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门又关上,老警官拿出一支铅笔,削了一阵子,终于面向鲍什,看了他好一会儿,眼底露出与其说是秉公论处的严厉,不如说是抱定惩戒之心的怒意。
他应该还没有过五十岁,可是因为不太注意保养,穿得也不怎么样,所以看上去显老一些。
“这么说,你是决定来自首喽?”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逃跑。”
“你没有想过要逃走。可你是因为车在奥尔良的树林子里出了故障,才停下来的。”
事情本不该这样发展,鲍什作为当事人,也糊涂了。他本来在自己的戏里演得好好的,突然被人扯到另一部他不知其所以然的戏中去了。这就是他现在的感觉。他的前额开始发烫,耳朵涨红了。他觉得还是要试着解释一下,有些事情是可以说清楚的。
“坐下吧。你是不是喝醉了?”
老警官肯定看出来他有点站不稳。他此刻和在安格拉内的客栈里一样。
“没有。”
“那你能明白我对你说的话吗?”
“对,我想是的。”
“你不会明天又声称我们对你严刑逼供了吧?”
“不会的。我保证。”
老警官也一副不自在的样子,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你一共给了他几下?”
“我不清楚。”
“我问的是,你用那把壁炉钩子打了他几下?”
“我没有数。我看他一直都在动。”
“你是说你用火钩击打他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是睁着的?”
“是。他看着我。”
“他说话了?”
“他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因为子弹打穿了他的一部分下颌,他的下半张脸成了一个窟窿。就是因为这样,我才——”
“就因为这样,你才用火钩打了他总共二十二下?”
“他当时看起来很吓人。我不想他太痛苦。”
“你想说为了减轻他的痛苦,你才拼了老命打他。”
“手枪射出一颗子弹后就卡住了。我是这么认为的。或许里面只有一颗子弹。枪不是我的。我到的时候,枪已经在床头桌上放着了。”
“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用火钩打了他之后呢?”
“我怕他还是没有完全死。”
“所以你就拿了一个铜制小雕像,把他的脑袋给砸开花了?”
“请您原谅。”
“什么?”
“我是说我抱歉。我不能让他就那样待着。总之,就是太迟了。”
“总而言之,你当时就是要确定他是确实死了。”
“我是想让他别再动了,别再看我了。我想马上来警察局自首的。”
“你什么时候这样想的?刚才吗?”
“对。”
“是在去他家前就想好了?是这样吗?你现在是承认你早就决定要杀他吗?”
“也不完全是这样。我会跟您解释——”
“等一下。”
屋子里还是热。警官脱下上衣,卷起衬衫袖子后,坐到打字机前,加好了纸。
“我们从头再来一遍。我问你问题了你才能说话,不要说得太快。我们有的是时间。”
“好的。”
他就用两个手指敲打键盘,动作很慢,每行到头时,打字机总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声。然后他推动手柄,转到下一行。
他把所有问题重新问了一遍,连顺序基本都是一样的。他先把问题打好,才让鲍什回答,鲍什也尽量回答得跟先前一模一样。
“所以,你是想确定他是完全死了?”
“是的。”
“你前面说‘我是想让他别再动了’,你还说你想马上来警察局自首。”
“确实是这样。”
“你是不是之前就这样想好了?”
“是。”
“有多久之前?”
一片静默。
“在杀他之前?”
“肯定的。”
“就是说,你清楚你是要去杀他?”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这样做的。”
“在看见床头桌上有手枪之前,还是在进入卧室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这件事也有可能发生在另一天,总有一天会这样。”
“用什么手枪?还是用他那把?”
“或许吧。也许我自己会买一把。”
打字机的敲击声在他的脑中回荡,他的视线机械地跟随打字机手柄执拗的路径,和键盘上两根手指的舞蹈。
他试图对自己的陈述做一次补充说明。
“事情并不是这样——”
“请先等一下。我重读一遍你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是说‘也许我自己会买一把’。行了,那么现在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想杀他的念头?”
“我不清楚。”
“八天?一个月?还是半年?”
“几个月吧。”
“而你每天都在办公室见到他?”
“基本上。”
“你会和他一起吃午饭或者晚餐吗?”
“经常。”
“你从来没有威胁过他?”
“从没有。”
“你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些会让他联想到你要杀他的话?”
“从来没有。”
他得给自己一个机会,不再像现在这样,好像困在一个狭长的密道里,任人随意推搡前进。
“我是想让你们明白——”
“你等会儿。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有债务吗?”
这个词让他一惊——这想法让他一惊。这事儿和债务没有一点关系,这完全是两码事。
“回答我。”
“对,当然,我有。”
“很多?”
“那得看您说的很多是多少了。”
“塞尔热·尼古拉死了,你能赚到什么好处?”
“这对我能有什么好处!能有什么好处?反正我是要坐牢的!”
“让我们假设一下,如果我们并不知道是你杀了他呢?”
“我无论如何都要自首的!”
“只是假设,你到底能得到什么呢?”
“我从来没有想过。得看情况了。”
“什么情况?”
“那些文件。”
“那些你们两人都签了字的文件?”
“是的。但不管怎么说,我没想要钱。”
“那你想要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了。我本来以为我能跟你们说明白。是的,我想我可以说清楚的。一切都很明了。可是结果,先是他没有一下子就死掉,手枪也不好使,我不得不那样打他。”
“你的不得不,指的是用火钩在他全身上下猛击二十二下,还用一尊铜制雕像打暴他的头!”
“或许吧。我跟您说了我为什么这样做了。一想到这些,我也难受。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我本来是想从他的公寓打电话给警察的,我就在那儿等着,等警察来抓我。但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待下去,看他那样,于是我就下楼了。我把大衣忘在那里了。”
“那幢房子里没有人听到枪声吗?”
“应该没有。隔壁邻居家在举办聚会,我记得听见了他们的音乐声。我在楼梯上碰见一个年轻女孩,我侧了身,让她先过去。我到了楼底下,看见我的车停在大门口。我没有多想。我有那么一会儿忘了我是开车来的。我想吹一吹风,让自己能在见警察前平静下来。已经是晚上了。我就沿着瓦格拉姆大道开,想去香榭丽舍大街。但是我在戴高乐广场那里转错了路。车子太多了,还在下雨。我发现自己已经开到塞纳河边上了,已经过了一座桥。”
“等一下,我跟不上了。‘沿着瓦格拉姆大道开,想去——’然后呢?”
他乖乖重复了一遍。
“也就说你这个时候已经不想投案了?”
“我一直在说,我从一开始就想自首。我没办法跟您解释清楚。无论如何,事情的前因后果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你停车是为了喝上一杯?”
“不是。我没那么想过。”
“你没有想要来一杯烈一点的,缓缓神?”
“没有。我一直都没有停。我就朝还亮着灯的地方开。我没有多想,就在一个十字路口转了弯,然后发现自己已经在乡下的什么地方了,最后就到了那个树林里。我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过去了那么久。”
“车子的油箱是满的?”
“让我想想——对,今天早上离开车库前是满的。”
“你是不是因为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开车跑到很远的地方,才加满了油?”
“我当然不是要逃跑。我后来马上打电话给警察局就是证据。”
“先问了周围有没有机修工。”
“那是因为我觉得还是先开回巴黎比较好。”
“为什么?”
他不想冒险跟警官说出真实原因,进而激怒他。其实,害怕会吃苦头也是原因之一。他觉得在巴黎会得到好一点的待遇,那儿的警察肯定比乡下或者外省的警察灵活得多。
他们沉默了片刻。警官起身从办公桌上拿了烟,自顾自地点燃,没有要给他一根的意思。那盒烟旁有一条已经开封的巧克力,鲍什又想到自己空着肚子。他或许就是因为饿了才会迷迷糊糊的。打开窗户,能有点新鲜空气进来,他或许能感觉好点。但目前来看,他没有办法请别人行个方便。
他垂头丧气地盯着地板。警官又在敲击个什么问题,鲍什想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他给鲍什读了一遍问题,打字机手柄推向下一行,复归原位。他等待敲击答案。
“你为什么杀他?”
鲍什抬起头,眼神无力地望着对方。
“你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吗?”
“我没有拒绝。”
“那你是有理由要杀他喽?”
“杀人当然是有理由的。”
“那就说说是什么理由。”
他自己在不久前也不知道为什么。回答这个问题需要策略。他如果回答得好,可以是一次有说服力的自我辩解。他可以将这所谓理由义正言辞大声地说出来,以目空一切、藐视众生的姿态。他想杀那个人不是想了一次、两次,而是几百几千次。在办公室,在路上,在床上,他会忽然听见自己牙缝中吐出了这九个字:
“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他。”
他准备过一段陈词,那是他一点一滴酝酿出来的,时不时作一点修改和补充。他觉得那是一件乐事。
“我杀他,是因为——”
不对,事情绝不该是这样。安格拉内的小屋不在他的料想之内;那些不再视他为同类的人不在他的料想之内;那两个押解他就像拉着畜生去屠宰场的警察不在他的料想之内;还有这个穿着差劲、到了这个岁数还没有晋升为上级长官的警察,此人刚才还想去隔壁屋子,玩抚那个女人的乳房。这一切全不在他的料想之内。
他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个打字机。这一切看似细枝末节,但此刻是致命的问题。就像下象棋时,对手只是在棋盘上草草走了几个卒,但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
他自己开着车的时候,不需要问该怎么办。一切都那么明晰,那是一种焕然一新、激奋的敞亮感觉。他们要是在那个时候盘问他——
那样也不对!即使是那个时候,也不会有任何人能明了他的语言。就他自己而言,那也只是支离破碎的记忆,和晃眼的光束一起,从黑暗中倾射而出,最终还是遁迹在雨滴中,削弱,消逝。
“那我这样问吧。为什么几个月前,你就计划要杀了塞尔热·尼古拉?”
他微微张口,又赶忙闭上。他不愿轻易回答这个问题。
“你还是不回答?”
“是的。”
“那这么说吧,怎么就在几个小时前,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昨天,因为刚过了十二点了,你突然下决心要杀了他呢?如果我理解正确,在那之前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去做这件事,尽管你一直都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你昨天到达被害人在达吕街的公寓时,还没有决定,难道不是吗?因为你既没有带任何武器,也并不知道塞尔热·尼古拉的手枪当时会在床头桌上。我说得对不对?”
“是这样的。”
“所以说,是从看到那把枪开始,你决定不再等待,决定马上采取行动?”
“不是。”
“那是怎么样?”
“我说不上来。”
“等等。我要是没猜错,你是不是希望我们以为你疯了?”
“我没有疯。”
“在你开枪的那一刻,你的神志完全正常?”
“对。”
“你完全知道你是要杀一个人,知道这是完完全全的犯罪?”
“知道。”
“我可不知道再怎么往下问了。这就是你能告诉我的全部信息?”
“我尽量回答您所有的问题了。我可以继续回答。”
“可你没有回答我的关键问题。”
他就像一个很有教养的男孩,又说道:
“请您原谅。”
他避开对方的视线,又低声说:
“我太饿了。”
他没有猜错对方的反应。这位老警察听了他的话,皱紧了眉头,瞪着他。是惊讶吧,还有不明所以。他看着居然还有本能需求的这么个活物。
“噢,是嘛,你倒还知道饿!”
“是。”
警官站起来,焦躁地在方寸大点的办公室内来回走动,看见那块包装纸已经撕开的巧克力,就给他扔过去,巧克力掉在他的膝盖上。接下来的十多分钟内,他就坐在办公桌前,再次审核着那几张他打出的成果,用一支铅笔在一些地方做了记号,还和早前做好的记录进行了比较,那些记录一定是他和巴黎通电话时听写下来的。
“方便给我点水吗?”看到对方手头停了下来,鲍什问道。
警官去走廊上给他拿水,那里有一个饮水池。鲍什没有适应双手被手铐铐着,一半的水都倒在了裤子上。
“谢谢。给您造成这么多的麻烦,我很惭愧。”
警官背过身去,耸了耸肩,坐回打字机前。他好像有了决断。这次,他要不带任何感情,做一次真正的讯问。
“你的名字是阿尔贝·鲍什,如果我这里的资料正确,你今年二十七岁。”
“是的,先生。”
巴黎的警察已经调查了他的情况。鲍什现在终于意识到,他们应该已经找过费尔南德了。
“你出生在哪里?”
“蒙彼利埃。”
“你的父亲是做什么的?”
“他曾经是一家杂货店的管事。后来在战争中受了伤,回来时一条胳膊已经不行了。”
警官对这个显然不感兴趣。
“他还活着?”
“七年前去世了。”
“你母亲呢?”
“还在。”
“在巴黎?”
“在勒格罗迪鲁瓦,加尔大区。我们以前基本上一直都住在那里。”
“有兄弟姐妹吗?”
“有一个妹妹,结婚了,住在马赛。”
“你也结婚了?”
“四年了。”
“你是在巴黎结的婚?”
“是的。父亲去世之后不久,我就来了巴黎。”
“你在和塞尔热·尼古拉一起工作之前,做什么工作?”
“我给一些报纸写点东西。就那么凑合过。”
电话铃声打断了他们。警官马上撂下打字机,去接电话。
“喂!对——我就是——他就在这儿,对——这个嘛,我不知道怎么跟您说——您交代我的我都问了。嗯,还没有——我这儿差不多结束了——我正在问个人信息——最好还是,您如果现在方便的话,我给您读一下讯问笔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