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那些文件抓到跟前。
“您听得见吗?那么是这样的——我是逐字逐句记录下来的,等会儿还要整理一下——
“问:你是不是喝醉了?
“答:没有。
“问:你能明白我对你说的话吗?
“答:对。我想是的。”
警官似乎很满意自己用“问”和“答”,代替了笔录中的“问题”和“回答”。
他毫无抑扬顿挫地通篇读着报告,好像永远不会结束。正如刚才在车子里听那两个警察的对话,鲍什现在也听得到每个音,可并不能完全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有了垂丧的感觉。无论他们打算怎样,好像都对他没有影响了。他现下的感觉就是,可以任由他们做他们想要做的事,他不再回答他们,也不再强求自己去听他们说什么。
“我目前就得到这些信息。他很平静。他好像在他逗留的安格拉内的客栈喝了四杯酒,但是我看他没醉。还有就是,在树林里,我这儿的队长在检查他的车子时,他请求去方便一下。刚才,他跟我说他饿了,然后吃了巧克力。就这些。您说什么?哦,抱歉,我不知道她去过您那儿了。我们还没有说到这个。如果您希望,我现在就问他。您别挂,等一下。”
他转向鲍什: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妻子成了塞尔热·尼古拉的情人?”
“我不清楚。”
“你不清楚你妻子是他的情人?”
“我没有这么说。我是说,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对方又对着电话汇报:
“是的,长官——对,他知道——您说什么?等一下。”
他转向鲍什: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久以前就知道。”
“好几个月前?”
“是吧。”
“超过一年?”
“我想,是的吧。”
“长官,他在一年多前就知道了。他好像对这个问题不是很在意。可能——我想我有这个时间——但我得先确保办公室里还有别人看守着他——您认为这样可以吗,长官?”
他从这间屋子急速走了出去,鲍什听到他跑步下楼梯时担心他会摔倒。对方把他一个人留在那儿,没有人看着,电话还放在桌上,他们就这么确信他不会想法子跑了。他自己确实连离开座位站起来一会儿的念头都没有。他看着横放着的电话,能听见从远方传来的呢喃。
警官回来了。
“喂!楼下只有马泽海勒还在。我想可能还是让他来陪同比较合适,毕竟他对业务还不熟悉,如果我把整个夜班都交给他——明白了,长官——我会跟他说明白的。他会把我的报告的草稿转交给您。我准备了两份,明天一早,我就把整理好的报告寄给您。”
他又出去,在楼梯口大声叫喊:
“马泽海勒!上来,你小子——”
两人在门口说了五分钟左右的话。那点巧克力根本没用,鲍什总还是觉得饿。
“进来,我把报告先给你。”
一个不到二十五岁的年轻人走了进来,穿着一件雨衣。鲍什最初到巴黎那会儿,也穿着这种雨衣。那个时候,他买不起像样的外套。年轻警察瞧了被押嫌疑人一眼,惊讶地发现嫌疑人跟他年纪差不多大。
“他没有大衣吗?”
“他就是这样被带来的。好像是把外套忘在犯罪现场了。我没想到问一下警长是不是这样。”
“的确是这样。”鲍什主动回答,好像想好心详细解释给年轻人听。
他接着说道:
“我的帽子在那把椅子上,靠近门。”
不管怎么样,他想戴帽子。
“你都听明白了吗,小子?”
“我都明白了。您不用担心。”
警署没有车。也别想叫出租把他们送去火车站。路上空无一人,雨仍旧淅淅沥沥,咖啡馆都打烊了。
刚从办公室出来,马泽海勒做了一个电影里的举动,让鲍什着实一乐。年轻警察用钥匙打开手铐一边,心平气和、顺理成章地把它锁在他自己的手腕上,把他们两人连在一起。
可走在人行道上,他们不免步调不一致,磕磕绊绊。过一会儿,他们心照不宣地从眼角瞄好对方的脚步,慢慢互相协调了。
“来根烟吗?”他们到了一个街口,年轻警察建议道。
鲍什必须先抬起自己的胳膊,让马泽海勒抬起他的胳膊,点燃两根香烟。
在另一边的人行道上,街道尽头,也有两个人往火车站走去。
【第三章】
鲍什那个晚上剩下的一点时间是在折磨人的半梦半醒间过去的。他只记得眼前出现过几个明晰可辨的影像。那几个影像那么清晰,好像是假的。比如奥尔良火车站里卖糖果的机器。车站内的餐厅早就关门了,小酒馆亦然。候车大厅里只有几个人,包括沿着他们对面的人行道,从主干道一路走来的那两人。鲍什不再顾虑别人是不是在看他,或者有没有注意到他的手铐。他和另一个人铐在一起,但明显他是被逮捕的那个,看见的人是不会搞错的:没有外套,上衣领子凌乱,裤子邋里邋遢,鞋子沾满泥巴。这些就是最好的证据。
在他看来,几个旅客和他们保持着距离,个个置身事外、漠不关心的神态,跟他们满意地看到一条恶狗被可靠的链条拴牢是一码事。
现在唯一困扰他,都到了挥之不去地步的,是他的饥饿感。他觉得胸口发闷,“饥饿”二字仿佛已经被灌铸进他的脑袋里。然后他看见候车厅一角上,一张宣传鲁瓦扬沙滩的广告旁,有一只通体绿色的能吐出糖果的机器后,对于哪里是世界的中心有了全新的认识。
“我在想,那个东西能用吗?”出于人类的自尊,他得用轻描淡写的语气。
马泽海勒对此毫无兴趣,他正用目光密切寻找站长,有事情要跟他商量。他全当没这回事:
“那些东西从来都只是摆设,没有用的。”
“如果我去试一下,您是否会很介意?”
他依靠那只自己掌握的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些零钱。可这些钱不管用。年轻警察始终耐心地看着,然后把自己的硬币换给他。
于是糖果机器旁就有了接下来的这一幕。起先,机器毫无反应,一颗糖果都没下来。里面明明就储藏丰富。从代表每个糖果种类的小窗口看进去,可以看到一叠一叠不同颜色的包装。然后,年轻警察也按捺不住,先是自己拿了一枚零钱投进去,觉得他肯定能成。后来,他诉诸武力,索性用拳头捶了几下机器。当真有一小块咖啡色包装的巧克力从排列夹上掉入取物口时,他的欣喜程度不亚于嫌疑犯。然后,两个人开始任意按按钮,不管后面是什么颜色的糖纸,或者什么口味的。
他们离开机器,鲍什开始小心翼翼地吮吸这些糖果。他的口袋里还有十二块。
“您不要来一些吗?”
“谢谢了。”
警察拒绝了他,但并不是厌弃他。他只是不喜欢糖果而已。这一点,鲍什能看出来。
他们总算在站台上找到站长还是副站长什么的,火车几乎在同一时间进站了。站长将情况告诉了列车长。这是一列从西班牙边境过来的快车,上面已经脏兮兮的。卧铺车厢里,车窗紧闭着,旅客在夜灯发出的微微蓝光下睡着了。包厢门被稍稍开一点时,旅客就跟在自己家被人打搅了似的,嘟囔了几句。三等车厢里,过道上塞满行李箱,旅客东倒西歪地靠着箱子在打瞌睡,连成一串。
后来列车长总算在一等车厢里面给他们找到一个空包厢,门口的标牌上标示着“留位”。马泽海勒关上门,把自己手上的手铐解了,铐在鲍什的手腕上。
“我猜您想睡一会儿吧?”
“我不知道。应该是的。”
年轻警察把一整张座椅都让给他,自己待在角落里。他脱下雨衣,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册子,一直到巴黎,他都在专心研究册子。那本册子是刑法基础课程,估计他是在为什么考试做准备。
鲍什睡着了。不管怎样,有那么一会儿,他失去了意识,他再睁开眼的时候,目光自然落到押解者在研究的册子和他盘着的双腿上。他把所有糖都吃了,不同的口味混在一起感觉并不怎么好,他有点恶心。或许这使他更饿了。谁知道呢。他累极了,好像忘记了累是他活到现在的家常便饭,他是三天两头熬夜。有那么一瞬间,他梦见树林子里的那间小屋,更大一些,从正面看过去,只有系着围裙的男主人一个人在稍近点的地方,好像也变大了,而其他一些人都在极远处,是透明的,显得极其微小。他和男主人好像因为电话发生了什么事情,使人难堪的事情。他一定要让男主人明白,这件事关乎尊严。不管怎样,他是个诚实的人。
他闭着眼睛,听到过道里有人在把行李往车门那儿搬,这样到站的时候就能快一点下车了。说明快到巴黎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在梦中记起唯一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起他本决定要说的话。
他是一个诚实的人,而塞尔热·尼古拉,真名叫乔布金的那个人,是彻头彻尾的流氓。当然了,在这个世道上,总是这些流氓在老实人身上得便宜。举个例子来说,要是昨天,他鲁莽之下一一控诉塞尔热·尼古拉的罪行,没人会听他的。人们可能会嘲笑他,这是最好的情况。最糟的情况是,塞尔热·尼古拉会以恶意诽谤罪起诉他,而审判的结果估计会令原告满意的。
然而,事实就是事实。他会证明这个事实。杀了塞尔热·尼古拉,他已经成功证明了这个事实。因为谁会平白无故就去杀个人,他杀这个人,不是基于半点利害关系,一丁点利害关系都不存在。他愿意以自己的自由乃至生命为代价,寻求公正。他这么做,正说明他是理智的。
几小时前,这一切都是清晰的。现在,这些想法再度被唤起,稍有模糊,也不那么笃定,肯定是劳累所致。
管它呢。他等着上法庭。到了法庭上,他要义无反顾地诉说。他一开始没想到,他不可能立即就上法庭,必须先经过这么漫长的所谓中间环节,实则炼狱般的考验。他不得不面对出乎他意料的人物上场,像安格拉内的客栈主人,开车的两位警察,还有奥尔良的警官。
到了巴黎,一切都会好的。一旦他能跟一位法官说上话,就都会好了。或许身边这位年轻警察多少能明白一点?他称呼他为“您”,给他递了烟,触碰到他的时候没有任何厌恶的反应。最主要的是,他们各自的一只手因为这副手铐而相连。
可惜的是,这位警察对他没有一点好奇。他没给鲍什一次开口说话的机会,始终沉浸在刑法课程中。
“我们到了。”
年轻警察穿上雨衣,又玩了一遍将两人铐在一起的游戏。雨停了,只有薄雾。他们跟着人群沿着站台往外走。马泽海勒叫了辆出租车。
“司法警察署。”
鲍什没有注意他们是从奥斯特利茨火车站出来的,只一个劲地张望路边小食店是否开门了。
“您能让我找点吃的吗?”
年轻警察对司机说了几句,车又开回圣米歇尔大街附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灯还亮着的小酒馆。马泽海勒拿了点钱给司机。他们两个就在车里等着,司机回来了,从口袋里掏出四个煮鸡蛋和一小块面包。
“就剩这些了。”
其实他也不是真饿,因为,他把第一个鸡蛋刚放到嘴边,就觉得胸口堵得慌了。但是既然他一直不屈不挠在找吃的,也不想显得自己在摆什么谱,便铆足了劲吃下去,接着是第二个。要不是车子到了警察总署,他应该把四个煮鸡蛋都吞下去了。
楼梯、走道里都空空荡荡。办公室的办事员也不在门口的位子上。明显不如在自家地盘上自在的年轻警察,不想显得没见过大场面,随意打开二三扇门,还真在其中一间办公室里找着一个人。
“莫迪警长在吗?”
“他出去了,已经快一个钟头了,和那个女的聊完后就出去了。他把任务交给我了。您是从奥尔良来的吧?”
这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下级办事员,上晚班,衣领和领带都解开了。
“他没玩什么花样吧?我这就跟您交接。我想您那儿还有份报告要给我吧。”
要是先前有人火急火燎问鲍什他是身在何处,他应该没法立刻作答,因为他刚睡醒。吃了煮鸡蛋,他觉得渴了。看着马泽海勒就这么走了,他有了恐惧感,这位起码还算公正,而眼前这张新面孔已然愤愤不平地看着他了。
“到这儿来!”
又立刻下达新指令:
“你的鞋带和领带!”
“是要我都解下来吗?”
“你说呢?把所有口袋掏干净。东西都放到桌子上来。”
这人等着呢,欺软怕硬的样子。
“现在,跟我来,混球!”
他一直走到走廊尽头,才为嫌疑人打开一扇门,没有只字片语,直接就在他身后关上门。鲍什试图在墙上摸到对讲机,但白费劲。他只在这个空间里面摸触到一张折叠床,他坐着躺着都不习惯,最后还是平躺下去。他开始抽泣,怎么都睡不着,会突然跳起身,莫名惊恐,感觉有人拽他的肩膀。
天亮了。阳光从一扇很高的根本够不着的天窗射进来,照亮了四面满是涂鸦的发黄墙面,以及房间内仅有的摆设——折叠床。
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昨天把他关进这里的男人,而是个斜眼、口气浓重的矮个胖子。
“那么,就是你搞了那屠宰场!”
鲍什已经没有力气去辩驳了。他感觉比昨天还乏力,好像被痛打了一顿,嘴巴里黏黏的,太阳穴那儿一阵阵刺痛。
“就是个瘪三中的瘪三——”
终将有人明白,这种指控是错的。他确实对死者做了那些激烈的举措,但那实实在在是因为他无法看着对方活受罪。
很多年前,他还不到十岁的时候,对一只猫做了同样的事情。那时他还不是一个人。三个同伴一起向一只病猫扔石头,那是一只被丢弃的猫,他妈妈不让他碰那只猫。
有一块石头,更大些或者更准些,不偏不倚击中猫的头,它的一颗眼球曝了出来,就那样挂着,像线松了的大纽扣。即使是这样,那只猫还是奋劲想逃走。他的两个伙伴害怕了,走开了。他一个人追着猫,着了魔似的不停朝它扔石头,就希望能快点结束一切。那只猫还是钻进一个地下室窗口,逃脱了。他回家去,看起来像病了。他后来再也没见那只猫,也没听别人说见过。两年过去了,他还是绕开猫钻进地下室的那个房子,总担心会看见那只猫会从那儿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