人是否狠毒无关,至少,他自己对此深信不疑。有杀机隐含如此,那座平常、平静、平淡无奇的闲闲园,难道与虎穴有什么两样?没有。至少,公子光对此深信不疑。
水边的亭子总是有风。不过,那天从湖上吹来的风并没给水亭增添一分凉意,水是热的,空气也是热的。与伍子胥对坐在亭子里的是公子光。公子光先问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伍子胥不着边际地应对着,然后是一阵寂寥,再然后公子光咳嗽一声,清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一直没来看你,不是因为忙,是因为闲。因为闲?伍子胥有些诧异,不过,他没有这么问,只是这么想。他猜想用不着他问,公子光自会说出个名堂来。果不其然,公子光顿了一顿,笑了一笑,接着道:闲,就是无所事事。怎么会无所事事?因为吴王已经决定把兴师灭楚的计划暂时搁置。公子光说到这儿,又停下来,不过没有笑,只拿眼睛盯着伍子胥。伍子胥不动声色,好像早已料到如此。公子光于是又接着说:这消息对你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我这人脸皮薄,坏消息嘛,总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所以才拖到今日,实在是抱歉得很。伍子胥听了,一笑说:嗨,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坏消息,我还真有些后悔不该急着劝吴王兴师动众。公子光说:你这么说我就有点儿不明白了,难道出了什么事儿,令你那报仇雪恨的心思淡忘了?伍子胥说:杀父杀兄之仇,何日敢忘!不过,仔细一想,时机似乎还不成熟。轻举妄动,未见其利。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何必争这一朝一夕!公子光听了,点头大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好!说得好!只可惜这世上利令智昏的多,能够有这般耐心的少!伍子胥说:世上虽然不多,这水亭里却不少。伍子胥这话令公子光一惊,心想:我本来想来试探他,他却先拿话来套我,于是假装不懂,说:这水亭里总共不过两个人,怎谈得上多?伍子胥说:总共两个人,却偏偏两个人都有耐心,名副其实人人都有耐心。既然是人人都有耐心,怎能说是少?公子光白一眼伍子胥,说:你大仇未报,能忍,能等,你有耐心,有目共睹。我呢,心中无事,一无所待,不知你说我也有耐心,究竟从何说起?
伍子胥不答,站起身来,踱到亭外,背着双手,对湖水望了半晌,等到公子光也走出亭外,立在他的身边,方才摇一摇头,叹口气道:知人难呀!什么意思?公子光问。人说子产有知人之鉴,连子产都看走眼,你能说知人不难吗?伍子胥反问。公子光说:你我不是在谈论耐心的么,怎么忽然又扯到子产头上去了?伍子胥说:我临离开郑国前,向子产透露过投奔吴国的意思。子产说,吴国有英雄在,你这一去,想必是能报仇雪恨的了。我问:你说的英雄,指吴王僚?子产摇头,说吴王僚志大才疏,雄而不英。我又问:指季札?子产又摇头,说季札贤能有余,却没心思干大事,英而不雄。我说:我在楚国的时候有幸与公子光见过一面,不知……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子产打断。他说,你既然见过公子光,心中想必已经有数,何必再问!既然子产那么说,我也就没再问。岂料……这回伍子胥的话也是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不是被子产,是被子产称道过的公子光。
公子光说:怎么?你认为我是英而不雄呢?还是雄而不英?伍子胥说:我历尽千辛万苦而来,把你当作我的依靠。你呢,却还把我当外人,信我不过。心中秘密已经让我给点破,仍然一味装傻。我看你是既不英也不雄。英雄两字,一个字也沾不着边。公子光听了,哈哈一笑,说:言之有理。不过,照你这么说,不是英雄的恐怕也包括你伍子胥自己在内。你不远千里而来,投在我的门下,想依靠我实现你报仇雪恨之愿,却不肯推心置腹,暗地里却带来不清不楚的人来,如今倒反过来怪我信你不过!这回是伍子胥吃了一惊,心想:原来他早已识破专诸,我还当真小觑了他!于是慌忙赔笑道:专诸来历不明,出身不清,怕引起你的疑心,所以才出此下策,暂时化名张武,并未作长期隐瞒之想,其实并无阴谋。公子光听了,又哈哈一笑,不再如方才那么夸张,透出几分诚意。笑完之后,说:英雄不问出身嘛!你既然信得过专诸,怎么就怕我信不过?伍子胥又赔笑道:这你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这里面另有缘由。什么缘由?专诸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我伍子胥早已化作强人剑下冤魂,我怎能信不过他!接着,伍子胥就把专诸如何救他性命之事,细细地说了一回。公子光听罢,如释重负,叹口气道:原来如此!
双方的秘密既然已经说破,再曲折迂回自然是没有必要的了。公子光于是问伍子胥:要了却我的心愿,除去行刺,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伍子胥摇头说:恐怕只有这一招。公子光说:吴王为人谨慎得很,对我的防范尤其严,搞不好要不了他的命,反而要了自己的命。伍子胥说:搞不搞得好,虽然在于谋划,也在于用人是否得当。怎么谋划嘛,我想你比我高明,用不着我出主意,我猜你之所以迟迟未能下手,也许是还没找着适当的时机,也许是还没找着适当的人选,也许是两样都还不曾找着。时机难得,人选更难得。等到时机,用非所人,必然要自己的命,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有了人,时机可以等,即使等不来,充其量是要不了别人的命,至少不会要自己的命。公子光一边听,一边点头。伍子胥见自己的话深得公子光赞许,于是接着说道:机会嘛,我自愧无能,不能替你创造。至于人嘛,我已经给你带来了一个。专诸手段高强,行事果敢,绝对不会误事。公子光略一沉吟,说:我相信你不会看错人,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为我用。伍子胥说: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用。只要你能为他的知己,何愁他不为你尽力?公子光说:这道理我倒也懂,我敢对天发誓,不管他要求什么,但凡我能办得到的,我绝不会拒绝。不过,刺客这角色毕竟不比寻常,不是尽力那么简单。公子光说这句话的时候,把“尽力”的“力”字说得特别重。伍子胥会意,说:依我看,他不是苟且贪生的人,他要死后留名。否则,也就不会跟我来投奔你了。不过,慎重总是对的,我去替你试探试探他的口风,你等我的消息好了。
7
专诸从湖上回来的时候,公子光已经走了。走了?怎么不留他吃晚饭?专诸问。用不着了。伍子胥说。用不着了?为什么?专诸又问。他已经知道你是谁,而且非常想交你这个朋友。伍子胥说。公子光要交我这个朋友?专诸不敢置信。公子光是什么身份?专诸又是什么身份?且不说专诸与公子光所处的时代是血统论当道的时代,公子王孙与平民百姓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就是换成现在,一个是身居高位,另一个是平民百姓,交朋友?即使不是绝无,也至少是仅有吧?专诸不信,理所当然,况且,他既然要同我专诸交朋友,为什么不见我就走了呢?他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所以先走了,嘱咐我试探试探你的意思。真的?伍子胥点头。专诸见了,一脸的受宠若惊,伍子胥的脸上却没有笑意,好像还有几分愁。也许这愁是故意做给专诸看的,也许这愁的确发自内心。不过,这都不相干,总之,专诸看出了伍子胥脸上的愁绪,于是问道:怎么?你好像不怎么高兴?难道……
专诸说到这儿,把话打住,不是故意卖关子,也不是不知道应当如何措辞才好,是没想清楚应当说什么。正在为难的时候,伍子胥把话接过去,说:难道你不想知道他公子光为什么想交你这个朋友?这话令专诸一愣:可不,他为什么要交我这个朋友?你忘了那天我同你说的那句话?我说你能令公子光快活。他当真不快活?不错,他当真不快活。怎么才能令他快活?你能干什么?做菜?不错,你是会做菜。不过,他公子光是那种吃顿好菜、喝口好酒就能快活的人吗?他要杀人?不错,他要杀人。他要杀谁?杀你!杀我?他不是要交我这个朋友的吗,怎么又要杀我?豹死留皮,人死留名,你想不想杀身成名?
杀身成名?我专诸让他公子光杀,我专诸就会成名?这说法也太荒唐了吧?绝对不可能,专诸想。专诸既然认为这想法太荒唐,自然也就没有这么问,他只是瞪着伍子胥出神。伍子胥知道专诸想不明白,于是解释道:当然不是真的让他公子光杀你,不过是叫你为他公子光办一件事。这件事不好办,办不成,你必死无疑;办成了,你十之八九也得死。
经伍子胥这么一点拨,专诸明白了,像是走到了隧道的尽头,看到了阳光。阳光?为公子光办一件事而死有那么灿烂吗?也许只能算是光,因为专诸心中还有疑云,阴天的光虽然也是太阳投下的光,却没人称之为阳光。
“行刺吴王僚非得死吗?”专诸问,他已经猜到了伍子胥说的“那件事”,就是“这件事”。
伍子胥略一踌躇,说:“也许能不死,不过机会很小。”
“我能在远处杀他,难道还逃不走么?”
“怎么杀法?”伍子胥这话,像是问,其实不是问,因为他知道专诸会怎么回答,也知道该怎么反问。
“我打弹弓还从来没失手过。”
“鸟儿在天上,没遮没拦,任你打。吴王出行,前有仪仗,后有随从,左右都是护卫,更有斧钺交叉,旌旗重叠。你看都看不清他的车子究竟在哪,你怎么打?”
“就算用弹弓不成,你看过我使剑,对吧?公子光少不得会有宝剑,对吧?我那剑法再加上一把宝剑,谁挡得了我?”
“你这话也许不错,不过……”
专诸打断伍子胥的话,说:“什么叫不过?难道你以为有人挡得了我?”
伍子胥说:“我只是说也许,没说一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嘛。况且,就算你的本事真是天下无敌,吴王贴身的护卫也不都是白吃饭的,等你把护卫一个个都刺死之后,吴王僚还会在那儿等着吃你一剑,他还不早就跑了?你上哪去刺他?”
“照你这么说,根本就无从下手了?”
“下手的机会是不多,但不等于没有。你要有机会靠近他,在你与他之间不能有别的人,也不能有任何东西阻拦你。你出手的时候,他的护卫也会出手。如果护卫先致你于死地,你就算是白死了,公子光大概也会搭上一条命。如果你先置吴王于死地,你也许能侥幸逃脱护卫的围攻,但机会微乎其微。”
“谁去设法制造接近他的机会?总不会叫我去吧?”专诸问。
“这自然是公子光自己的事,不用你操心。”伍子胥说。
“我失手,一败涂地。”专诸说,“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了。我成功而死,怎么个‘杀身成名’法?”
“公子光成为吴王,自然会替你料理一切。”
“比如……”
“比如树碑立传,封妻荫子。但凡一个诸侯能办得到的,只要你要,他绝不会不肯。”
“谁能担保如此?”
“他肯对天发誓,我可以作为见证。”
专诸听了,沉默不语。他的确极想垂名史册,但他也极想活得风光。拿死去换名,没有活头了,值么?
“你想不想干?”伍子胥问,“你想,你我这就去见公子光。你不想,你我这就从湖上逃走,趁船还在。你我既然已经知道了公子光的秘密,你我不上公子光的船,就只有上这条船。”说完,顿了一顿,又笑道:“虽然这条船也是公子光的船,毕竟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