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龙河湾崔家朱漆大门外临时搭就的席棚里,一班二十四名鼓乐手正在起劲地吹打着。大门内偌大庭院中已搭起灵棚,灵棚内置着一口硕大的朱漆棺木。棺木前设有香案,香炉内香烟缭绕,案上摆着做好的用八只大海碗盛着的鸡鸭鱼肉和用盘碟盛着的各色果品。香案前面,静慈和曹娴各自盘腿坐在蒲团上,闭合双目,手敲木鱼,口中念念有词,正在为亡者祷告。在她们两侧,崔家披麻戴孝的男男女女十几口人分两排站立,在为亡者守灵,人称崔老二的崔世龙与其弟崔老三分别站在两排人之首。长着一副三角脸的崔家管家里里外外地张罗着各种杂事。
法事尚未过半,崔家俗称“四秃子”的家丁从院门外匆匆来到崔老二身后,对崔老二小声说道:“二爷,二爷,县令大人又来征粮了。”
崔老二一瞪眼睛:“这个葛舜章,没长耳朵是怎的!没听见外面吹吹打打在发丧老人吗?去转告他,这里在发丧老人,让他赶快滚!滚得远远的!”
四秃子没有动步:“二爷,同来的不只有葛县令,还有朝中的魏大人?”
崔老二一愣:“魏大人?哪个魏大人?”
四秃子道:“就是魏征。”
崔老二瞪大眼睛:“魏征?”对对面的崔老三道,“老三,快!快让人把香案上的鸡鸭鱼肉与果品撤下,换上糠菜团子!”
四秃子道:“怕是来不及了,人就要到了。”
崔老三对管家“三角脸”道:“快让人去那边搬一张桌子来!”
“三角脸”马上吩咐两名家丁抬来一张方桌。
静慈和曹娴互相传递一下眼色,都起身退到一边。
崔老三道:“把鸡鸭鱼肉端到桌子上去,快!”
家丁和几名家眷手忙脚乱地把鸡鸭鱼肉端到方桌上。
崔老三又道:“把桌子抬到灵棚后面去!”
两名家丁抬起方桌从灵棚一侧绕到灵棚后面去了,另有两名家眷端来四只盛有糠菜团子的粗瓷碗放在香案上。
此时魏征在县令葛舜章陪同下走进院子。
崔老二迎上去,对葛舜章拱手施礼:“葛大人光临寒舍,崔某有失远迎,还望海涵。”一瞥魏征,“这位是……”
葛舜章道:“这是当朝郑国公、侍中魏大人。”
崔老二对魏征深施一礼:“见过魏大人。”
葛舜章道:“魏大人遵皇帝陛下圣旨,不远千里前来平州征粮赈灾,你崔家是这里的大户,望你能带头交粮。”
崔老二道:“哎呀,按说魏大人不远千里辛苦劳顿前来征粮,崔某理当带头交粮,只是崔某老母刚刚过世,眼下正在发丧,是否待发丧过后再议交粮之事?”
魏征道:“贵府正在举办丧事,按理本官不该前来打扰,只是这平州一带灾情甚是严重,百姓断粮日久,每日饿毙者不计其数,故此征粮赈灾一事刻不容缓,本官只能不避打扰之嫌前来征粮了,望你能于举丧之同时,腾出人手来交粮。”
崔老二现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哎呀,实不相瞒,草民这里也闹粮荒呢,每日只能靠糠菜代粮度日,实在是无粮可交。”
魏征道:“此言可是当真?”
“在魏大人面前,草民如何敢讲假话呀。请魏大人走前几步,来看看这是什么?”崔老二说着抬手往前一让。
魏征往前走了几步,来到香案近前:“哦?糠菜团子?”
崔老二道:“可不是么,去年我家收成便不好,家中吃饭人口又多,前些日草民勒紧腰带将仓中仅剩的八石谷子全捐了军粮,我全家所有人等每日便只能靠这糠菜团子充饥了。草民高堂老母就是因咽不下这糠菜团子,被活活饿死的。人死了,也只能用这糠菜团子聊作祭品。”
葛舜章马上接上话道:“是啊,崔家今年也遭了灾,这二当家的又急公好义,每年捐的军粮数额在全县皆名列前茅,其家中确是家徒四壁,已无存粮可交了。按征粮令之规定,崔家须征粮一万石,下官以为他无论如何也交不出啊。”
此时,在灵棚后面,一桌鸡鸭鱼肉各类果品已被一大块麻布苫盖住。
曹娴走到桌边,乘人不备,一只手迅速掀开麻布一角,另一只手从海碗里抓出一条鱼扔到桌下趴卧着的一只白猫嘴边,白猫立刻张嘴把鱼叼起。曹娴再用脚一踢白猫后腿,白猫即刻叼着鱼从灵棚一侧向院门口跑去。
魏征在灵棚前面看到白猫叼着鱼朝院外跑,马上对崔老二一瞪眼睛道:“你崔家日子过得果然窘迫,人吃糠菜,猫却吃着鱼肉!”
崔老二一时张口结舌:“这……这……这鱼许是猫从别人家叼来的。”
曹娴在灵棚后面听到了崔老二这句谎话,嘴角微微一撇。此时一条黑狗摇着尾巴来到方桌边。曹娴乘人不备,从地上捡起一小块砖头,朝北面墙根下的一只公鸡一甩手掷过去,砖头正掷在公鸡头上,只听那公鸡嘎嘎嘎尖叫着倒地胡乱扇乎起翅膀来。一时之间在场人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公鸡身上。曹娴趁此机会从桌上碗里迅速拧下一只鸡腿扔到黑狗嘴边地上。那黑狗一伸嘴就叼住了鸡腿。曹娴上前一踢黑狗后腰,黑狗便叼着鸡腿从灵棚一侧向院门外跑去。
魏征在灵棚前面看见黑狗叼着鸡腿跑向院门口,又对崔老二一瞪眼睛:“嗯?方才你说那猫叼的鱼是从别人家叼来的,这狗叼的鸡腿也是从别人家叼来的么?”
崔老二一时面色灰白,瞠目结舌。
魏征对葛舜章道:“走!去灵棚后面看看。”
魏征走到灵棚后面伸手一掀方桌上苫盖的麻布,一桌鸡鸭鱼肉各类果品一下子展现在他的眼前,他指着满桌鸡鸭鱼肉对跟过来的葛舜章道:“葛大人,这就是你所说的崔家家徒四壁,已无存粮可交?你就是如此为皇上办差的?”
葛舜章一屈身子在魏征脚前跪下:“魏大人,容下官禀明,您让下官下来征粮,可这崔家本就是世家大户,又与皇亲渤海敬王是亲戚,下官哪里敢惹呀。”
魏征道:“你不敢惹他们,那你这个县令也当到头了,自今日起你已不是县令了!”
葛舜章先是一怔,继之道:“魏大人,您乃朝中侍中,并无任免地方官吏之权呀。”
魏征道:“哼!你还心存侥幸?那本官便正告于你,本官临行之前,圣上已赋予本官便宜行事之权!”抬手一指方桌上的鸡鸭鱼肉,对随后跟过来的崔老二道,“崔世龙!看看这满桌的鸡鸭鱼肉,你还有何话可讲?本官命你今日申末时刻之前交粮一万石,若迟交一日少交一升,均以抗旨罪论处!”
崔老二道:“我家是有些存粮不假,可不全是我家的,有一大半是为我内弟渤海敬王代储的,渤海敬王的存粮也要交么?”
魏征道:“渤海敬王的存粮也在你崔家?好啊,依征粮令之规定,渤海敬王须交粮两万石,加上你崔家应交的一万石,共三万石,本官限你们今日申末时刻之前全部交齐!”
崔老二脸上挤出一丝讥讽的冷笑:“王爷的粮魏大人也敢征?你这胆子大得都把我弄糊涂了!我倒要问问,魏大人长了几个脑袋?”
魏征道:“本官与他人一样,只长了一个脑袋!”
崔老二道:“你敢征王爷的粮,你就不怕王爷要了你的脑袋?”
魏征肃然道:“我料他不敢!”
崔老二问:“那么,是你官大,还是王爷官大?”
魏征道:“本官官不大,但本官是奉圣上旨意办差!亲王莫说不是官职,即便是官职,也大不过圣上!”
崔老二摇摇头:“我就不信,王爷是皇上的弟弟,皇上会不听弟弟的,而听你的!”
魏征瞥他一眼:“那你就走着瞧!葛舜章!本官命你速率外面衙役去村里招五十名青壮男丁至崔家粮仓运粮!”
葛舜章道:“大人已免去我的县令之职,这……”
魏征道:“本官免去了你的县令之职,你不还是县衙的公差么?难道你想让本官将你逐出县衙吗?”
葛舜章略一迟疑:“这……是,我这便遵命去办。”
很快,五十名男丁全部到位,分成两组分别从崔家粮仓两处仓房内往外装运麦子和谷子。
粮仓仓门外一侧,魏征在一块上马石上一直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在粮仓对面一栋房内,崔老二、崔老三和“三角脸”站在窗前通过窗口眼睁睁地望着运粮的队伍。
崔老二一时之间捶胸顿足:“完了!完了!全完了!三万石粮食,三万石粮食啊。一日之间全没了,全没了!”又望一眼魏征,“这个姓魏的好狠哪,我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
站在他身边的崔老三道:“哥,得赶快去向妹夫求救,这里边也有他的粮食,他是王爷,还愁治不住那姓魏的?”
崔老二一拍大腿:“对呀!对呀!”对“三角脸”道,“快命下人备马,去卢龙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