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随行太监和众侍卫随刘师立一起跪倒,全都泣不成声。
刘师立哽咽道:“陛下……陛下怎可如此?臣……臣不胜惶恐……”
李世民泰然道:“刘卿,朕一向以为,凡事须靠众人之力。天下之大,以朕一人之力是感化不了的。但愿各州县官吏能体恤百姓之苦,尽心竭力战胜这一场灾难。都起来上马,随朕回宫吧。”
平州沿海一带的土路上,外出讨饭的赵云鹏背着个破旧的麻布袋,与其妹妹翠儿迎着大风步履艰难地往前走着,大风不时掀动着他们的鬓发和衣角。
翠儿边吃着杂面炊饼边道:“哥哥,我们讨来的炊饼你只让我吃,你为何一点也不吃呢?你也吃啊。”
赵云鹏道:“我不饿,你只管吃你的。”
翠儿道:“可你都几日没吃东西了,怎会不饿呢?”
赵云鹏道:“方才我太渴,喝水喝得太多了,便不饿了。”
翠儿道:“哥哥你是在骗我。我知道,你不吃,是想背回家去给娘吃。”
赵云鹏道:“昨日我们没讨到多少吃食,拿回家只让娘垫了垫心,到今日娘定已饿得快撑不住了。”
“那我也不吃了,留给娘吃。”翠儿说罢一只手拿着吃剩的炊饼,另一只手扬起去够赵云鹏背着的麻布袋。
赵云鹏一扭身子道:“不成!你还小,正在长身体,怎能总饿着呢?听哥哥的话,把炊饼吃完。”
翠儿小嘴一噘道:“我不,我不,我要留给——”
翠儿话还没说完,忽然赵云鹏手捂额头,身子晃了一晃,一下子跌倒在地。
翠儿惊呆了,继之蹲下身子呼叫:“哥哥!哥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倒卧在地的赵云鹏双目紧闭,脸色腊黄,对翠儿的呼唤毫无反应。
翠儿一边用双手摇晃赵云鹏的臂膀一边哭唤:“哥哥!哥哥!你醒醒!你醒醒……”
这时,随着由远及近传过来的一阵马蹄声,魏征策马来到兄妹俩跟前。
看着昏倒在地的赵云鹏,魏征问道:“这后生怎么了?”说着下了马。
随后赶到的卞思去和书童也一起下马。
翠儿哭诉道:“我哥哥饿死了。老爷爷,您快救救我哥哥吧。”
魏征蹲下身子把手背伸向赵云鹏的鼻孔处:“尚有微弱的鼻息。小姑娘莫慌,莫慌,你哥哥是饿晕了,掐掐他的人中穴,或许便能醒过来。”
“大人,我来。”卞思去说着蹲下身子用手掐赵云鹏的人中穴。
魏征无意间看见了翠儿手里攥着的杂面炊饼,遂问道:“小姑娘,我问你,你说你哥哥是饿成这样的,为何你手上还拿着杂面炊饼啊?”
翠儿道:“这炊饼是我哥哥与我刚刚从好心人家讨来的,我哥哥只让我吃,他自己却不吃。麻布口袋里还有两张呢,他也不吃,要拿回家给我娘吃,我哥哥几日都未曾吃东西了。”
卞思去道:“这都掐了半日了,人怎还不醒呢?”
卞思去话音刚落,忽然一个女声响起在他们身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魏征等人抬起头循声看去,见是一位中年尼姑双手合十站到了他们面前。
尼姑道:“让贫尼来试试吧。”说罢在赵云鹏另一侧蹲下身子,用一只手掐赵云鹏的人中穴,同时用另一只手按压其劳宫、百会、少商、少泽等穴。
赵云鹏慢慢睁开了眼睛。
翠儿惊喜地说道:“哥哥,你醒了?”
尼姑从衣衽内取出一只蒸饼(注:蒸饼即现在的馒头),塞到赵云鹏的手里:“你方才是饿晕了,快把这只蒸饼吃了。”
赵云鹏转动着有些失神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继之眼中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
静慈温和地说道:“吃吧,吃了蒸饼你便会好起来的。好起来,好接着赶路回家呀。”
赵云鹏缓缓地点头,把蒸饼送到嘴边吃了起来,很快就把一只蒸饼吃完了。
静慈问他:“感觉好些吗?”
赵云鹏又点头,接着深吸一口气,一欠身子坐了起来,继之一转身就朝静慈跪下,磕头不止:“谢恩人相救大恩。”
翠儿道:“哥哥,还有这位老爷爷、这位叔叔方才都在救你呢。”
赵云鹏转身给魏征磕头:“谢恩人。”又给卞思去磕头,“谢恩人。”
魏征道:“思去,牵过马来,把这位后生扶上马,送回家去!”
赵云鹏赶忙站起来道:“不,不用,我能自己回家。”接着对尼姑、魏征、卞思去一一施礼道谢,然后道,“翠儿,我们走吧。”
兄妹二人沿土路向前走去。
魏征与尼姑驻足凝望着赵云鹏兄妹的背影。片刻之后,都把目光转向对方。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尼姑迅即闭上双眼,双手合十置于胸前。
魏征道:“月华,你,你不认识我了?”
尼姑道:“阿弥陀佛。”
原来,魏征与已故的曹仁鸿原籍河北邢州鉅鹿,后移居河南相州内黄,便与祖籍相州内黄的姜忠成为了同乡。隋大业末年,炀帝荒淫无道,官府横征暴敛,各地百姓纷纷举事,他们三人一起加入了瓦岗军。在戎马生涯中,他们三人结成了生死患难之交。后瓦岗兵败,魏征与曹仁鸿归降唐廷,姜忠则携其女儿姜月华辗转流落于山东蓬莱和河北平州沿海等地开办武馆。所以,魏征与静慈大师乃旧相识。
魏征忽然醒悟,“噢,我倒忘了,你既已出家,我便不宜再称呼你之俗名。想来你当还认识我。”
静慈眼中已浸出泪水:“别后只数年而已,怎能不认识?只是贫尼既已出家,便不好再追忆既往俗世之人事了。大人近来诸事可好?”
魏征道:“好,好。自瓦岗兵败,我与你们父女一别至今,想来已有十数年了。这些年来只于数年前见过令尊与你一面,其后便未再得闻你们父女音信,今日碰巧又见到了你,方知你在此地。不知令尊现在何处,诸况可好?”
静慈道:“老人家现在此去南面一个名叫龙河湾的镇子上与人合伙开设粥店,诸况尚可。贫尼得闻大人如今已是朝廷重臣,今日缘何来到这远离京师的海隅之地?”
魏征道:“今岁河南河北之地先是干旱少雨,继之爆发蝗灾,其中尤以这平州、蓟州一带为甚。魏某受当今皇上重托,前来此地赈济灾民。今日此行,便是到下面村庄访察百姓受灾实情,不想碰巧与你邂逅,又从你口中得知了令尊居所。魏某正可去拜见他,一来可与故知畅叙别后情形,二来可向他详询此地受灾情形,可谓一举两得。”
静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大人多多保重。”
魏征道:“你也多保重。”
魏征赶到龙河湾菊花粥店时,正逢姜忠在招待顾客用粥,只见一间不太宽敞的店堂内摆着八张长方形的饭桌,每张饭桌两边都设有四只方凳,其中六张饭桌都坐满了正在呼噜呼噜喝粥的顾客。二人久别重逢,就在店内择一空桌相对而坐叙谈起来。
姜忠道:“你看,你我故友重逢,本该有个僻静之所好生叙谈,却偏巧我的另一合伙人沈甲外出了,愚兄我一边与贤弟说话一边还要关照顾客,如此慢待贤弟,真让愚兄过意不去。莫如待眼前这些顾客吃完粥走了,愚兄把店门关上,你我兄弟慢慢叙谈。”
魏征道:“无须关门,如此便甚好,既不妨碍仁兄生意,又把话都说了。经过一番叙谈,方知仁兄与愚弟一样,也是一路坎坷走到今日的。”
此时一名顾客进店说道:“店家,买粥!”
“好唻,来了!”姜忠说着起身,又对魏征道,“贤弟稍候。”
魏征一摆手:“去吧。”
姜忠过去给顾客盛完粥又返回到魏征身边。
魏征接着道:“听了仁兄方才一番话,愚兄已知此镇上崔家乃这平州地面屈指可数的大户人家,其与地方官相互勾结,乘灾年大肆兼并弱小农户田产,已到令人忍无可忍之时。怎奈愚弟此番前来平州乃奉皇命专责征粮赈灾,这是火上房的紧要之事,其兼并土地情形一时尚无暇过问,只能留待日后再计议了。然其大发国难之财,囤积居奇一事现下即须着手解决,就先自那崔家开始,征粮赈灾!”
姜忠道:“有一事愚兄亟须告知于贤弟,那崔家不单与州县衙门有瓜葛,且与皇家沾亲。崔家两兄弟崔老二崔老三,乃平州城里渤海敬王王妃之从兄。”
魏征一愣:“渤海敬王?就是本朝高祖的侄子、当今皇帝的从弟李奉慈么?”
姜忠道:“正是此人。”
魏征道:“那李奉慈与其兄陇西王李博义,向以骄奢无比而闻名朝野。当今皇上看在其父李湛生前军功卓著的份上,方一直对其有所宽忍,他们便益发娇纵起来。”
姜忠道:“那崔氏两兄弟凭着与其沾了点姻亲,便狐假虎威,横行乡里而无人敢惹。此番贤弟去征他们的粮,免不了要多费些周折。”
“听仁兄这一讲,那崔家的粮还非征不可。不啃下这块硬骨头,后面之事恐将更难办理。”魏征说罢起身,告辞而去。
辞别魏征之后,静慈大师去一施主家中做过法事即回到卧佛寺。此时已到傍晚时分,静慈走进厨房,见灶上热气腾腾,曹娴正蹲在地上烧火熬粥,便上前拿起锅铲俯身搅锅,嘴上说道:“镇上崔家老娘过世,崔家来人请为师去做法事,明日一早为师便过去,徒儿愿与为师同去么?”
曹娴诧异道:“那崔家两兄弟一向为富不仁,横行乡里,师父为何还要去为其老娘做法事呢?”
静慈道:“崔家两兄弟作恶,其老娘或许并非如此。再说,众生皆未脱离善恶六道之轮回,若非修成正果,凡现世之善皆非终极之善,现世之恶也非终极之恶。即便那亡者生前不善,为其超度,亦可转其恶业之力而为善业之基,来世便可兴善业的。”
曹娴道:“徒儿明白师父之意,为那崔家老娘做法事,是要使其来世向善,如此,徒儿愿陪伴师父同去。”
静慈又道:“为师愿徒儿与师父同去,不单为此,也是想着去了或许有一场好戏看,让你开开眼界。”
曹娴问:“什么好戏?”
静慈微微一笑:“去了你便知道了。去之前你须着上佛衣佛帽。”
曹娴道:“可徒儿未曾学过佛经,不会诵经啊。”
静慈道:“无妨,你只须闭目反复默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八字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