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就在老保根死后的第六个年头上，那年七月里下了一场早霜，第二年又大旱进了七月，在方圆百十里地以内，遭了一场人吃人的大灾荒。能吃的树叶树皮早已吃光，后来人们吃上桃杏槐树叶，浑身肿得发绿。水肿一下去，人瘦得像个骷髅架，就看见一个大肚子。白天躺在荫凉地里，和死人一模一样，绿屁股苍蝇爬满了耳鼻七窍。一赶到日落黄昏，胳膊腿又开始动弹。
树大招风，因为七里铺有李赵两家财主，岭上岭下，还有周围村庄的一些灾民，你拉我拽，仨一伙五一群，连麻不断头，都往七里铺来要饭。一开头，李家大院还罅开个门缝，把糠秕烂谷渣煮一煮，冲门缝里扔出点，后来一看人多了，前门上了闩，后门加了关，可就闹了个铁筒山摇，门缝不留。人吃人也就是在这时候。
天黑了，人们又返阳过来，挣扎着摇摇晃晃，都往七里铺村外龙王庙走去。人们没有一点说话力气，好像是也再没有话可说。人看见人就是打眼语。好多人拉扯上一个死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庙前堆放了塌毁戏台的好多旧木料，人们把火架起，就那么搁上个死人烧烧，你捯一块他撕一条，半生不熟狼吞虎咽吃上一阵，就地又摔倒在那里。要不说是鬼世道，可一点也不假呀！
后来，李鸿云听到一股风声，说是邻村上下，人们都要向他来借粮，借给也得借，不借给也得借。李鸿云一听，心上可着实有点发慌。要是闹出点什么事来，自古常说，灾荒灾荒，灾出荒乱，众口难堵，灾民难欺呀。他独自一人在上房来回度着步子，抓耳挠腮，暗中捉摸。对了，他一下想出个万无一失的妙法：成立义仓。心想，连年荒旱，灾情严重，我李某如此义举，对上边官府来说，是赈救饥民，安抚地方；对乡里百姓来说，是扶危济困，开仓救人。这可真是一不失荆州，二又收买人心。万一要是邻村左近人们来闹，不费半点武手，不用我李鸿云出面周旋，七里铺人们自然就会挺身而出，拼死抵挡。
成立义仓的前几天，李鸿云告诉了李敬怀，先把几家闾长请到他家上房里，把他的主张给大家说了一番。他坐在正面“五福捧寿”中堂下条几团桌一边的太师椅上，手端盖碗儿茶，对几家闾长说：“自古道，世乱法不乱，有的吃，没有的看。话虽是这么说，可我李家办事，向来豁达大度。再说，眼前遭下这么大荒年，眼看村上人们聚家独户地倒下，实乃生灵涂炭，我焉能见死不救？”
闾长们听了，都有点瞎子过河，不摸水深浅。谁也闹不清李鸿云打的是什么算盘，都没有作声。
李鸿云不紧不慢品了两口清茶，又把架在鼻梁上的蚂蚱腿眼镜摘下来，从袖筒里捞摸出一块手绢，呵了又呵，擦了又擦。然后把眼镜腿子夹在两鬓里，看看大家，说：“胳膊总是要往里弯。要是咱的粮食叫外地外村人借走，咱村上的人们那可就更受夹制了。你们说不是个这？”
赵聚财可万万没想到，在这个紧要三关，李鸿云能开这个口。最近这一程，讨吃要饭借粮户，围在门上死躺一迭，弄得他门门不敢出，逼得上吐下泻没办法。他也想过，要是好年盛景，放个账借个粮，总还有利可图；人常说，“不怕歉年，全怕连年。”现如今遭下这大灾荒，要是借放出去，还不闹个人死财散。明明死人遍地躺，你李鸿云要开仓济贫，买好众人，巴不得，这便宜全叫你李家大院得走，我赵聚财保证不滴半点憨水。想到这里，他高兴得差一点笑出声来。心里说：“阿弥陀佛，可算有替死鬼了。”他觉得过去多少次，就是斗不过一个李鸿云，这回可是该着烫你李家一层皮了。
这一来，赵聚财美滋滋感到，“我正好想睡觉，你给我送来个枕头。”他露出一副着急张慌的嘴脸，说：“那咱就是把脑袋掖在裤带上，和他们打个天红，也不能叫咱的粮食出村。我马上就去告诉众人！”话一出口，他又觉得里头好像还有文章，到底李鸿云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一下还摸不准，不要又上了李鸿云的当吧？萝卜上扎刀，李鸿云也不是什么出血筒子。他觉得自己话说得早了点。人常说，宁吃锅头饭，不说探前话。他愈想愈后悔。
李赵两家相比，赵聚财算是七里铺的新发户，外号人送“鞘里刀”，见人一面笑，说话没脾气，谁也不得罪。要是借贷、钱项上头来往，倒也是笑脸说话，可是心里做事，杀心大，一口能咬你个牙血透。可他就是咋也斗不过李鸿云。李鸿云粜粮食，出手东西，是看跌不看涨。越涨价越不卖。赵聚财是看涨不看落，一听说涨价就想出手。光在这些事情上，李鸿云就得过赵聚财好几回便宜。那一年给了个好年景，连自种带收租，李鸿云进了不下四百石粮食，秋后一开市就跌价，他一下子就粜出五十石玉茭。赵聚财总以为年年一交春，青黄不接，粮食就涨价，只要能存放三五个月，就十拿九稳要赚他一笔钱。他一打趸就接下了李鸿云五十石玉茭。结果等到来年夏，玉茭都生了铁牛虫，行情也没上去。他吃过这号亏，上过李家当，对李鸿云这回倡议办义仓，反想了正想，心上就不得不多长个眼儿。
等到李鸿云把成立义仓的打算，又给大家细说了一遍，谈到借粮利息折算时，李鸿云说：“反正我拿出四十石谷子充公，至于利息怎么给我，这就亏众不亏一了。大家可以议议嘛。”
闾长们眼里说说话，有的还偷偷伸出三个指头，不前不后，相拉八错说：“就还按李家大院老规矩办哇，春借七斗，秋还一石。”
赵聚财想想，心里说，那是按平年计算，有借就有还。如今是大灾荒，明知道是个不保本的事，要是捅恼了李鸿云，他来个说话不算数，要不少拿，要不出一半，大爷下来就轮到二爷，这不就抓住了我赵家。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个买名声，赔老本的事，倒不如在这里买个好，给李鸿云个大甜头，让他狗逮猪尿泡，来个空喜欢。想到这里，赵聚财拍了一把大腿，说：“那可不成，这是个救命事，定成四六交息也亏不了吃粮人。”
既然赵聚财这么说了，大家异口同声，说：“一言为定。这一来，敢保险，一跟大家说，咱一颗粮食也出不了村。”
这时，赵聚财才心肝跌进肚里头。他心里翻腾着：嗯，熬过去的不吃你的粮，吃了你粮的，能活了的也无其数。还你？还你孝帽吧。可是他嘴里偏偏说的是奉承话：“李家实在是善门善施，功德无量。”
李鸿云一看大家满口拥护，不由暗中高兴。他给在旁的李敬怀使了个眼色，李敬怀看看大家，又对李鸿云说：“厨房那边，一切都已现成，怎么，现在上饭哇？”
闾长们张眉直眼，李鸿云站起来，说：“咱们都是义仓里头前人。咱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都原本义大老实些，在我这里吃上顿饭，吃完，咱是各奔东西。人命关天，抓紧办，该干啥干啥。”
见小不见大的赵聚财，一听说还要吃饭，大挓起两只胳膊，说：“这这这，这不成了店房里的臭虫，还咬客哩，可就太不像话了。”
李敬怀从旁插上说：“我表爷既然已作了安排，大家就座好了。”他刚把座位摆好，饭已端来。顺手从宽嫂手里接过调盘，碟碟碗碗，酒壶酒盅，绕桌子摆开。
李鸿云嘻嘻哈哈，说：“谁也不要客气，这是咱全村一桩大喜事，也是我李家大院一场大喜事。来来来。”边说边往上斟酒。他把头一盅先放在赵聚财面前，说：“老赵哥，你先给咱当这引头羊。”
人怕敬，鬼怕送。李鸿云这么一敬，赵聚财受宠若惊，头大的不知东南西北，奉承话说个没完没了。李鸿云连住又给他倒了六七盅，话说舌根也就硬起来。他说：“李……家……是咱……全村大恩人。”
各个闾长一看赵聚财带了二两，墙倒众人推，你一盅他一杯又连住灌了几下。
吃了人嘴软，偷了人理短。李鸿云早就谋算好了，只要你们肯吃敢吃，这场买卖就好做。门外是人吃人年馑，门里是酒醉饭饱。李鸿云心里说：“路上倒有遗尸骨，可我李家还不到朱门酒肉臭这一步，事情没那么便宜。吃上李家饭，就得为李家出力报效。”他一看时机已到，便把早已写好的义仓规矩拿出，念给大家。他长腔大调，说：“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咱这义仓也要立个规程。这样才能万世不斩，有益于民……”一口气说了个干净尽落。一有年景，就四六交息；人亡家破，有庄产抵垫。一铆对一窍，你有十分家产，就给你借五分谷，有五分家产，吃二分谷，活着欠不下，死了也骗不走。要是没底垫凭据，你就只好朝南撅起屁股喝西北风。
就像铁匠炉上烧红打黑，李鸿云是有软有硬，专门给大家摆迷魂阵。他又把嗓门提高，说：“只要熬过这两年，咱义仓里这四十石谷，永也不能有短欠，到时缺欠多少，我就立刻把它补上。”这全是废话，也是阴谋诡计。过上两年，你李家四六收息，该得多少利。漫不说就短不下，就是短下，你再补起，再放出去，还不也是四六收息。可是经他这么一说，好像义仓里粮食一短欠，他就是大腰包。
赵聚财酒醉心上明。李鸿云这么一说，他可就着急了：哈哈，你原是蛇逮老鼠，要独吞。一直对你李鸿云不放心，果然来了。你让全村闾长给你打保票，全村百姓为你赶饥民，有庄有产你借给，剩下这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都找我。他后悔莫及，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吃上这顿饭，叫人把嘴堵了个严又严。真是哑巴吃黄连。这么一锤好买卖，你事先也不交底，把我赵聚财挤在外边。想在这里，一股着气，大发酒疯。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也合不上套。他把酒盅一扔，说：“你……你李、李鸿云就……就那么精……精能，我……我也要充公，还还还……还有我老婆，还还……还有我……我媳妇，我……我闺女，都都都要充公……”他这么一闹，大家抿嘴直笑，也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赵聚财一发酒疯，把个席也撑散。李敬怀扯住赵聚财一根胳膊，连拉带推往出走，说：“赵大哥，看你说些什么话，先回家躺躺哇。”
都是一个村里长大，谁不知道谁的底细。赵聚财完全清楚，这宗事里头，还能少了你李敬怀这个舔屁股溜沟子货。他磁眉直眼，东倒西歪往出走，一听是李敬怀说话，扭后身子，猛不防就照脸给了李敬怀狠狠一巴掌。他左胳膊往空里一悠，说：“我我……我非非入股不……不成。俺老婆媳妇，闺闺……闺女，都都都入股……”他的意思是说，他老婆、媳妇、闺女都有体己钱，连她们的体己钱也要往义仓充公、入股。
李敬怀手捂脸板，只觉得火分分热辣辣那么烧疼，蹲在门扇背后低声骂道：“你就是把你妈你奶奶都充了公，与我屁相干！我这是好心做了驴肝肺，杀人赚了两手血，侍候出你乱子来了。”
这时长工们正在前院吃饭，听到后院热闹，也端着饭碗，偷偷来听风声看热闹。
临近开仓前几天，李鸿云坐卧不安。为了把事情既要办周全，又不出什么岔子，他又费了很多心思。本村地面好办，他最担心是岭下和外地饥民聚众讨饭，那样会出事，穷难惹，饥难挡。掏肚子涮肠，后来他想出个办法，反正不能招人到李家门上。为了叫人们看出，他确实是拿出四十石谷子“充公”。主意已定，就是把这四十石谷子，全部放到龙王庙。把担子全搁到闾长们身上，只说句闾长们吃粮不要交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看见便宜不逮，哪个和钱粮有仇，这不就三全其美了。
那天，李鸿云又把闾长们叫到他家，说：“义仓的家当，这就全托靠给大家了。零三碎四，进进出出，我就不着手了。”
这一来，闾长们一看大有油水，兴头大发。李家开仓那天，全村人上手，没用半天工夫，倒把四十石谷子全扛进龙王庙正殿。李鸿云手指不染，坐享其成，众闾长暗中吃粮，不加利息。赵聚财有口难言，可就气了个大肚罗汉。
在放完四十石谷的第三天，李家门楼上就挂起了“泽惠桑梓”一面金字大匾。四个斗大的金字下面，还刻上了几户闾长的名字。挂牌那日，焰火炮仗，村上八音会给吹打，整整折腾了一天。几户闾长，又在李家酒醉饭饱坐了一顿席。没隔多久，观音堂前，还又竖起七尺高一幢石碑。碑脑头刻的是“流芳百世”四个大宇，两边雕的是暗八仙。碑文是这么写的：
丁酉年孟秋，吾村不幸，严遭霜凌，翌年复罹荒旱，赤地四野，饿殍载道。李公急公好义，解囊赈输，立仓济贫，实乃德被桑梓者也。村人为感戴李公之深惠，延义仓于万年，尔后凡取粮于仓者，咸以四六交息。立碑存证，以昭来兹。
立义仓人惠公李鸿云
石碑背面，刻的是全村户主的名字。
李鸿云这一“开仓济贫”可就把全村人给拴在他账柜腿子上了。一来，找了个永世发财的门路；二来，又抗住外村借粮。真是一箭双雕的好买卖。
李家长工们对这件事的底细最清楚。事情过后，双连就给编出几句话来。
七里铺办义仓一场诡计
李鸿云保住了大囤小米
闾长们赚吃个蹄头杂碎
穷人们想吃谷四六交息
赴聚财没入股万分后悔
李鸿云设圈套三气周瑜
酒席上狗咬狗翻脸骂街
鞘里刀又一次吃了大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