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仰视苍穹,心中不由喟叹,这偌大后宫,真如浓黑天际一般,深不见底,深不可测呀,曹爱姬乃一民间清纯女子,此般情形如何承受得了?
含风殿内,灯火阑珊,冷寂无声,殿角处两名侍女红儿和墨菊默然枯坐,无精打采。
“陛下驾到!”钱福尖涩嗓音骤然响起。
红儿和墨菊慌慌俯伏于地。
内殿翠羽流苏帘幕轻轻掀起,曹娴自内殿款款走出,向已来到近前的帝王跪下:“臣妾拜见陛下。”
那玉颜神色淡然,看上去与面前帝王已然疏远了许多!
李世民急忙上前将她扶起:“爱姬莫要多礼,今日之事,是朕错怪了你,你定已记恨于朕了。”
观这情势,听这话语,曹娴淡漠目光中微露讶异之色,却道:“臣妾对陛下并无恨意。”
“哦?”李世民目光柔和似绵,“为何?”
曹娴语声舒缓如涓涓流水:“陛下闻臣妾私自约见外臣,龙颜怫然,是因陛下心中装着臣妾,甚为在意臣妾,此乃臣妾之福,臣妾何恨之有?”
听了这话,李世民龙颜大悦:“爱姬所言甚是,朕一时愠怒,确如爱姬所言。”
李世民在镂花靠背椅上坐下,端过红儿奉上的茶盏呷一口热茶,待红儿退下,柔声道:“这宫中有人居心叵测,真委屈你了。”
曹娴略显苍白的面庞浮上一丝笑意,却含了些微凄然:“只陛下能够明察,臣妾便可心安了。”
李世民又呷一口茶,似在慢慢品味,终于开口,声音低缓而坚沉:“经此一事,朕亦已知道,你与孙亮原是两情相悦,既如此,朕愿成全你们,这便拟旨,准你出宫——”
“陛下!”曹娴一声呼唤,似疾风骤至,继而舒缓下来,却难掩锥心痛楚,“陛下何出此言?”
李世民声音仍旧低缓,已然透出莫名的沉重:“两情相悦,难道不是么?”
“两情相悦?”曹娴痛楚的目光中又陡增几多哀怨,“即便有过,不也已成既往了么?难道,臣妾与陛下于红石滩几度邂逅,到终成眷属,不是两情相悦么?”
“这……”李世民一怔,对方眼中哀怨的泪光,已然泻入自己心中,“这个,当然。”
“难道,陛下以为臣妾是那水性杨花、可随意移情别恋的女子么?”曹娴哀怨的语声中,分明又多了几许委屈、失望……
李世民一时心内惶然:“不,朕……绝无此意,朕只是不想夺他人之所爱……”
“好一个‘不夺他人之所爱’!”曹娴哀怨的眼池已凝为两泓冰水,“陛下真是一位豁达、大度、无私、仁爱的君王啊。可是臣妾呢,不过是陛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陪衬而己,臣妾的心、臣妾的情、臣妾的爱皆是可有可无——”
“爱姬莫再说了!”李世民一把将女子拥入怀中,胸中情感波澜一如大海潮涌,“是朕错了。爱姬说得对,朕只想到了为君王者当宽厚仁爱,却未顾及爱姬的感受与心愿。”
偌大殿内,烛光摇曳,香烟缭绕,一派静寂,唯有女子轻泣,细若涓流……
许久,李世民修指轻轻抚起女子娇美容颜,柔声道:“爱姬,你道朕准你出宫是出自朕的真心么?朕可舍得么?”
女子羞赧一笑,无语,又把面颊埋入对方宽阔强健的胸怀中。
过了好一会儿,女子才喃喃莺语:“人家,已经有了……”
李世民闻言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却又托起女子娇颜,故意问道:“有什么了?”
“陛下……”女子梅旋微现,粉涡轻盈,玉颜一时骄羞得梨花带雨,花隐月晕……
李世民一时惊喜万分,俯下头去,把耳朵贴在女子小腹上认真谛听起来。
女子轻语道:“还早,听不到的。”
李世民抬起头来道:“那爱姬是如何知道的?”
女子又是赧然一笑:“那日,臣妾呕得厉害,陛下遣人去召太医后,便匆匆去上朝了。太医为臣妾诊过脉说,是喜脉……”
“你怎不与朕早说呢?”
“陛下这几日一直忙于政事,每日都忙到大半夜——”
没容她再说下去,李世民已俯首含住了她如花似瓣的柔唇,劲健的双臂将她的温香玉体拥得更紧……
夜幕沉沉,锦帐低垂,一帘情浓正是艳艳如火!
次日一早,上过早朝,李世民回到后殿,就批阅起朝臣奏章来,一直忙到傍晚时分,才放下手中朱笔。起来活动一下身子,蓦地想起了昨日发生的怪事。有内监假托妃嫔口谕召外臣进入后宫,这令他甚感不安。他又打发钱福去问昨日当值的宫禁守卫,那内监究竟是谁?钱福回来奏报,昨日当值的两名守卫都说,他们都不认识那内监,因其持有出入宫禁的令牌,所以放行了。
李世民神情倏然变得严峻而又沉重:那幕后指使者究竟是谁?谁有权发放出入宫禁的令牌,又包藏有如此祸心呢?对于宫中人等,他一个一个地思量考究起来,最后,他的思绪定在了太子李承乾身上。
太子近来愈益耽于声色,不思进取,作为父皇,他多次对其严加训斥,太子便对他愈生怨怼之心,这从太子对他冷漠的态度上一眼便能看得出来。种种迹象表明,昨日怪事,太子嫌疑最大!想到这里,他对殿外高声道:“传太子师傅张玄素进殿!”
过了好一阵子,张玄素才颤颤巍巍地来了,行动迟缓地跪下:“老臣参见陛下。”
李世民从奏章上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立刻皱起了眉头,只见对面跪在地上的张玄素,额上缠着厚厚的一道白绢,还遮住了一只眼睛,样子十分狼狈,便问道:“老爱卿,你这是怎么了?”
张玄素咧了咧嘴角:“回奏陛下,臣被人刺伤了。”
李世民眉峰一抖:“什么?何人如此大胆,敢于行刺朝廷重臣?”
张玄素翕动两下嘴唇才说道:“老臣不知。”
其实,他心里明明知道是谁干的,只是不敢说。这一天上过早朝,他出殿回府,路过东宫墙外时,突有一着短衣便帽之人从一株柳树后蹿出,抡起一只大马箠“呜”地一声向他脑门砸来,急切间他本能一闪,却仍被马箠从头上擦过,顿时头破血流。
他手捂额头高声大呼:“来人哪!有刺客!”
后面过来的太子右庶子孔颖达听到呼喊,赶忙来救。行刺之人三蹿两跳,已然不见。
孔颖达扶着张玄素看看伤情,虽不甚严重,却也不轻,便道:“这宫城内竟有如此刺客,恐非外部人所为。”
张玄素摆摆手:“孔大人再莫多言,你我快快回府便是。”
二人走过宫墙,来到横街上。
孔颖达扭头目视着张玄素:“看张大人言语神情,大人定然知道刺客是谁。”
张玄素叹一口气道:“你我这太子师傅的差事,是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啊。”
孔颖达诧异道:“大人此话怎讲?”
张玄素说起事情原委。
前一天傍晚,张玄素路过东宫门外时,听到宫苑内鼓鞞之声轰响不绝,想到自己太子左庶子职责所在,就近入宫中探看究竟,只见二十余名男子皆身着胡服,手执刀槊在跳胡舞。太子李承乾坐在大殿北侧书案后端着酒杯大声叫好。
张玄素走到李承乾身边:“太子殿下,老臣有几句话想说与殿下听。”
李承乾看对方一眼,不太在意地说道:“公有话请讲。”
张玄素道:“昔日周武帝平定山东,隋文帝统一江南,勤俭爱民,皆为一代令主,可有那不肖子孙,终于招致亡国之祸。今圣上念殿下与圣上父子之亲,又念殿下乃国之储君,所以对殿下一应用物,从厚给付,不加限制,宫中府中,无人能及,骄奢至此,如何得了?况殿下身边,未见有忠臣正士,而那奸邪淫巧之人,每日围在殿下左右,这如何能成?苦药利病,苦言利行,老臣今日且进一言,惟望殿下居安思危,谨言慎行,去靡费之行以成俭约之德,则不胜幸甚!”
李承乾支应道:“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公且回府歇着吧。”说罢起身要往外送对方。
张玄素却不马上走,抬手指着不远处打扮得不男不女的几个人:“那些人一贯旁门左道,只能引诱殿下走上邪路,望殿下斥退他们!”
李承乾频频点头,不停地施礼:“好,好,好。”
张玄素也只得不停地还礼。
李承乾挽着张玄素的胳膊,边往殿外送边道:“我只是闲来无事与他们开开心,公既是不待见他们,我将他们撵走便是。”
张玄素见太子答应得痛快,就满心欢喜地回府了,哪承想第二天就挨了一大马箠。
“那,爱卿是于何处被刺的?”李世民见张玄素神态似有疑虑,思忖一下,又问。
“于散朝后回家的路上。”张玄素不敢说是于东宫墙外被刺的。
李世民见问不出个究竟,转而问道:“你教的学生太子近日怎样,学业如何?”
张玄素略一踌躇,才开口:“太子素性贤明,礼贤下士——”
李世民一摆手:“朕不听这些虚泛的大话,你只说,太子近来学业如何?”
张玄素道:“太子是位颇识大体的皇储,只是他身边有一些谄媚小人,每每引诱他沉浸于声色漫游之中,学业便有些松弛。”
李世民怒形于色:“那些小人都姓甚名谁?”
张玄素小心作答:“一个歌童叫称心,道士秦英、韦灵符,还有——”
“走!”李世民霍地起身,“你随朕去东宫!”
李世民在张玄素、钱福跟随下走出承庆殿,沿永巷走到东宫后院。
东宫后院草地上燃着几堆篝火,众人聚集其中,舞乐声声,琴音靡靡,舞姬翩然起舞,前面桌案杯盘错落、瓜果如山。太子李承乾身居其中,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冷漠,笑得十分畅快。
李世民阔步向那欢歌阵阵的一边走去。
钱福尖利的嗓音骤然响起:“陛下驾到!”
鼓乐歌声、舞者舞步戛然而止。众人跪作一地,山呼万岁。
李世民并不理会他们,直直地向太子走去,坚毅的脸上充满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