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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刚过了谷雨节令,正是春暖花开,忙着下种大庄稼。那天李鸿云他妈病倒了,来势挺猛,一下子就打倒了身。李鸿云赶紧指派长工们,抬了他家的一乘小轿,星夜进城去请孙大寿。

长工们赶进城才刚半夜多一点。孙大寿不只是全县名医,还是不大不小地方上个绅士。半夜打门,就是八王爷也不给开。长工们只好等到大天明。

孙大寿这种人,对一般人来讲,主要是认钱。要是家底好点,那就越要讲点派头。起床、洗涮、吃饭、过瘾、穿戴打扮,你可等哇。

赶到长工们水一头汗一身,把孙大寿抬到李家大门,天也就快到正午。按照孙大寿的规矩派头,正好又该摆开烟盘,过瘾、喝茶。李鸿云在地上急得团团转,孙大寿才躺在炕上,抽上一阵大烟,山南海北,说东道西,摆上一气“龙门阵”。眼看午时已过,孙大寿才穿鞋戴帽,迈着大方步,和李鸿云相随,到上房去给他妈号脉。

孙大寿号过脉,李鸿云接上问道:“孙先生,你看我母亲这病……”

孙大寿眯缝住眼,慢悠不腾地说:“时瘟。上年纪人了。”他一下子把眼睁开,说:“这样吧,我先开上一副药,吃吃看,然后再说。”

李鸿云手勾手,不笑强笑,说:“那咱就吃饭了。”孙大寿点点头,两人走出来了西厢房李鸿云住的家里,七碟八碗,好酒好菜已经摆下。

吃罢饭,孙大寿一再说:“我是忙人,这就走。”李鸿云拿出二十块银圆给孙大寿,看样子是嫌少,眉不扬眼不睬,一手接钱,可是又说:“都是自己人,这不就见外了。”他心里明白,医道上讲究“望闻问切”,他进门一看气色,又听李鸿云说了得病前后的情况,问了侍候他妈的宽嫂,又切了脉,八成像是伤寒。少怕霍乱,老怕伤寒。他妈的脉象已经很不好,医生们又最忌讳这不出大门人就死。他得赶紧动身。

李鸿云刚送走孙大寿,返到二门,倒听见后院上房里男男女女哭成一堆。

李鸿云他妈一死,这可是大丧事,又不和一般人家那样,很快就出殡。财主家办婚丧大事,可要抖排场闹阔气。人家怕什么,躺庄卧地,仓里有吃不尽的粮,家里有花不完的钱。五天头上,先来了少数着底内亲,入殓装棺,就抬进后石窑里壅了丧。这一带财主们,为了夸富抖威风,铺摆开办丧事,动不动就壅丧。先把死人装了棺材,有的是为了等活着的老伴死了一块入葬,有的是为了大闹,就不得不拖长时间。这次李鸿云打算是秋后出殡他妈,要花半年工夫准备。

整整这半年里,李家大院确实是够热闹的。附近一带有名气的油漆匠、画匠、泥木石雕刻工、纸工、铁木匠,大小工一共雇了十七八个人,还另外起了个工匠灶。从制作棺罩御驾、纸人纸马、金斗银斗,到引魂幡、送魂幡、开路观音、地藏菩萨,应有尽有。陪葬的东西有二十四孝砖木雕刻,金童玉女、泥塑站班协侍。另外就是准备开吊以后的摆设、礼祭。这里有过金桥银桥的装板、栏杆、木架,加祭余祭的牌位神主、祭盒祭器。最费工的还是那四座戏台和里头的四场戏。全用木料加工,精雕细刻,绸装缎裱,有款有式的制作。这四台戏是:《刘备哭灵堂》《盗仙草》《劈山救母》和《取洛阳》。做得可真是工精艺巧,活灵活现。

九月初一开吊,九月十三出殡,看那股热闹劲,真有点像赶庙会一样。附近十里八里的人们,都来七里铺看热闹。仅鼓乐吹唱的就有和尚、阴阳、八音会、乐人(吹鼓手)四大摊子。看纸人纸马、摆设款致的,前个数月就早已人来人往不断头。

从开吊起鼓到出殡,在这十几天当中,送帐送礼、烧纸送供,一天比一天多。除了远亲近邻,大多是租佃债户。这些人们心上也知道,来烧纸送礼,他认得李鸿云,其实人家李鸿云哪认得他们。可是不来又不放心,又怕人家李鸿云查对租佃债户账目。要是人家一查对,看看这回谁没给他妈烧纸上礼,哪怕送是送了,可是礼太小,明年你算不用想望再种地。要是背利揭账户,到时上不起利钱,“合勒啪”把你的门一锁,当下就得扫地出门,谁能吃住这家伙。

人们看了这个阵势派头,你一言他一语,没几天就凑了几句顺口溜:

李鸿云埋他妈当成买卖

又收幛又收礼大发横财

死了个棺材瓤这么铺摆

还不是全凭他收租放债

租佃户受一年吃糠咽菜

长年下过日月紧勒裤带

人不人鬼不鬼少铺没盖

全家当不值他一座“戏台”

九月十三出殡,十二下午就热闹上了。这天晚上要加祭点主。李家大门上搭了牌楼,一水用新白布裹出,还结了各式各样的花格。点主官是请的县官。吃过早饭,四人小轿就往县城走了。一赶近黄昏,村外打照的人回来报信,说:“轿已回来。”李家大院当下乱成一团。所有男女孝子,一律戴了麻冠,身穿孝衫,男孝子还手拿柳木哭丧棒。这边由礼生带领,那边各样吹奏乐人,由执事总管招呼,结队到村边迎接点主官。走在前边的各吹奏乐人,越吹越起劲,看热闹的人们,拦路拥挤,一共不到半里地,整整走了顿饭工夫,可把抬轿的四个人压了个披水汗流。

点主,完全是财主们在闹排场。晚饭摆了海味大席,各队吹打乐人,都做了吹席安排,每上一路菜饭,都有专吹专奏。

吃罢饭,香案供桌,各种纸扎摆设,全都抬到街上,明灯蜡烛,可就照了个通亮。话说点主开始,在长街上设了香坛,县官正坐,六个礼生走上走下高喊:“执事者各司其事,匜盥洗漱,读祭文,尚飨,抑杖、跪,拜,再跪,再拜……”反正就那么不住气地胡折腾吧。就这么经过走前退后,来回绕行十几张供桌祭品。约莫至少已过了个把多时辰,在礼生喊过“点主伊始”后,男女孝子跪了满街,执事总管就是七里铺第二家财主赵聚财。他从神主龛里在大匣套二匣,二匣套三匣里,取出二指宽一个牌位,上写“故显妣李门董氏耄寿八旬有七之灵王”,县官手提朱砂红笔,在“王”字头上点了一下,就算人事完结。

双连挤在人前,看完后对在田说:“就他妈这么一下嘛,还来回百把里地去县里抬他,叫他老子爬山过岭,一头一头冒汗;还要上桌吃七冷八热,早知道是这么回事,我给他捅打一下不就完了。”

在田说:“你要有这一下,我就成了县太爷的跟班的了,谁还扛这份穷长工。”

点主完毕,县官又坐轿回了李家大院。各种吹奏在孝子前头压着步招人来看,李鸿云手捧神主匣低头慢步跟在后面。这场加祭,整整折腾了半夜。

十三出殡,整整忙活了一天。从棺材抬出大街,入了棺罩御驾,太阳已经落山。架起的金桥银桥,有半道街长。开始过桥,天已大黑下来,又是灯火通明。先上桥的是身披袈裟的和尚,吹的是庙堂音乐里的涅槃《送西天》,随后是穿了道袍的阴阳,吹奏《送葬曲》。八音会和乐人(吹鼓手)不能上桥,是在上下桥的两头吹打。八音会吹的《走西口》,乐人吹的《哭黄天》。

有钱门上孝子多。这话可一点也不假。一上桥,好点数,人们挨个数了数,连上手抱神主匣子的李鸿云,男孝子九十四,女孝子一百零九,娃娃把戏还不在其数。

送葬的挽幛挽联,黑压压举了一街,再加上各类纸幡、纸扎、观音、菩萨、摆设、戏台,头已经到坟,尾还在村里没有走完。

从起棺到埋殡完,由坟地回到村口,正是人定时分。因为回村后还要有一场余祭,正式才要吹唱,人们早已等在村口。至于礼祭那一套,大体还是昨天晚上那些玩意,香案供桌摆满街,孝子趴下又站起。余祭主要是各种吹唱亮本事,人群拥挤,走一步退三步,赶到李家大院门上,也就差不多交过半夜。

就在李鸿云他妈死后的七八天头上,老保根一家,前后一下子就放倒三口,全是伤寒。这一来,可把老保根闹了个草鸡不下蛋。工是不能上,每天起来窝里穷打转。这一次瘟灾一到就很不稳当,全家独户的病,开始已经有几户往外抬死人。老保根知道孙大寿给李鸿云他妈开下的药方没吃,这可是一条活路。他找到做饭的宽嫂,还不坏,一下就找见了。这可没把老保根高兴煞。心想,要不是给人家李家扛长工,又碰下李鸿云他妈来不及吃药就断了气,像他这样有今日没明日的光景,能吃上孙大寿开的药方,那可真是疥蛤蟆想吃天鹅肉,趁早不要盘算。他把药方拿到手里,一阵心热变心凉,药方不顶药呀,钱咋办?他左思右想,掌柜名下,一春天,挺着老脸三番五次,已经超支了四斗小米,再伸手行吗?可是如今脚步已经走到这里。罢,没办法,只好再求告人家。

李鸿云正在上房里坐着喝茶,老保根一讲,他把脸放下来,说:“我记得你超支了两月了吧?”

老保根苦苦哀求,说:“除了我,全家都躺下了,要不是这个,我……”

李鸿云黑风起脸,说:“你也稍替我想想嘛,我家里死下人,又是大养种时候,谁不知道,春误一日,秋误十日。你是一连几天,死抗一迭,就是不来上工,我李家还不厚道?!扪心自问嘛。”

老保根说:“我在李家大院,活着多半辈,死了算一辈,除了生灾生病实在爬不起来,可从没缺短过一天呀。”

李鸿云说:“我李家大院,可也从没短欠过你一分一厘呀。”

老保根不笑强笑,说:“是是,总是我占掌柜光,掌柜还能欠下伙计。我不敢昧那良心。”

李鸿云说:“知道这就好。”

老保根又说:“实在是过不去,李家是善门,念起这大半辈掌柜伙计的交情,你还得拉我一把,就当全看在那俩孩子情分上。”

李鸿云一怒之下,推开太师椅,“腾”一下站起来,说:“你是说我李家大院不讲交情哇?!”他心里说,早已是皮鞭抽死都走不动的老驴了,还有什么用?想借钱,没门。老保根还站着一动没动,李鸿云就一甩袖子,抽身走出门,又下了台阶直往前院去了。

老保根心中念道:“怨不得人常说,灯里没油捻子干,人没钱了鬼一般。可一点也不假呀。”听了李鸿云这种打压穷人的话,顶得他满口满口无话可答。这就只好听天由命。他走出李家大院,从怀里掏出药方,狠狠揉了两把,可是他还是舍不得扔掉,又装进怀里,急急促促返回三官庙。

云云和妈,高烧得一直说胡话,有新喊着:“爹,我想吃梨儿。”

老保根听了心疼肚热,说:“儿啦呀,哪有那东西,给你口开水哇。”

有新叫着说:“不,烧得我不行呀,我要吃梨儿。”

老保根听了老婆孩子的胡话、惨叫,像是拽住心把那么撕肝裂肺难受。他在地上拍着两腿打空转,像是刚关进笼子里的一只山鸟,撞头碰脑直扑棱。

吃过晚饭,在田和双连到了老保根家。他们一进门,老保根两手推住他们,说:“你们赶快走,可不能停站。这回瘟灾很不稳当,哪里也不要去。这号子狼虎病,谁染上也不好。”

在田说:“没事,生灾生病是各人的事。”

双连黑摸着坐在炕边,说:“我就不惧这些,命该河里死,井里淹不杀。”

老保根愁死愁活,说:“你们看我这可咋活,转眼工夫,七八天了,三人都不出汗。”他把今天去找李鸿云借钱的事,人家不仅不借给,还又咋的收拾他,说了个老泪横流:“说不好听话,要是你婶一跌倒,我可真不敢往下想了。”他越说越伤心。

在田点起根松柴,往炕上瞧瞧,三人死躺一迭,横三顺四,狮毛乱滚,看了实在叫人心上发酸。

双连沉不甸甸说:“我是越来越看透了,财主门里的饭是养小不养老。你能扛能挑,他是有说有笑,你给他受到腰曲头低,他卸了磨杀驴。跟财主们打交道,可得留个后手。”他是常作这个打算的。多少年来,遇到很多困难,可是他种的那几亩坡沙薄地,死也不松手,总要家里留上一天,和他这防后手想法很有关系。从这里他不由想到在田。那天李鸿云他妈断了气,他还掉了两眼泪。他不遮不掩,说:“我这人不好说那种九曲黄河拐弯话,人家是猫哭老鼠,你是老鼠哭猫。咱也不知道你那伤心泪是从哪来的?今日的保根叔,就是明日的你我。不信,你看。”

在田心里咋想,嘴里咋说:“我寻思人家待成咱也还不赖。要不,像我和五娣这事,那可真是天塌地崩也合不到一起。这总应该报答人家哇。”

双连说:“你这是裤裆里放屁,全崩在两岔里了。五娣是好人,就等于李鸿云是好心?你是诚诚实实给人家李鸿云受的,你能说李鸿云就把你当成他的大儿大女看待了?你为甚,人家为甚?”

老保根说:“我觉得,这可真是自家人说的两句心里话。”他把给云云娘算过的那笔账,又给他俩说了一番,说:“李鸿云这人心眼毒哩。”

双连说:“还是保根叔看得透。他过的桥比咱们走的路也多。李鸿云拿出那一百块钱,是给你买了个笼头戴,白头债,儿孙后代他全买,老来无用送你杀房里宰。你叫保根叔讲,我这可不是笑话。”

老保根说:“我实信。我就是走的这么一条路。”

在田半信半疑。你们九九说上八十一,咱也不能昧良心。他认为“咱胎里穷,命里穷,一辈就是个受苦人。”本来是个黄连命,要不是李鸿云垫出这一百块现大洋,他觉得要找五娣这么个好心肠人,知冷知热,疼爱自己的好老婆,不要说今生,恐怕来世也没想望。他好像已经打定主意,就是给李家当牛做马,这一辈也不变心了。他也给五娣说过,“咱没二心,李家也不会不讲良心。”从前倒是跌死一头牛,他家还不忍心剥皮吃肉。从小登进李家门,给他死心眼受上一辈,每做一件活计,都是拿得出来,看得过去,村上人们,哪个看了他不叫几声好。他倒没把李家当成自己家,可总觉得到老也不会落个冻死鬼、饿死鬼。再说有了五娣这么个好帮手,就算倒运败兴到底,拉起棍子去讨吃,总有个相帮相依。

他们正在说话,有新又喊叫:“烧死了呀,头疼死了呀,我要喝冷水,快给我舀一碗来。”直声直气叫得还觉得有点瘆人。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双连说:“过去人常说,害伤寒,想吃就是药,吃上就能出汗,可没听说这凉水敢喝不敢喝。”他们商量着,都拿不定主意。

老保根心急火燎,他把弄到手的药方告说了他俩,说:“真是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呀!”

那世道,钱是硬头家伙,一提到钱,三个人大张嘴再也说不下去。说没一文钱,真是碰破脑袋没一点办法。唉,三个人想呀想不出一件能变卖钱的东西。老保根一拍大腿,说:“就这个水缸还是个囫囵家具。”罢,打定主意就卖它。可是谁又买呀?他三个人合计了一下,还是得找李敬怀。别人手头还不一定有钱,就是有钱,人家要不要也还两说。

本乡地面,谁是什么人性,总还摸个七头八成。李敬怀此人,只要露出点小便宜,他定要下手。

在田找到李敬怀,好说歹说,只给八百钱(两毛),多了一文不出。李敬怀浑身是鬼,不说实话,他说:“我又不要。再说咱手头也没钱。我是帮你们办事,还不是去找李赵两家。”这种人,在穷人百姓面前,是从不讲真话的。他总以为,比他富的都是天生的精杰灵乖。比他穷的,都是榆木疙瘩。

在田哪是这种人的对手。李敬怀那么一说,他就再说不来第二句话。只是在心上说,这是在紧要三关,明坑穷人嘛。他赶紧返回三官庙。

老保根听在田一说,他咬咬牙根,说,“还是人要紧。能抓一副药也好。老侄,只要你婶他们熬过这一关,人精神快当,卖就卖了哇,吃水可以用锅到井上去端,咱不心疼。”话虽是这么说,他心上清楚,原当初是二斗米换的瓮,现在只给两毛钱,这是明白的卡人脖子,趁火打劫,从骨头上往下剐瘦肉嘛,咋能不难过。

第二天一起早,在田上工走,打发五娣到三官庙那边招呼病人。五娣进门,老保根动身进城去抓药。昨晚双连和在田,连夜把水缸给李敬怀抬家,五娣进门是甚不顾,拿了口砂锅就到井上端水去。有新高烧得像发了疯,挣扎下了炕,捧起半砂锅凉水,咕腾咕腾一口气喝了个净。五娣端水进门,有新果然出了汗。五娣一看这种情况,又是后怕,又是高兴。她转过身子再看看云云娘,脸色像锅底那么难看,紧接着就翻白眼。五娣推推她的肩膀,说:“云云妈!”已经咽了气,脸色慢慢黄蜡下来!

五娣双手拍炕,哭得死去活来!

刚过中午,云云也死了!

老保根抓起药,勒紧裤带,饿肚往回返。一走进门,死丧在地,五娣蓬头肿眼,他把手里提的一包草药往炕上一扔,一声没哭上来气厥在地,怀里装的两个梨儿也滚到地上。

一阵黄风卷地,天越阴越黑。刚努出绿芽芽的柳梢,风卷着一股劲往半空里飘。

李家长工们,正在金银滩点糜子。在田、双连他们一听到老保根家的消息,虽说还不到半后晌,双连把手里拿的种子往地上一摔,说:“你们干吧,我是要去招呼老伙计哩。”他撒手就走。

在田喊了一声:“双连,等等!”他把牛犋停下,告给别的几个伙计,说:“你们歇息哇,赶天黑你们等不来我们,解脱牛惧回就是了。”他心想,伙计们相处,现在又成了亲戚,死下人的事,这可不比往常。

还是穷哥们挨帮着底。双连和在田进门,这种摊场,叫人一看就下泪。炕上挺尸下俩,有新在炕角一边滚着昏睡。五娣哭得肿眉泡眼,不停地还在“咯儿咯儿”哽咽,老保根坐在那个木头疙瘩上,一言不发,直眉愣眼。

双连和在田摸了一把泪,东凑一块席片,西找一张草帘,就那么开始收殓。他们心寒手软,实在卷不下去。看到云云娘那两只袖,破得就像两把干扫帚圪杈。这是四季不分,一件不遮身手的“火绫单”。一边卷,一边滴答滴答的泪水往死人身上掉。

他们卷巴到云云的尸体,再也卷不下去了。平素下,总是在他们膝盖前窜来跑去,活溜不唧,像一条小鱼,就这么饿里来冻里跑,可算是盼得扒动饭碗,长成个十三岁的姑娘,开始懂事,会帮着爹妈做事了,可如今她却衣不遮丑,不声不响离开这个穷家。双连拍了一把云云,说:“好狠心的孩子呀,你怎么舍得扔下你爹呀!”他扑倒在炕上,哭了个爬不起。

在田“哇”的一声也趴在炕上。

穷帮穷,富帮富,麦糠不能做豆腐。临埋殡的时候,又来了金小、虎子好几个人,就那么抬把出去,在北坡地堰上,并排挖了两个坑,把她母女俩埋下去了!

正在人们吃晚饭的时分,又听到好几户人家在大哭大叫。后来就独家独户死。这场瘟灾一直延续了个把来月,光七里铺就死绝十一户。一家一两口子的死就更多了。

天早已黑了,在田两口还不忍心离去。老保根躺在炕上,少气没力,说:“往后少连累不了你们,早些回哇。”五娣又哭起来,越哭越伤心,说:“我可说是身边有了个亲人呀,我可万万也没想到啊,谁的命还像我苦啊……”

在田不出声直掉泪,拧了两把鼻涕。他心想,老保根这一家,虽说是过个穷日子,可总是个人家,这,死气不堪,当下就成了个倒灶光景。平时来闲坐坐,云云娘不是给自己肩膀上补个窟窿,就是拽住衣襟给缀上道扣门。他也想到,从前李鸿云他妈,也断不了给自己说几句甜言蜜语,比起云云娘来,总觉着是那么浮皮潦草。云云娘倒是不说多少好听话,偏又感到那么挨帮实底。又想,给李家人说话,总觉得自己的喉咙眼很细,一进三官庙,好像是另一个天地,脊梁骨也硬了,说话也气粗了。想到这里,看看这个家撒巴了,鼻子又酸起来。

老保根有气无声,说:“压在心窝里两句话,想给你两口说说。李家大院可万万不是你俩的救命恩人。背利揭账不是长久之计,一定要多往前看一步……”他原想把“这是我最后两句话”说出来,可是话到嘴边,他还是改了口,说:“不早了,走哇。”在田两口走出门外,他好像有几分后悔,没有把“往后少连累不了你们”再重说一遍。

有新出了汗,正在昏迷不醒沉睡。这时,老保根像是觉得满屋没有空气那么憋人,又像是悬天雾驾吊在半空里忽悠。他想到云云娘跟他半辈,从没穿过一件里表新的衣裳,可是连每年头一次吃个新玉米面窝窝头,也要先给自己留着。想想自己抠了人一辈碗底,戳窟窿倒当头,长年总是上气不接下气。孩子们一跌地,就不比猪狗强多少。他左思右想,觉得死了什么也不愁,死了再不受冻受饿,死了再也不受财主们那份磕打和眉眼。死了死了,一死都了。有新翻翻身,微弱的呻吟打断了他的念头。“我不能死!”他不忍心扔下儿子去寻自尽。他想前顾后,猛一下想到了当年老闰月屁股后头带的在田,自言自语:“儿啦,爹是我儿的累赘,你自己跌倒自己爬哇!……”他坐起躺下,躺下又坐起来。他想哭,可又咋也哭不出来。他就像完全到了发疯的地步,蓦地从炕上跳到地上,捡起一根松柴点着,一下扑到有新脸前看看,把头抵住有新的小脸蛋,说:“实在舍不下你,儿啦!爹是房檐头上的泥娃娃,再没路可走了呀!”有新一动不动在昏睡着。他又狠狠在有新脸上亲了一口,抓起一条麻绳,像一股旋风那样,冲过夜沉沉的长街。除了远处有几声狗叫,他像是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也不觉是在走、还是飞到了北坡。就在云云和他妈湿土没干的墓冢旁,一棵柳树上吊死!

第二天,李鸿云得知老保根一家的下场,他很自鸣得意,“要不是我心里有底张,差点叫他临死再拐我一下。”他一想,不成,账上还欠支了四斗米,千年纸墨会说话,还得写个文约落住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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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佛系王妃之纨绔王爷是戏精

    佛系王妃之纨绔王爷是戏精

    本文架空,1V1,纨绔戏精男主VS佛系女主,一路虐渣的宠文~因为拍照而意外穿越到古代小娃娃身上的姚璎茜,立志要过一个不争不抢,安稳过好自己小日子的“佛系”的人生。奈何家人太闹腾——第一回合,威武霸气娘vs京城大纨绔爹。第二回合,纨绔渣爹vs白花姨娘们。第三回合,威武霸气娘vs超强求生欲爹。*恒王:本王还缺个王妃……姚璎茜:赵家的五姑娘不错,姿容温婉,和您正相配。恒王:赵家五姑娘是谁?本王不认识!姚璎茜:我认识,我可以给你们牵个红线。恒王:茜宝原来喜欢做媒?本王这倒真的有根红线想要你帮忙牵一下。姚璎茜(警惕):我是国公府的姑娘,才不做保媒之事!你找别人去吧!恒王(伸出大手去拉小手):可是,本王只心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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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道妃途:摄政王的百变宠妃

    横扫特工和医学界的鬼医特工,一夕穿越,成为又丑又瘸,人人蔑视的相府二小姐。本是天之骄子,岂容尔等放肆!改容貌,夺商铺、开医馆、毁渣男、灭恶妇……覆手化雨翻手云。可特么谁能告诉她为什么这个摄政王一定要粘着她?“我要的是一生一代一双人,你,给不起!”【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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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她救下的路人,她是他闪婚的挂名妻。领证时,他再强调:“我或许终其一生都不会爱上你!”她笑得轻松明媚:“我知道,我也是!”这是一场无关乎爱情的婚姻。说好的婚后互不干涉,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悄然发生了变化。某男开始嫉妒每一个出入在她身边的男人,疯狂地嫉妒曾经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男人。更不放过任何在她身上贴上‘韩太太’标签的机会。说好的一生都不会爱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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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从大学毕业的本科生雪晨,怀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独自一人来到大都市尚北。幸运的找到了第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结识了一些有地位的业内人士,并初次感受到了爱情的真谛。正当人生朝着她预期的方向发展的时候,亲密上司的死,让她发现原来看似单纯人性下,竟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规则。社会的竞争对于女性来说,是艰难而不公平的,就在坚持原则与妥协退让间,她慢慢学着在夹缝间生存的求生法则。而唯一让她坚信不移的爱情,这个在浮华都市里坚持下去的强有力的后盾,却隐约显现出危机来。她的人生计划被打乱了,是继续留在尚北这座繁华都市,还是选择遗忘后离开?女主人公最后何去何从呢?爱情,事业,朋友,她会怎么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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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是钱,通通要!!只要是美男,通通要!!她左手钱袋子,右手金算盘,身后是一帮极品美男!小小十岁女娃,敛财敛色堪称一流!人称江南第一钱袋子色女郎!人见人嚎,鬼见鬼跳墙!见他还有三分姿色,捡了勉强放进收藏,没想到,脏兮兮的乞丐洗干净了竟是天仙下凡!嘿嘿,美男,美男,又能看来又能赚但她却偏偏破天荒不让这极品佳人抛头露面,养在家里吃闲饭!既然是赔钱货,那就……那就对他上下其手,浑水摸鱼吃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