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笑得镇静,笑得安详,笑得令专诸折服不已。一个有大仇未报的人,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落脚之地,又逃?而且说得这般轻易,好像只是到湖上去散散心。况且,他并不是非逃不可,他可以把专诸卖了,再替公子光物色另外的刺客。伍子胥真是个高人!他想。他自己又是什么人呢?他相信他可以逃得掉。可是逃掉之后呢?他可以活。但是有活头么?他能干什么?还去当渔民?当一辈子渔民?浑浑噩噩了此一生?他知道摆在他面前的机会是要命的机会,可这机会也是一旦失去就不可复得的机会。如果他选择逃,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对不起他自己,也对不起伍子胥,他当初就不该跟伍子胥到这儿来。不逃呢?那是等死。他知道行刺这事儿,不是说干就能有机会干。公子光得等,他也得等。也许等十天半个月,也许等三年五载,也许时机根本等不来,白等一辈子。等死绝不好受,可是这虽然是等死,不也是等待垂名史册的机会么?
水边的亭子总是有风。水是热的,空气也是热的,风应当不凉,专诸却感到阵阵凉意。心里冷透了,什么热风也吹不热。他看了伍子胥一眼,希望伍子胥催他给个答复。如果伍子胥催,他一定会说干,即使他没有想好。可是伍子胥正在专心致志地欣赏西下的夕阳,一副物我两忘的样子。专诸不由得也扭过头去看湖,渐渐地,他看到了他实际上看不到的渔村,看到一个破败的柴门,看到柴门里站着一个须发苍白、皱纹满面的老汉,看到老汉对面有一个瘪嘴驼背的老婆子,还看到一个拖着两条鼻涕的傻小子对着老婆子干号。他看不清那老汉的脸,看不清那老婆子的脸,也看不清那傻小子的脸,可是他心里明白:那老汉是他自己,那老婆子是他老婆,那傻小子是他的孙子。一只失群的鸥鸟在湖上盘旋了几周,忽然“嘎”的一声,窜入湖滨的树林。专诸一惊,眨一眨眼,那老汉、那老婆子、那傻小子都忽然不见了,湖水平静而明亮,片片火烧云预示明日又是一个大好的晴天。
“我干!”专诸终于吐出两个字,斩钉截铁,重似千钧。太阳恰好在那时掉到湖里,也许是巧合,也许是被这两个字震的。
“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人。”伍子胥恰好在这时候扭转头,这两个字是在他意料之中。
公子光的马车在潇潇子门前停下来的时候,夜已深,人已静,潇潇子躺在浴池里闭目养神。闭目养神?那是替潇潇子换洗澡水的使女的看法。潇潇子其实心神不宁,想养神也养不了。什么事令潇潇子心烦意乱?月经有一个多月没来了,起先她还存一份侥幸之心,也许只是偶然错过吧?可她昨晚莫名其妙地恶心了一场,今日早晨又莫名其妙地作呕一次,她不再存侥幸之心了。这该死的专诸!死到哪去了?潇潇子心里头大骂,却偏偏开不得口。正在生闷气,使女进来说:公子光来了,急着要进来见你。公子光在这会儿来?急着要进来见我?莫非他那毛病好了?潇潇子想。不过,这想法并没有引起什么兴奋,相反,令她略微产生一些心烦意乱。你叫他在客厅里等着,我这就来,她吩咐使女。
潇潇子走进客厅的时候,公子光在徘徊。公子光一向行动果断,没有徘徊的习惯。是激动,是兴奋,是焦虑,还是得意?潇潇子一向自负善于察言观色,却居然没看出来,这令潇潇子不安,她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出她失去自信,尤其是男人。不过,潇潇子的不安纯属多余,公子光并没有注意潇潇子的神,只注意到潇潇子的色。在公子光眼中,潇潇子那一晚显得格外撩人,也许是潇潇子的确增添了一份妩媚,也许只是因为公子光自我感觉良好。什么事儿叫你这会儿找上门来?潇潇子从公子光看她的眼神中恢复了自信,她问,语调像嘲弄,像调侃,像关怀,总之,不管像什么,或者是什么,都令男人心跳加速。专诸舍得撇下潇潇子这种女人,勇气真不小!就冲这一点就是个人物,公子光想。
潇潇子看出公子光在走神,倩然一笑,说:“怎么?该不是忘了为什么而来吧?”
公子光咳嗽一声,定定神,说:“我不过在想应当怎么跟你说才好。”
“哟!这么说,事情还不小?”
“不错。不过,不是我的事,是你的事。”
“我的事?”潇潇子心中先是一慌,转而一想:不可能!他怎么会知道?于是笑了一笑,说:“我有什么事?”
“你要找的人,我帮你找着了。”
“我要找的人?我要找谁?我什么时候请你帮我找过人?”潇潇子反问,心中有些兴奋,她知道公子光说的那个人,正是她要找的人,语调却依然无动于衷,她不想公子光知道她在找他。
公子光说:“我不像你那么小气,非得别人请才肯帮忙,我公子光向来乐于主动帮朋友的忙。”
潇潇子略微想了一想,觉得再逗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于是就整整衣襟,板起脸问:“你把那该死的藏在哪了?”
公子光笑了一笑,说:“你的人,我哪敢藏!不过碰巧碰上了。他也在找你,而且找得神魂颠倒、废寝忘餐……”
“瞎说!”潇潇子打断公子光的话,“他要是真想找我,我怎么没看见他?”
公子光说:“你好像忘记了一件事?”
“什么事?”
“你把那船撑走了,你叫他上哪去找你?你告诉过他你住在这儿吗?你不是没有吗?”
潇潇子问:“他怎么不跟你来?”
公子光白一眼潇潇子,说:“你这话问得不高明!你我的关系,我方便同他实话实说吗?我并没有告诉他我认识你,我只是答应帮他找一找。”
潇潇子听了,不禁失笑,说:“不便实话实说,是怕你自己出丑,还是怕我难堪?”
公子光说:“没时间跟你废话,你要是不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失踪,那我就走了。”
“走了?”潇潇子大笑,“你要是肯就这么走了,你根本就不会来!”
公子光无可奈何般苦笑了一下,说:“算你狠!”接着,就把专诸如何救了伍子胥,如何领着伍子胥来找他公子光这一节,细细地说了一回。末了,又叮嘱一句说:“他如今人在闲闲园,至于你去不去找他嘛,那我就管不着了。”
潇潇子听罢,沉思了片刻,然后说:“天下有这么巧的事儿?你不是早就想找他的吗?怎么反倒是他先找上了你?”
公子光说:“这就是所谓天意嘛。”
“天意?天有意吗?”潇潇子反问,“我看是我的意思还差不多。”
“这事儿同你有什么相干?”公子光笑,表面上是嘲笑,心里头是窃笑,他巴不得潇潇子往这事里搅和。
潇潇子说:“怎么不是我的意思?我那天要是去了船上,专诸怎么会下船?专诸不下船,怎么会碰见伍子胥?不碰见伍子胥,又怎么会去找你?”
公子光也沉思了片刻,然后作忽然醒悟状说:“有道理!还真有道理!既然是你的意思,那么,下一步该怎么走就看你的了。”
“笑话!”潇潇子说,“是你要找专诸,我不过成全了你的心意。现在你既然找着他了,我倒正要问你:你找他究竟想干什么?”
公子光又沉思了片刻,这一回不是假的。虽然他来前已经反复思考过,相信潇潇子会跟他一条心,但是在说出他那要命的秘密之前,他还是不能不犹豫。万一潇潇子不跟他一条心呢?他只有要她的命。没有哪个男人愿意要潇潇子的命,公子光也不能例外,所以他犹豫。
“专诸现在是我的朋友。”犹豫半晌之后,公子光说出这么一句迂回的话。
“你的朋友?”潇潇子笑,“像你我这样的朋友?”
“看你没正经的,”公子光说,“我说的是君子之交。”
“什么意思?”潇潇子还在笑,“难道你是想说:你我之交,是小人之交?”
“没时间跟你废话!往正经的事情上想想。”
潇潇子从公子光的语调中听出公子光的确有正经话要说,于是止住笑,想了一想,说:“你要他帮你杀人?”
“杀人?”公子光笑,笑得一本正经,“你怎么不往好事上想?”
“除去杀人,他还能干什么?你总不会叫他去为你打鸟、钓鱼吧?况且,这杀人,也未见得就是坏事,杀坏人难道不就是好事么?”
“说得好!只是不知道谁是你心中的坏人?说出来,我叫专诸去把他杀了,让你好好痛快一场!”
潇潇子瞟一眼公子光,心想:你公子光今天怎么了?看你也没有跳下浴池的胆量,怎么一个劲儿想讨好我?
“我心中的坏人嘛,倒是有一个,只怕专诸不肯杀。”潇潇子笑。
“谁?”公子光问。
“你猜猜看。”
“你是说我?”
“我说你傻不傻?你难道有什么事对不起我?”
“我还真傻,”公子光说,“谁有什么事对不起你?”
“我好端端供养他一年,他说走就走,连个招呼也不打。你说这人坏不坏?”
“嗨!你原来在说他。”公子光说,“他当时是走得匆忙了点儿。不过,他后来不是找你找得废寝忘餐嘛!他哪知道你会把船撑走,否则,这会儿他一准还在船上等你。”
“你就别为他打掩护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难道还不比你清楚?”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倒说说看,我洗耳恭听。”
“他嘛,穷日子能将就,富日子,也能将就……”
潇潇子的话还没说完,被公子光插嘴道:“穷日子,能将就过。这我懂。富日子,怎么叫也能将就?”
“这有什么不好懂?这就是说他好像并不怎么在乎是穷还是富。”
“那他究竟在乎什么?”
“在乎名。一心一意想名垂不朽。”
“真的?”公子光问。潇潇子这话正是公子光想听的,虽然他已经从伍子胥那儿听说过,也从专诸那儿听说过,他还想再听。
“可不!”潇潇子叹口气,“好像是中了邪。只要能出名,他死都不惜。”
“豹死留皮,人死留名嘛,谁不想成名?怎么叫中了邪?”
公子光这话令潇潇子想起她爷,不禁又叹了口气。公子光会错意,以为潇潇子不以这话为然,于是又道:“其实,人生一世,早晚是一死。碌碌无为而生,还真不如死得风光,死得壮烈,死得永垂不朽!”
“呵!口气还真不小。如今专诸跟定了你,你能令他死得风光、死得壮烈、死得永垂不朽?”潇潇子问,透出一丝嘲弄的意思。
公子光想:这是透露那要命的秘密的最好机会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于是斩钉截铁点一点头,吐出两个字:“我能。”
潇潇子听了一惊,慌忙问道:“你叫他杀谁?”
公子光听了也一惊,心想:这潇潇子果然机敏过人,就这两个字就令她得了暗示?“你猜呢?”他也许是不肯直说,也许是不敢直说。
“你想称王?”潇潇子反问,也许也是不肯直说,也许也是不敢直说。
“这王位本来应当是我的。难道不是?”
听了公子光这话,潇潇子有几分惊慌,也有几分兴奋。惊慌,不是因为意外。自从公子光叫潇潇子打听专诸起,潇潇子就隐约猜到公子光有这份心思。不过,猜着与亲口听说毕竟不同。亲口听说这么一个重大的机密,有谁能不有几分惊慌?兴奋,因为公子光肯把这么重大的机密告诉她,难道不是视她为知己么?有一个可能当上诸侯的人视自己为知己,有谁能不有几分兴奋?不过,惊慌与兴奋都只是瞬间的事,潇潇子很快就恢复了理智。
“你把这秘密透露给我,一定是有求于我。”潇潇子说,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
潇潇子的惊喜虽然极其短暂,但没能逃过公子光的眼力。潇潇子的神态自若虽然装得活灵活现,也没能蒙过公子光的眼力。惊喜与装蒜,不都是表示她愿意合作么?这么想着,公子光就笑了笑,用透着几分调侃的语调说:“不是我有求于你,是他有求于你。”
公子光所说的“他”,自然是指专诸。这一点,潇潇子清楚得很,可是她觉得事关重大,不想会错意,于是反问:“他是谁?”
“还能是谁?当然是专诸。”
“他能有什么事求我?他已经找着你这么个靠山,难道还要我收容他不成?”
“他不仅要死得风光,也要活得风光。”
“死得风光也好,活得风光也好,都得靠你,同我有什么相关?”其实,潇潇子已经隐约猜出公子光这话的意思,却故意装糊涂。
“他如今已经是闲闲园的主人,闲闲园内数百名男丁、使女属于他,闲闲园外数百亩水田、旱地也属于他。可是他说,如果没有你去做闲闲园的女主人,这样的日子并算不上风光。”
“他真的这么说?”
“我骗你干什么?只要你点头,这婚事就由我来主办。伍子胥已经应允做媒人,男方家长由我代表,女方送亲人,如果你不嫌弃,就由郑姬充当。婚礼的排场、规格,我担保绝对令你满意。”
潇潇子心中有隐忧,如果没有,就凭由公子光与郑姬来主婚这一点,也足以令身为平民百姓的潇潇子喜出望外。可是,点头不也意味着做寡妇么?专诸死后,她会怎么样?她生下的孩子又会怎么样?她不能不犹豫。
公子光见潇潇子久不表态,进而又说:“你用不着过分当心那件事。也许等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就算有,也绝不会在近期。况且,他走了,有我在。我已对天发誓,追封他为上大夫,封你为武安君,你生子,袭爵为大夫;生女,娶做我的儿媳妇。”
公子光没有说假话,他的确这么对天发过誓。不过,他也并非没有隐瞒。如果专诸失手,会是什么后果?他有意隐瞒了。不完全是为了哄潇潇子,也多少是为了哄自己,因为后果不堪设想。但凡后果不堪设想的事情,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不去想,既然不去想,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说。潇潇子终于点了点头,不过,不是因为她上了公子光的当,只往好处想,不往坏处想,是因为她衡权得失,相信她所得远远多于她所失。专诸失手,公子光难逃一死,所以公子光不愿意去想。可她自信她可以逃脱,所以那结局固然很不理想,却并非是不堪设想。此外,她对专诸杀人的本事信心十足,她觉得专诸失手的机会微乎其微,简直可以忽略。至于当寡妇嘛,只要是比丈夫后死,哪个女人不是寡妇?与其当平民百姓的寡妇,何如当大夫的未亡人!况且那年代寡妇并无守寡之说,当了大夫的未亡人并不等于要守寡。既然如此,有何不可!
看见潇潇子点了头,公子光说:“好!这件事就这样定了。”
潇潇子瞟一眼公子光,说:“听你这口气,除了这件事,你好像还有别的事?”
公子光笑道:“你可真是人精,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你。郑姬自以为聪明,同你一比,不知道差哪去了。”
这话让潇潇子听着心里舒服,不过,潇潇子嘴上从不饶人,她撇嘴一笑,说:“你有什么事就直说,犯不上说这些没用的废话。”
“好!那我就直说。赤云帮那边怎么样了?”
潇潇子吃了一惊:公子光知道我爷是谁?难道他已经知道我爷的暗中活动?她于是又笑了一笑,不过没有撇嘴。撇嘴的笑,用来撩拨别人,不撇嘴的笑,用来镇定自己。笑完之后,她说:“赤云帮同我有什么相干?”
“你我本不是外人,如今更是上了同一条贼船,还不同舟共济?你从专诸那儿偷走赤云帮的掌门玺,难道不是因为你爷想要控制赤云帮?”
“你是怎么知道的?”潇潇子知道再隐瞒下去是没有意思的了,不如坦然承认。
公子光不答潇潇子所问,却道:“我知道你爷是个人物,不然,又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孙女!不过,你爷毕竟老了,何必还操这份心?”
潇潇子早就担心她爷万一有什么意外,活得这么老、这么辛苦还不得一个好死,公子光最后这句话正说到她心坎里。于是她诚心诚意地问:“那你的意思是?”
“如今你与专诸已是一家人,况且这掌门玺本归专诸所有。依我之见,这掌管赤云帮的事儿,不如交给专诸。”
“交给专诸?”潇潇子反问,反问完了,又自己回答说:“原来如此!你不仅要专诸充当刺客,而且还要他替你拉出一批人马来。”
“这也是既活得风光,也死得风光的一部分嘛,”公子光说,“生,尊为一帮的帮主;死,贵为一国的大夫。况且,这么安排,不也省却你爷的麻烦么?”
“麻烦?我爷有什么麻烦?”潇潇子有些生气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