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上厕所啊?”
他说不用。他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那么,跟我走。”
长长的走廊现在变得热闹,门开开关关,有些人围在一起讨论什么,有人按捺性子等着什么。他真心希望能被允许去洗漱一下,能刮一下胡子,梳梳头就更好了。但似乎没人在意他现在仪表如何。
前面开路的人敲了敲一扇门,大声说道:
“人带到了,警长先生。”
鲍什现在身处在一间看上去很惬意的办公室,比奥尔良的那间更气派,更像那么回事,大大的窗户正对着塞纳河。外面天色阴沉,应该挺冷,这种湿冷,脚最能感觉得到。鲍什的脚指头都麻了。警长靠窗站着,抽着烟,看向他。
他应该还没到四十岁,穿着得体,赏心悦目。他更像医生、律师或事务所代表。
“您请坐。”
他也用“您”来称呼他,虽然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桌子上有一份摊开的晨报,第一页有张照片,鲍什认得那个人,那是他自己,去年夏天在多维尔的阳光酒吧前留的影,旁边是费尔南德和塞尔热·尼古拉。费尔南德穿着泳衣。
“过一会儿,我们去达吕街,我们会和检察院的人在那儿见面。我已经读过您在奥尔良的讯问笔录了。如果您现在有任何想要补充的,我希望您能及时说出来。”
“确实,警长先生,我有。”
“那好吧。”警长好像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好像并不很乐意,甚至有点失望。
他打开一扇门,朝正说着话的几个人喊:
“内沃!能拿着您的东西过来一下吗?”
一个头发金黄的年轻人进来,坐在一张椅子上,速记本搁在膝盖上,手上拿着一支削得很尖的铅笔。
“我听着了,您说吧。”
鲍什张开嘴,又闭上,又张开,又闭上,不知道该说什么,从何说起。他差点大声宣布:
“我是个诚实的人。”
可他清楚,他如果在目前状况下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所有人都只会当他是个龌龊的人。
“您想说什么呢?”
他没有其他好说的,只能问:
“您见过我妻子了?她都说了什么?”
“您会和她当面交流的。”
“您的意思是?”
“交流”这个词让他摸不着头脑。交流,和费尔南德?他说了句蠢话,马上就后悔了:
“她恨我吗?”
“我想提醒您,是您自己走到现在这一步。从昨天晚上开始,您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整件事。从什么时候开始,尼古拉威胁要断了给您的补贴?”
“我不明白。他从来没有威胁过我。”
“他也从来没尝试让您明白,您花费了他太多钱?”
“是说我吗?”
这是他应该尽力为自己辩护的最佳时机,但他涨红了脸,转过头去。那句话又浮现在他脑子里,他无论如何不想听第二遍的,想尽办法去忘掉的那句话。三个月前那天,阳光很好,天也暖和。鲍什提前从摄影棚回到香榭丽舍大道的办公室,他穿过办公室的隔间,没有去自己的房间,而是往塞尔热的办公室那儿去。安妮特,塞尔热的秘书,这样对他说:
“尼古拉先生现在谁也不见。他在开会。”
“和谁?”
“和奥兹勒先生。”
这两人单独在一起总让他有些不开心。他耸耸肩,还是推开面前的一扇门。塞尔热·尼古拉的办公室和他的办公室一样,有一段过道当作玄关,第二道门后面才是办公室。不知为何,今天第二扇门没有关实。他们没有听见他进去,也看不见他。午餐时间刚过,两人抽的雪茄的气味,他都闻得到。
他原本并未打算躲在那里听他们说话,可是他马上明白话题是关于他的。
奥兹勒说着蹩脚的法语:
“这就好了。可是他察觉到我们给他安排的角色没有啊?”
塞尔热·尼古拉的声音浓厚而有磁性,带着点母语口音,听起来就有淫欲之色:
“没事的,我的朋友!您清楚得很,他没有一点危险性。鲍什就是一个自命不凡的蠢货,这种人,我们想怎么弄就怎么弄。相信我!”
鲍什没有走进去,也不敢再多留一秒,踮着脚尖,退了出来。
就是塞尔热·尼古拉的这句话。他禁止自己去想它。他把这句话掩盖得很好,可它终究存在,像一根小刺,有时感觉不到,但已经扎在身体的某个地方。得自我麻醉,让全部身心都忘掉它。
他和尼古拉或奥兹勒在一起时,表现得什么也没发生过,而且后者和他没有多少交集。费尔南德更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什么时候关心过他在想什么呢?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中,他很好地扮演着被赋予的公司行政主管的角色,风度翩翩、八面玲珑,在巴黎最好的餐馆享用午餐和晚宴,一周三到四个夜晚消磨在夜总会里头,身边总有女明星陪伴。
塞尔热·尼古拉还是那么热烈地招呼他,只独一无二地称呼他为“我亲爱的”:
“我亲爱的朋友!”
他则称呼他塞尔热。
为什么从昨天晚上开始,在他承认犯罪事实后,奥尔良的警官就那么执著于一个在他看来无关痛痒的问题?他在讯问过程中,问得最仔细、最急于想知道的一个问题是: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杀掉他的?”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心要杀了尼古拉?他是怎么回答的呢?几个星期。不,他回答几个月。他们有没有问到底是几个月呢?
而后,听到奥尔良的警官和巴黎通话,鲍什才明白这些问题是巴黎的警长布置下来的。
事情的发展太不可思议了,只能说是巧合。
他在昨天晚上六点左右杀了塞尔热,这些人好像比他还清楚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似的。
他有想到过一种解释,可能性微乎其微。安妮特,那个秘书可能在奥兹勒和尼古拉开完会后,无意间向后者提起过:
“他要进去。我提醒过他你们在开会。”
“你在说谁呢?”
“鲍什先生。”
“他进过我的办公室?”
“就一刻钟前。您没看见他吗?”
尼古拉当然就会担心喽。他可能会这样问费尔南德:
“你确定你丈夫这几天没有什么不同吗?”
“我可没注意到什么。你为什么这么问?”
“他可能听见我和奥兹勒的谈话了,我说他就是个自命不凡的蠢货。”
他能想象妻子听到后大笑的样子,笑声从她的嗓子眼儿发出,她的乳房颤动。妻子该多么享受一遍遍重复那几个字!
“你说自命不凡的蠢货啦?亲爱的!”
不,不是这样子。他必须振作起来,必须冷静思考而不是这样胡思乱想。事情肯定不是这样。费尔南德肯定是跟警长说了别的什么,使得这位对鲍什只存有严苛的贬义。他刚才是怎么说的来着,他凭什么说得那么轻巧?
“他也从来没尝试让您明白您花费了他太多钱?”
鲍什迟钝地看着问这个问题的人,忽视了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以及他的沉默不语给别人造成的印象。还是警长先发话了:
“一个人可以接受某些条件,他尚能接受、不至于觉得非常耻辱的条件,而换取某个眼前利益,这样的人应该预料到了大家会对他心存芥蒂。(到目前为止,他称呼鲍什“先生”和“您”,这两个字眼从他口中说出来听上去那么讽刺,和尊重完全不相关。)您知道吗,鲍什先生?大概六个星期前,您的夫人就已经不再是塞尔热·尼古拉的情人了。”
这简直是陷害。鲍什现在明白了,他们一步步都设计好了。警长说得这般有情有理。所有人都只会跟他想法一样喽。
所以说,毫无悬念,鲍什胡子拉碴,没有梳洗,衣冠不整,鞋子上满是泥巴,他就是他们要找的垃圾瘪三的模样。
“您还没有回答我。”
“我只是知道他们之间最近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说?”
“我说不好,请见谅。我只是知道,他们有一段时间不是很热络了。”
“他们发生过争吵吗?”
“我不知道。塞尔热爱上了别人。”
“所以说,他想结束和您夫人的这段关系?”
他没指望他们能理解他下面说的话:
“他们之间不存在什么关系。”
“您不认为他是您妻子的情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的确是。”
“从哪种意义上来讲?”
“他们上床。”
“您知道?”
“是。”
“您没想过阻止这种关系?”
“有什么意义?她和所有人睡。”
“您爱您的夫人吗,鲍什先生?”
他慢慢抬起脸,必须让他们看着他的脸听他说。这很可笑,但他无所谓。必须让他们明白,他说的一切都是真心实意的想法。
“是的,警长先生。”他一字一顿,清晰明确。
“杀您情敌的那一刻,还是爱她?”
“他不是我的情敌。”
“我明白了。您默认了他们的关系,并从中获取利益。”
“并非如此,警长先生。我被任命为CIF公司的行政主管已经两年了。我当上主管那会儿,塞尔热·尼古拉还不认识我妻子。”
“您确定吗?”
“当然。”
“您妻子是这么跟您说的?”
“是我介绍他们认识的。某天晚上,我们在香榭丽舍大街的一家知名咖啡馆喝鸡尾酒的时候。”
“您当时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吗?”
“我清楚会这样,因为有太多先例。吧台调酒的,门口接待,街边警察。但这不是费尔南德的错。”
这一刻,鲍什有了期盼。他在警长眼中看到一丝犹疑,后者走向办公桌,打开一份文件,翻阅,找到一段记录后,低声说道:
“您是说两年前,是吗?”
“到十二月,就正好两年了。那是在圣诞节前几天。”
“您的夫人确定地对我们说,在那之前,她已经和塞尔热·尼古拉交往六个月了。他们先是在贝里街的一家旅馆时不时幽会,后来就直接在达吕街死者的公寓见面。”
他安静地听着,这次是真的很安静。随后他用平稳的语气问道:
“她是这么说的?”
“对。她签字确认了自己的供述。”
“她还说,我对这些都知情?”
“从她的陈述来看,是这样。我给您读读这段。”
“‘我知道(这里是您的妻子在说),阿尔贝永远都会是那个德性。我受够了,他每次碰到失败,都认为是我的责任。他就是一个极端自负,又敏感的长不大的孩子,觉得什么都是他应得的,不甘心命运的安排。’
“提问:如果我理解得对,所以您把他介绍给塞尔热·尼古拉,而后者已经是您的情人了?
“回答:完全正确。
“提问:塞尔热·尼古拉在他的电影事业中给您丈夫安排了一份收入相当可观的工作?
“回答:他需要像他这么一个人。
“提问:您的意思是?
“回答:他需要一个法国名字。至于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他反正在有些生意上不能用他自己的名字。
“提问:是由于重复性申请破产和开空头支票。您继续。
“回答:就这些。我丈夫得到了他想要的,也从来不过问我们的事情。”
警长抬起头,观察鲍什的反应。
“您不同意您妻子的说法吗?”
“我不知道他们以前就认识了。”
“您是在什么情况下认识了塞尔热·尼古拉?”
还不如直接放弃掉他败势已定的这一局呢。让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岂不更好?一切都不利于他,包括他和塞尔热·尼古拉的相识。他写过一篇关于电影的文章,他对此文相当自豪,一家著名周刊登载了这篇文章。他们那时还住在牧女街的一套出租房里,没有电话。他去报社拿稿费那天,他们转交给他香榭丽舍大道上的一个地址和电话,还有尼古拉先生这个名字。
“事情好像挺重要的。他已经打了三个电话,确认字条转交到了您手上。”
他于是给对方打了电话,塞尔热·尼古拉立即约他在普雷斯堡大街上的一家酒吧见面!鲍什如果把这些告知警长,警长一定会问他:
“你们第一次见面是怎么认出彼此的呢?”
确实是塞尔热·尼古拉先过来和他搭话。他充满魅力,模样潇洒。他对鲍什的文章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
“我听说了许多关于您的事情。您知道吗,我亲爱的朋友,大家都对您赞叹有佳,对您寄予了莫大的关注啊。(塞尔热善于表述感情强烈的形容词和副词。)所有人,真的几乎是我碰到的每个人,都跟我提起您目前还不是处于最佳状态,因为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价值,您现在唯一缺少的就是一个能让您大展拳脚的机会。”
然后他将酒杯高举到与其视线水平的位置,在最合适的时候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个机会,我来给您。”
他们那天晚上喝了多少威士忌?他们一个劲地喝,过了晚餐点也没想到要吃点什么。一位完胜的、自信心膨胀到极点的鲍什,在他们空无一人的牧女街小屋里差点喜极而泣。费尔南德在他回家一个小时后才回家。他现在明白了,她肯定就在隔壁的某个酒吧里等着他们会面结束,也许直接在他的公寓里等着。
她还能那样自如地说道:
“你当然得介绍我们认识。可惜是个俄国人。我不喜欢那些俄国佬。”
“您没说多少有用的信息,”警长提醒他,“我给您指出这些问题,完全是为了给您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您大可不必像现在这样,弄得跟冲动犯罪似的,还为自己辩解。”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如果您这样说,我想知道您准备如何为自己辩护。”
他现在完全处在下风,他确定有必要说点什么,起码让自己觉得还有希望,哪怕被他们耻笑或再次激怒他们。
他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但是语气和心境并非如他所想。
“我杀塞尔热·尼古拉,警长先生,是因为我是一个诚实的人。”
没有人笑。警长又一次若有所思,一双小眼睛带着惊奇和探究,看着对面这个自称诚实的男人。他耸耸肩,走开,拿上帽子和风衣外套。
“我们待会儿再说这个。现在我们得去那儿了,他们等着我们呢。”
他拿到了一杯温咖啡和一小块没有抹黄油的面包,但没有人在意他是不是该梳洗一下。他们似乎都觉得他这样就好。杀人犯就该是他现在的模样,群众看到他这样的凶手,应该会大吃一惊吧。
警长和另一个便衣警察把他架进后排座位,他又被铐上盘问前卸下的手铐。车子开过香榭丽舍大道,警长和他同时抬头看向CIF公司办公室所在的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