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觉一阵眩晕、窒息,嘴唇颤抖得几乎语不成声:“你……你究竟是何人?”
男子仍俯首回答:“回奏娘娘,微臣孙亮,原在吏部杨大人属下做书办,承陛下错爱,昨日刚入弘文馆当值。”
曹娴仍颤声问道:“你是何方人士?”
男子答道:“微臣乃平州卢龙县人。”
曹娴声音愈加颤抖:“你家住龙河湾?”
男子闻言,蓦然抬头,眼中顿然充满惊愕之色:“你,你是曹娴妹妹?”
曹娴面色已惨白如纸:“你是孙亮哥?你,你不是已然故去了么?怎么……”
“我——”孙亮正要回答,看到对方那一身华贵衣饰,忽然醒悟过来,赶忙又低下头道,“回奏娘娘,臣在家时,因尊长逼婚,一时气厥昏死过去,待要发丧时,又渐渐苏醒过来。因舅父王大海为家父逼婚致臣昏死之事将家父痛斥一顿,家父翻然悔悟,故臣复活之后便将臣与女家婚约解除了。后臣赴京赶考,中了进士,便留在杨大人属下供职。臣赴京之前,亦已从令姊口中得知,娘娘泛海至红石滩与陛下喜结鸾俦——”
“你到此处所为何事?”曹娴忽然意识到什么,打断对方的话,急急地问。
孙亮闻言眉头微微一皱,却不敢再抬头看对方一眼:“微臣是遵修仪娘娘口谕来参见娘娘的。”
曹娴秀睫一跳:“什么?是谁传给你的口谕?”
孙亮回答:“是一内监到弘文馆传谕,说修仪娘娘召见微臣,又引导微臣到这里来的。”
曹娴一听这话,心便猛然往下一沉!自己根本无此口谕,再说,如无陛下特许,后宫哪里有权召见外臣呢?此事当中定有蹊跷,那肇事之人,定然包藏着险恶祸心!想到这里,她额上已冒出一层冷汗,身子僵直,仿佛被冻结在地上,一动不能再动。少顷,极力控制着心中巨大的恐惧,问道:“那内监他人呢?”
孙亮回过头看时,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
曹娴又问:“那内监你可认识?”
孙亮摇摇头:“臣不认识。”
曹娴语速极快地说道:“我并未传见于你,定是有人从中作祟。”
孙亮猛然抬头,一脸惊慌之色:“什么?”复又低下头去,“微臣死罪。”
曹娴已别过脸去:“你快走吧,快快离开这里。”
孙亮赶紧起身惶惶而去。
杨夫人款款回至曹娴身边,眼中尽是关切的光色:“哟!妹妹面色恁地苍白,莫不是身体哪里不适?”
曹娴赶忙掩饰:“妹妹身体无碍,让姐姐挂心了。”
杨夫人仰首看看天色:“你我姐妹出来的时候不小了,这便回吧?”
曹娴点头:“妹妹听姐姐的,便回吧。”
一路上,杨夫人都说了些什么,曹娴似都听到了,又似一句也没有听到。
回到殿中,曹娴强压住心中万般恐惧,极力想从乱云纷飞的思绪中理出一点头绪来。
那个躲在暗处设置陷阱的人究竟是谁?谁能知晓自己与孙亮的过去呢?思量有顷,她断定没有人能知道他们的过去。那么,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蓦地,她双眸一抖,曾经的一幕跃然浮上脑际:那晚,陛下召见孙亮,自己乍一见到孙亮时因心中惊骇而失态了,当时,殿中除了陛下、孙亮与自己,还有一个人——武媚娘!自己似曾于无意间觉察到了武媚娘那目光中的尖刺,那嘴角撇出的冷笑!
进而,她记起了不久前徐婕妤似乎于不经意间对自己说过,武媚娘与燕贤妃是姨表姐妹,燕贤妃又与杨夫人是姑舅表姐妹(注:吏部尚书杨师道是燕贤妃的舅父,又是杨夫人的从叔父),那么,武媚娘与杨夫人自然也是表亲……
事情做得真是天衣无缝啊,杨夫人是当着陛下的面邀自己去水榭上观鱼的,观鱼时又借故避开了,如此一来,自己与孙亮相见之事便谁都说不清了。一切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
既然如此,那么此事君王定然已经知晓了。
她定一定心神,等待着那雷霆震怒的一刻。
他从前殿回来了,高大巍峨的身躯出现在殿门口,面色坚冷如冰,并不看殿中女子一眼,径直走到御案后坐下。
她面朝他跪下:“臣妾参见陛下。”
他声音如磐石般冷硬:“这一后晌,你去何处了?”
她尽管已心有所料,听这一问,心中仍是一颤,面上却平静如水,声音亦是不疾不徐:“回陛下,臣妾应夫人之邀,去水榭上观鱼了。”
他不动声色:“只这些么?”
她的目光如轻风淡云自然舒卷:“观鱼中途,夫人暂且离去出恭了,忽有那弘文馆学士孙亮至水榭上来见臣妾。”
“你倒甚是坦然啊,”他侧首看她一眼,那目光中已有火苗在燃烧,声音中透着逼人寒意,“你可知晓,后宫妃嫔背着朕私自约见外臣,该当何罪?”
她心内一禁,面上却仍旧持重:“臣妾并未私自约见外臣。”
他面如玄铁,声如钟磬:“什么?你说什么?既是你未约见,那孙亮是如何进入宫苑,来到你身边的?你讲!”
她从容作答:“臣妾问过孙亮,他是如何进入后苑的?他说是一内监传臣妾口谕,要他来见臣妾,亦是那内监将他引领至水榭边的,可臣妾从未见过那内监,更无传谕孙亮觐见之事!”
他目光如炬,盯视着她的眼睛:“你此言可是当真?”
她迎着他的目光,面如止水:“臣妾所言,句句是实。”
他问:“何以为证?”
她答:“以心为证!”
“好一个以心为证!朕尚未问你呢,你是平州人,孙亮亦是平州人,你们二人可是旧相知?”
“臣妾与孙亮确是同乡,他外祖母家与臣妾家是邻居,幼时臣妾与他常在一起玩耍,后又入同一村塾读书。”
他忽地站起身来,摇曳的烛光中,巍峨身躯微微颤抖,幽深目光倏然晦暗,似被乌云遮住晴日一般:“如此说来,你与他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既有旧情人,你在红石滩与朕会面之时,为何不对朕言明?你若对朕言明,朕决不夺他人之所爱!君子成人之美,难道朕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么?你可知道,欺君之罪该当如何责罚?”
她的回答,铮铮如珠玉落地:“臣妾并无欺君之罪!”
他的口气变得异常严厉:“明明犯下欺君之罪,竟然还要强辩,来人!”
钱福进殿:“奴才在。”
李世民道:“将曹修仪带下去,着即打入冷宫!”
钱福一愣,用眼风朝李世民和曹娴一扫,继之才道:“是。”对曹娴道,“修仪娘娘,走吧。”
曹娴起身,转身边往外走边道:“不容分说,妄下断言,何言明君!”
李世民浑身一颤,厉声道:“站住!”
曹娴停住脚步。
李世民因震怒,眼中射出逼人的锋芒,声色俱厉地说道:“你在说什么?”
曹娴回过身复又跪下,口气镇定自如地说道:“臣妾在说,陛下该当听完臣妾的话,再下定论不迟!”
李世民道:“好啊,你讲!”
曹娴道:“自读完村塾,臣妾与孙亮便各奔东西了,后来只偶然见过两面。臣妾与他互有好感是实,谈情说爱之事却从未有过。在臣妾泛海至红石滩之前,臣妾听孙亮的舅父讲,因尊长逼婚,孙亮抑郁成疾,已气绝而亡。就是在此情之下,臣妾与陛下在红石滩几度邂逅,互生爱意且结为伉俪。那日夜晚陛下召见孙亮,臣妾乍一见他面目,陡然无比惊骇。今日问他,方知他当时是一时气厥昏死,待要发丧之时,却又苏醒过来,之后他赴京应试,得中进士,自此便留在了京师。前事经过,即如妾言,故此臣妾说,臣妾并无欺君之罪!”
李世民严厉峻刻的神情有所缓和:“是这样么?”
“臣妾之言,句句是真,绝无一字为虚!”
李世民一时无语,片刻之后才道:“你且去含风殿歇息吧,朕也乏了,须静一静。”
她悄无声息地去了。
他斜靠在卧榻上,闭目静息片刻,忽然睁开眼睛:“来人!”
钱福急步进殿:“奴才在。”
“传孙亮速来见朕!”
不多时,孙亮就急急惶惶一路跑来了,一进殿就俯伏在地:“微臣孙亮叩见陛下。”
“孙亮!”李世民声如洪钟。
孙亮浑身一颤,声音也是颤抖的:“微臣在。”
“今日午后,可有内监去那弘文馆,向你传曹修仪口谕,召你觐见于她?”
孙亮颤颤地回答一声“是”。
“那内监是何人,你可认识?”
孙亮始终不敢抬头,额头几乎触到地面:“回奏陛下,微臣从未见过那内监,故此他姓甚名谁,微臣毫无所知。”
李世民眉心已聚出道道沟壑:“彼时除你二人,还有何人在侧?”
“回奏陛下,那时弘文馆众学士尽皆在侧。”
“他们可认识那内监?”
孙亮稍稍抬起头来,却仍不敢看君王一眼:“微臣听曹修仪说她并未有召见微臣的口谕,微臣一时万分惶恐,回到弘文馆问过几位同僚,他们都说从未见过那内监,亦不认识他是何人。”
李世民对站在一旁的钱福道:“你速去弘文馆,问询所有学士,他们中可有人认识那内监?”
钱福答应一声,赶紧一溜小跑着去了。
李世民冷峻目光盯视着俯伏在地的孙亮:“孙亮,朕问你,你与曹修仪可是旧相识?”
孙亮身子又是一颤:“回奏陛下,微臣与曹修仪乃同乡,幼时曾在一起玩耍,后入同一村塾读书——”
“你与她可是两情相悦?”李世民打断对方的话,猝然问道。
“回,回陛下,”孙亮牙齿打战,浑身已是冷汗淋漓,“微臣与曹修仪以往确有同窗之谊,这,这两情,两情相悦……”
“好了!你不要说了!今日之事,非你之过,朕不怪罪于你,你下去吧。”
孙亮说一声“谢陛下”,从地上爬起来退出去了。
过不多时,钱福回到了殿内:“回奏陛下,奴才问过弘文馆所有学士,他们都说以往从未见过那内监,故此都不认识他。”
李世民靠在卧榻上,微微闭上眼睛:“朕知道了,你下去吧。”一时闭目凝思,眉心渐渐收紧,又渐渐舒展开来,霍然起身,“来人,摆驾含风殿!”
殿外,天空淡云如梦,月影斑驳,湛蓝色天际凉星闪烁,星的尽头如鬼魅般深黑,愈是远处,愈是可怖的浓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