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时为朝廷侍中。
这日晚间,李世民正在承庆殿批阅奏章,钱福进殿禀道:“陛下,户部尚书杨大人求见。”
李世民剑眉一扬:“哦?杨纂此时来见朕,定有紧要事,快让他进来。”
杨纂进殿后正要行叩拜之礼,李世民一摆手:“免了。杨爱卿这么晚了来见朕,有何要事?”
杨纂奏道:“陛下,户部接关内、山东、河南、河北四道行台急报,该四道因自夏初起干旱少雨,继之又爆发蝗灾,大部农田严重欠收,其中尤以河北平州、蓟州一带为甚,大片农田颗粒无收。为求活命,千家万户拖儿带女外出逃荒,以致流民遍地,饿殍盈野,为此朝廷急需调拨大批粮食赈灾。”
李世民一听就急了:“那就赶紧自国库调拨存粮赈灾呀,爱卿你来上奏章,朕马上批。”
杨纂道:“因去岁京畿陇右一带大旱,已自国库调粮十之六七用以赈灾,如今国库空虚,存粮除保军队所需,其余部分已远远不能满足河南河北赈灾之需了。”
李世民道:“赈灾之事刻不容缓,若库粮不足,可用库银自民间购粮用以赈灾呀。”
杨纂道:“一者,库银有限,二者,目下因粮米奇缺而致粮价畸高,如现下购粮,则库银靡费过甚,且仍不能满足赈灾之需。”
李世民马上把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征、岑文本等重臣宣到殿中,先让杨纂说了河北等四道灾情,之后他说道:“目下情势是,关内、山东、河南、河北四道灾民亟需赈济,还有,去岁草原大旱,出现赤地千里之惨状,为度荒,大批草原之民南迁,其口粮一直靠朝廷负担,另有几十万军队也要吃饭,凡此种种,所需粮食加起来是一个偌大数字,可眼下国库空虚,拿不出多少粮食以供急需。目下最为紧迫之事便是赈济遭受蝗灾之灾民。须知救灾如救火呀。如今流民遍地,前隋之亡,便是起自遍地流民。这些流民离开家园到异地,先是乞讨,乞讨不成便只能偷窃,偷窃不成便要抢劫,其小股为贼,大股便成寇了。如此局面若不能及时扭转,后果不堪设想。朕急召各位爱卿过来,便是要一起议一议,如此情势当如何应对?”
几位重臣一时都不说话。
李世民急道:“为何都不说话呀?朕召你们几位过来,可不是要你们与朕哑然相对呀。”
房玄龄先说话了:“如今北方先是天旱,继之数州爆发蝗灾,即便灾害稍轻一些的州也是自顾不暇,根本没有余粮救济其他各州。相较之下,南方各州情形要好得多。可否自南方各州加征赋税,用以赈济北方之灾?”
房玄龄话音未落,岑文本就摇起头来:“此法恐甚难落到实处,自南方加征赋税,一是不可加征过多,二是即便征了,运粮速度本就只能勉强应付军粮与北狄南迁部众所需,哪里还有余粮赈济北方百姓呢?”
魏征马上接话:“那就自北方征粮赈灾!”
魏征话一出口,其他各臣就都一愣,继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着都摇头。
长孙无忌道:“魏大人莫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北方本就遭遇旱灾蝗灾,自身尚需赈济呢,又何来余粮可征呢?”
魏征道:“北方受灾,无米下锅的是寻常百姓,可那些世家大户便绝非如此!就臣所知,北方不少世家大户经年存粮不止千石万石,彼等囤积居奇,就是要待灾荒之年高价粜出,大发国难之财。更有甚者,武德年间颁布的《均田令》,在许多地方根本就未能落实,一些世家大户与官府相互勾结,乘灾年农户外出逃荒之机将外出农户田地以无主田之名并归己有,且隐匿不报,规避朝廷赋税,不仅使失田农户成为无地游民,且大量减损朝廷税收。此种情形现下一时难以解决,但加征他们一些粮食总可以吧?”
李世民道:“玄成此言切中要害!即如玄成所言,世家大户兼并土地情形现下尚顾不上解决,但加征其粮食是当下就能办到的。各位爱卿看,朝臣之中谁专责此事为宜?无论谁专责此事,朕都给他便宜行事之权!”
几位大臣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无人说话。
李世民面呈不悦之色:“各位为何皆迟迟不发一言?朕知道你们心中是如何想的,此乃一项得罪人的差使,荐了谁便无异于害了谁,也便得罪了被荐之人,是不是啊?各位皆为参议政事之忠臣,首要职责不就是荐人么?况素来皆高居庙堂之上,吃着朝廷俸禄,满口忠孝仁义,到了如此紧要关头却怕这怕那,此等做派可谓之良臣么?”
李世民话一落音,魏征就开口了:“臣愿自荐前往!”
魏征此言一出,其他各位重臣都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李世民道:“好!朕常讲,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值此国家危难之际,魏爱卿挺身而出担此重任,其情其志忠勇可嘉。朕任你为钦命宣慰使,克日赴该四州征调粮食,赈济灾民!”
魏征拱手道:“臣遵旨。”
李世民道:“魏卿此去需多少扈从,只管说话,朕从大内侍卫中为你差遣。”
魏征道:“谢陛下关照,臣此去征粮赈灾,需与地方官吏协力为之,故无须众多扈从,只带臣幕宾卞思去与一书童前往便可。”
李世民道:“好吧,尚简约戒铺张是你魏征一贯的行事之风,朕尊重你的意愿。天不早了,各位爱卿都下去歇息吧。”
几位重臣出殿之后,李世民伸展一下双臂,长出一口气,然后把钱福叫到殿内,说道:“朕听说,关内闹蝗灾波及到京畿之地,连禁苑里也发现了蝗虫?”
钱福道:“是,奴才也听说,几位娘娘外出举行采桑亲蚕仪式之时,于禁苑草丛中发现了数只蝗虫。”
李世民道:“着人备马,去禁苑!”
钱福一愣,继之道:“陛下,这天色已晚……”
李世民道:“无妨,你去命人向卫尉卿刘师立传朕口谕,命他率侍卫随驾而行,主管掌灯及护卫事。”
此时刘师立已被调回京师任卫尉寺卫尉卿一职。
钱福出去传谕过后,即和另一名年轻太监陪侍李世民乘马出了宫城,来到玄武门内。此时刘师立与一百名手持火把的侍卫已经骑着战马等候在门内两侧。
李世民肃然道:“刘师立!朕命你率数人随行即可,缘何来了上百人?此行并非出征作战,如此大肆招摇,岂不会惊动他人?只留下十人随行,其余人等皆退回!”
刘师立先是一愣,继之吩咐侍卫们:“留下十人为前导,其余人等立即熄灭火把,返回营地!”
众侍卫立刻齐刷刷下马,把火把插入随带的木质套子里,火把即刻熄灭,之后就地勒马低头恭送李世民出门。
李世民露出微笑,边走边对刘师立道:“嗯,刘卿,兵带得蛮好。将士上阵之后能否力战,关键要看平素训练如何。朕方才看了彼等一招一式,便知你平素训练有方。”
刘师立一挺腰身:“谢陛下谬奖。”
一行人策马进入禁苑南门,见禁苑内有偌大一片池沼,池边建有长廊、凉亭,周边植满奇花异草,水边岸柳成行,许多柳枝斜斜地垂入水中。
李世民情不自禁地脱口道:“清风徐来,花香袭人。真想不到,月夜游园,竟别有一番风味。”接着对刘师立道,“卿可命前面士卒走慢一些。”
刘师立对前面侍卫们高声道:“各位稍走慢一些!”
在火把照耀下,周边被绿色和夜色所掩映,只有近旁可见被夜露润湿的花叶。镶满鹅卵石的花径在火把和月光照映下宛若一条白色缎带,隐隐地延伸向远方。
此时一行人走到一片尚未开垦的长满野草的荒地边缘。
刘师立道:“陛下,前面野草丛生,恐有虫兽出没,似可返回了。”
李世民勒马停住脚步,却不返身:“卿可命人去草丛中扑打,看这禁苑之内有无蝗虫。”
刘师立对前面侍卫道:“范全、贾成,你二人下马用马鞭扑打前面草丛,看有无蝗虫!”
范全和贾成下马,挥动马鞭扑打草丛,另有四名侍卫手持火把为其照明。
很快,范全就高声道:“陛下,此处真有蝗虫!”
李世民道:“呈上来!”
范全和贾成丢下马鞭,一人手抓一只蝗虫来到李世民跟前,双腿下跪,把手中蝗虫举起来。
刘师立看着他们道:“愚蠢!你二人跪得如此之低,皇上怎能接得到?”说着急忙下马,接过侍卫手中蝗虫呈给李世民。
李世民接过蝗虫,拿到眼前认真端详,只见蝗虫通体绿色,长着一双大大的黑色复眼,弹跳有力的后腿在竭力挣扎着。他渐渐皱起眉头,默然良久,双眼流下两行清泪,把蝗虫举起道:“民以谷为命,而汝食之。自今往后,请汝勿食谷苗,可食我肺肠。”说罢把蝗虫放到嘴边就要塞到嘴里。
刘师立一时大惊,“扑通”一声跪在李世民马前,眼含泪水道:“陛下万万不可,蝗虫系恶物,食之恐生疾病。若陛下决意如此,便由臣代陛下食之。”
李世民道:“朕乃一国之君,当为民受灾,岂可由他人代之?”接着仰头目视夜空,“苍天哪,望你体会朕之心意,祛除蝗灾。朕身体染疾无妨,切不可让蝗虫成灾伤民哪。”言毕,一把把两只蝗虫塞到嘴里,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