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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老保根死后,在田和五娣,两口子心上没打半点来回,就把有新领到自己家里恩养起来。李鸿云知道这事以后,他心上把算盘一打,对了,老保根一笔欠账,正抓不起户头,你在田倒把他儿子收养起来,好,这就有办法。那天他把在田叫到后院上房,说:“在田,咱掌柜伙计相处多年,我可是有言在先,老保根死前,他可是还超支了我一笔工钱。债有头,户有主,他的全部家当你两口已经承受,他欠这笔账,可就理所当然要落在你们名下了啊。”

在田一听这话,心上着急,说:“俺们伙计了一场,又沾了这么个亲,他一家落了这么个下场,你说,俺两口能不抬抬手?”

李鸿云笑眯嘻嘻说,“该,该,完全应该。人之常情嘛。”

在田说:“大家都知道,他穷的炕上没席片,瓮里没米面,我也不知道他还欠掌柜多少工钱,连我都还是靠李家大院支撑,你看我拿什么给他还账?”

李鸿云漫烟忽悠,说:“他也没欠多少,这又不是个当紧事,我只是给你说说,知道有这么回事就行。”他看得远,谋得深。在他说来,这叫吃一看二眼观三。在你在田身上下了一笔本钱,买了你一辈。可说老保根留下一根苗,还是个不养不成材的驹子,现在有了槽口户头,这就可以见苗三分收。到时,账本一展,算盘子儿一响,牵过门来就能搭鞍子上驮使唤。想到这里,李鸿云暗中高兴,说:“没有什么,就这么点事,一说不就完了。”

好心人不存鬼心肠。经李鸿云水过地皮湿这么一说,在田也就看得简单了。咱靠着人家李家过活,老保根这么点事,掌柜明说没有多少,还又不打紧,待人就是宽厚。他还想到,老保根临死前,还一再给他两口说,李家不是他两口的大恩人。他心里说:“唉,人不能和道路为仇。你老保根走过的路,可说是再不能走了,没想到你死后,连儿子有新还得沾李家大院的光。”

正是小麦露黄季节,大庄稼刚上头锄。

五娣坐在门前那棵老桑树下,给在田补衣裳,细声不断头,唱着开花调:

门搭搭开花呀哗啦啦响,

俺给哪哥哥呀补衣裳;

补上个胳肘肘不露肉,

挑一块好布布换肩膀。

喜鹊窝开花哪树杈里架,

妹有话难开口把人羞煞;

你给妹偷摘把酸杏儿回家,

喜咋咋会告你俺发娃娃。

有新手里拿了半块糠面窝窝,一步跑出门来,刚听到五娣细声细气“俺发娃娃”。他跳着蹦着,说:“老姨发娃娃,老姨发娃娃哟。”

五娣把针线活儿一下子按在怀里,把笑脸绷起来,说:“你过来,我拿针要扎烂你那嘴,看你还敢瞎说白道。”她绷也绷不住自己的笑脸,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笑了。

有新说:“明明是你唱俺发娃娃,我又不知道。”

五娣笑了笑,说:“看你鬼小猴还说,没大没小哩。”

有新跳着转着跑了。五娣连喊带说:“回家拿上个篮子,快去切点灰调、扫帚苗,晌午咱好吃谷里。”

大晌午了,李家伙计们收了工都往回走,快到村边了,在田蹲在河边洗手,把伙计们让在前头,他绕小道走到马福寿房后,去给五娣偷摘酸杏儿。双连回头一照,在田已经偷偷爬上杏树,正往怀里装杏儿。双连一想,啊——怕不是五娣发孩吧?他叫伙计们先回吃饭,随后,他一闪身子藏在五道庙后。

在田没有先回李家大院吃饭,照直回了家。双连贴墙根走,紧跟在他身后。在田一进门,就给五娣说:“咱可是告你说,我长下这么大,还是第一回偷人。你揣揣,现在还心跳哩。”

五娣左胳膊拦腰把在田一抱,右手就插进兜里去掏杏儿。她说:“谁相信你是头一回,还是十回八回了。”一边掏一边吃。

在田说:“看你这人,不相信,咱可真是天底下头号老实人。”

五娣把嘴一抿,说:“哟,我还不实信哩。谁不知道,那会正月里一唱戏,不知谁家闺女媳妇想巴结,你还想哄我哩。你偷过人家几个,说?”她索性用两只胳膊紧紧搂住在田。

在田说:“快撒开,看叫有新回来看见了。”

五娣说:“就不,你给我交代清了再说。”双连踮起脚尖,在窗户窟窿里照照,“哈哈”一声笑,说:“我作证,可多哩。”他一步走进家里,说:“呀——还要甜煞哩。”五娣羞红满面,把头栽勾到脯胸上。双连说:“五娣还有这么一手,把我们大领工的魂也勾走了,不吃饭先回家。为什么这么着急,是不是害娃娃哩?”

在田说:“咱干不了这号事,我说叫有新总是个娃娃家好办。”他看看五娣又给双连说:“好几天没吃饭,一直干哕。”

五娣赶紧插嘴,说:“不要听他白嚼,谁说没吃饭?”

双连说:“人常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在田你是亲人手里长上蜜,那几个酸杏儿经你一摘,可治大病哩,肚里那一块,你看哇,保险一天比一天大。”

人们都说在田寻下个好老婆,就是,小日月过得半饥不饱也还凑合。五娣手勤,爱动弹,街坊壁舍,不管谁家大小办点事,她都要去给帮忙,舍身卖力又泼辣,人们也挺喜欢她。但凡她一来帮忙,除了留她吃饭,临走也还没多有少再给带点。她在家里更是手头不闲。人们都讲究穿伏底,因为数伏天纳下的鞋底,结实又耐穿,每年她都要给人纳十来双伏底,可是个辛苦人。夏景天气长,黄昏时分,她舍不得丢了一点,就连中午也从来舍不得歇个晌。瞌睡得不行了,靠住老桑树打个盹,又是手不停地纳。她纳下的鞋底人们争着要,她做下的鞋,人们抢着买。年年到了秋忙天气,她更是大显身手。有新也不吃闲饭了,她把他带在身边,像割谷擗玉茭,收拾菜蔬,刨萝卜捡山药蛋这类手头活计,她一个人倒不顶俩好后生。就因为她脚不落地手不闲,一手下来,还能没多有少给在田添补些。人们一看到他家这三口人,不由就联想到老保根,“就是,天没绝人之路。有新是个天不留地不收,绝户孩子;在田是个高高山上一根棍儿,光杆一条。你看,现在这就碰帮成个光景。”

不过也有一些人不识红尘,看不透李鸿云肚里到底是黄汤还是黑水,说他们这一家人,说到底,还是靠了李家大院。说这种话最起劲的头数李敬怀。

看事情和平点的人们就不这么看。他们说:“李家和在田,这本是个水趁鱼,鱼趁水的事。在田没有那一身好活路,这还不是个明白事,李鸿云的人,割了他的脑袋你能沾他光。不过话又说回来,在田要不是给李家扛长工,说实在,就是妻命再好,没那份钱也不办事。”

对在田这一家,数长工行里那些人看得清。他们说:“街上人们瞎吵吵,知道个屁。老张拳头杵老张眼,羊毛出在羊身上。在田两口,死受活受,一年到头刚够。到底是自己吃自己,还是李家待人宽厚?”这话说得实在,受上一年,交了利钱,年年受苦,一辈没完。

不管众人怎么说,在田不答这个茬。这二年,不光是他,连五娣也这么看。两口越是好呀抱呀搂呀亲呀,越好想到李家大院待他们不错。在田也就越是死命无徒给李家干活。

那天早上,全村还没有一点动静,在田就早起担土垫圈。从村边土崖上往李家牲口圈担,一赶天亮伙计们到场,他已经光膀干了七八趟。伙计们一到,他为了赶趟,连刨带担,浑身披水汗流。他正猛刨的时分,一片土塌下,雾突狼烟,把在田罩了个云遮月亮不见面。双连不住气连喊几声“在田,在田!”毫无动静。双连定睛一看,在田半拉身子压在土里,脸色蜡黄,血色不带。他扔脱扁担,朝村里就喊:“快救人来,压住人了!”不一阵,人们都已赶来,大家乱成一团,七嘴八舌。

“最好是灌野山羊血。”

“这才是太行山照见运粮河,远水不解近渴。哪来的这东西。”

“先抬回家哇。”“万万不敢动,赶快就地窝曲。”

“快切住人中。”

“……”

人们正乱着,五娣像个疯子一样跑来,一看在田成下这个样子,腿软一跌,坐在地上就哭:“亲人呀,我一天也不能活了呀!大家行行好哇,快给我救救他哇呀……”

街坊一些上年纪婶子大娘都围上来劝解,说:“可不敢这么,这不是众人都在抢救,都在想办法。”

大家劝说,毫不顶事,她双手打地,“你可叫我咋活呀,老天爷怎么就不睁睁眼啊,我的亲人呀……”

差不多整整窝曲了顿饭工夫,罢罢罢,人多智广,在田总算是哼上气来。这时人们才算松了一口气。大家纷纷议论:“命是保住了,就怕这腿要残。”也有的说:“啊呀,要真是残废了,可惜呀,实在是庄稼地里一把全手。”说到在田这一家时,有的说:“这是个杂凑班子,在田要是一怎么,家里没个主腔骨,光景可就全撒了。”

数李敬怀不是个好东西,说是什么在田没福气,李鸿云一下子给他垫支一百块现大洋娶下个老婆,硬是烧灶的才出了这场灾祸。还说:“我昨日黄昏,就亲眼看见两黑老鸹落在土崖上,这里头都有说法。”

后来这话传到双连耳朵里,他一股恼火,说:“尽是满嘴嚼蛆。你李敬怀见便宜就逮,哪边炕热往哪边挤,就全能承受住了?我前天不光亲眼看见一只黑老鸹落在他房后榆树上,还连叫了好几声,为什么你李敬怀还没死?尽是他妈吃上豆芽喝凉水,放的两半儿屁。”那回老保根一家人处在危急之中,李敬怀卡脖穷人,整制穷长工,多大个好水缸,只给了老保根两毛钱。这桩事,直到现在,双连还记在心上。他想,亏你李敬怀还不像村上李赵两家那样财主,要让你当上个财主,还要把你这些穷老爷连骨头剁剁吃了哩。

李敬怀此人心血不好,成天起来盼人倒运,盼人穷,他好写文约当中人,财主吃肥肉,他就能啃骨头。村边上正东头一块瓜地,两头一分菜园,有好几块就是他给李家往进买地,对穷人清产还债,跑前跑后,四下张罗,等到事完以后,虚说淡笑,多少出点钱,就捞到手了。村边上他还出租三块打谷场,也是这么闹来的。

自从在田出了事,李鸿云确实动心了。千后悔万后悔,后悔不该没听他妈的话。此来小去给点便宜满办事,哪用得着花一百块钱。唉,杀鸡用了个牛刀。后来他一细想,觉得还是他的主意比他妈高明。一有在田,二有他老婆,三有破房三间,四又增加了个有新。说到在田那三间破房,倒是不成几个钱,可原是个四合大院的房基。据说这就是常家祖辈上,下考场考秀才那时的老院。说到有新,转眼就可以上套搭鞍。雇人用长工,总是养小不养老,人常说,小子不吃十年闲饭,今年不行明年成,后年起来担百斤。左算过来右算过去,怎么也合算。

唉,说起在田一家,可真是好景不长,晚霞太阳,一晃就不见了。小腿砸断,老放羊三卯成倒是给接上了,可是砸坏的腿胯骨咋也没办法。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不,转眼之间快仨月了,拄上两根棍,倒也能送个屎尿,可就是一离拐棍寸步难行。一家三口都发愁,这可熬到牛年马月。五娣也想过,在田一拖几月不能上工,要是给李家上不起利钱,事情可就大了,吃喝身贯闹不下,房子也住不成。她给在田说:“从眼下看,你还是这样,要是腿好不了,日子可咋过?我看咱这三间破房也怕保不住了。”她现在想得多了,有些话还留在肚里,怕说出来伤了在田心。一转眼几个月就要生孩子,到时会怎么样,她不愿说,也不敢再往下想。

在田人老实,死心眼,光往好处想。他觉得,往后就打上腿残了,手不残。手头活他什么也能干,李家完全用得着这样人。他说:“从我自小走进李家大院,这也就大半辈子了,宗宗件件咱都实心实意当自己事去干,就连全村人都看得见。往后我还是心不变,手不闲。只要咱年年上起他利钱,他就不能下咱的房。”他还想到,有新很快就能当小长,他俩合在一起,给李家好好再受上几年,那一百块钱会还清。他对五娣说:“只要咱还清这笔账,可就头轻多了。再好好扑闹几年,还能帮有新成个家。咱这院里有地方,只要有新有能耐,他还可以搭架几间房。”

一转眼,半年过去,在田的腿还是那么个样子,就是拄的两根棍变成了一根。街坊邻居们看了也说,就是个这样了,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这还不够了个好,要看当时,谁都觉得捞不住这条命。那天他拄了根棍,咬牙背气忍着疼,一拐一颠去到李家大院,找见李鸿云,说:“我这腿也好不到哪里了,我看就这样上工哇。大院里事情多,我心上结记,实在坐不住了。好多手头活我都能做。”他把“都能做”三个字,语气还特别加重了些。心想让李鸿云最好能按原工钱给他开。

李鸿云笑了笑,说:“不着急,再养养看,回哇。”话音一落,笑脸完全收起。

在田两眼“目眨目眨”看看李鸿云,再也说不出个究竟。看了李鸿云的笑脸,好像他对自己还是好心;看了他说完话那副脸色,又觉得毫无人情。猜不透,只好一拐一颠又走回家。

场光地静的时候,村上一些会编篓筐的人们,总要上山割点荆条,趁冬时寒月没事,编上点家具,除了自己使换,赶集上店带去,也能卖个现钱。在田跟五娣合计了一下,说:“我两手能动,闲着没事,就让有新跟大家上山割条吧。一来也磨炼孩子,二来编打上些东西,也能有零没整添补个进项。”

五娣高兴地说:“倒是个好事,可以先让有新跟人们上山割条,你再往后拖拖,等腿好些了再说。”

有新天天跟大人们相随上山,条子也就割了老大一些。刚入冬,在田在房背后向阳处,熏了堆麦糠,就编开了各式各样大小筐篮篓筛。人们到城里赶集,接上打下也给他捎去卖个仨俩。

这事后来叫李敬怀看见,他就赶紧到李鸿云那里去献殷勤,告黑状,说:“在田不来上工,可是让老保根的孩子天天上山割条,他在家里成天起来编东西,还让人们捎进城去卖。现在他倒成了用人户。”

李鸿云一想,是哩。今年在田只做了几个月营生,无论如何不能叫他把今年利钱拉下。对了,碾房里正缺人,叫五娣来看碾推谷,在田在家编东西。两口子两相串凑,先过了今年,明年看看再说。他对李敬怀说:“你去告他一声,今年的利钱可要早准备,不要伤了多年来掌柜伙计们的和气。可以让五娣到碾房去看碾。”李敬怀正要动身,他又说:“我这全是替他们打算,你可以给在田说清楚,咱是各算各账。女人家不能顶男人,我是照顾他,二折一,两天算一个工,就在他们家吃饭。要一是一,二是二说清楚。”

李敬怀到了在田家,除了李鸿云的话,他还又加枝添叶说了好多。他说:“你们好好想想,要不是李家待人宽厚,人家可搭理你们哩。到时候你上不起利,还不了本,就用不着人家开口,你们还不给人家腾房等甚。这明明是个说在纸上,说不在纸下的事。要让我说,这是个巴不得的事,明儿五娣就去。”一点商量余地没有,他说:“我是个传话人,你两口拈掇哇。”说罢就走。

这可真有几分逼命。李鸿云对在田的螺丝,就这么慢慢拧上了。这一下,在田可万没想到。五娣已经怀揣大肚,她一走,三顿饭还要吃在家里,自己七瘸八拐,这还再编什么?真是一碗热饭打在地上,只好收拾算了。他有几分不大相信,又拄上棍去亲自问了一下李鸿云,可不,完全不假。他央告李鸿云,说:“五娣也就快坐月子了,我给咱上工好了。”

李鸿云说:“那可不成。你拿上头份工钱只看看碾,工钱我怎么给你开?”

在田说:“我不在这上头争别,掌柜怎么算也行。”

李鸿云完全收起笑脸,说:“怎么你这人这么不识尽义,我是为你多开一条路,好走动一些。你上了工,今年的利钱你还准备上不上?”

在田说:“我给咱尽力上。”

李鸿云拉长声调,说:“一条腿就是一条腿的力嘛,你还能尽到哪里。你在家里零敲碎打拾砍上点,让你老婆再帮上你一把,这不就尽上力了。”

在田苦苦哀求,说:“熬过今年,我明年……”

李鸿云打断他话把,说:“不要明年后年了,这账务上头的事,一笔就是一笔。自古道,好伙计勤算账嘛,拖欠下来对你又没好处。明年起来咱再说明年。”李鸿云心狠手杀,一个萝卜一个坑,利钱少不了,最后该叠刮[6]你什么还是什么。

让五娣揣上个大肚,天天到李家碾房看碾推谷,又是十冬腊月,那么大个冷房,一天不见太阳,火星星没有,就她一个人和一个牲口打交道。这明明是割在田的肉,掏他的心嘛。事到如今,在田才从梦里惊醒。他头一次回味老保根的话。穷夫妻恩深义重,可是人家李鸿云已经把话说清,单凭一个人还不清今年利钱。要不去,就是李敬怀说的,腾房。连一步通融余地也没有。五娣想前想后,支棱起眼,坐在一边发呆。后来,还是她说了话:“我去,非去不行。要不,下一步当下就没活路。”在田心上一抓一抓难过,可也想不出一点办法,只好这么办。

五娣刚进碾房两天,早去晚归,中午趁牲口换套,抽空回家吃顿饭。李鸿云那天到碾房院走了走,一想,不对。事情不能这么办。推碾磨磨,这是跟粮食打交道,要一时人不见,往裤里装上二升米,谁知道。一天来去两三趟,一次偷二升,两次就是四升。看上两月碾,就偷我两石四斗米,这还得了。他想了个万全之计,五娣不能回家吃饭,可以把饭送到碾房来。他心里说,把碾房院大门一锁,早晚开上两次,中午牲口换套,有李敬怀在场,成。那天他把李敬怀叫到跟前,还悄悄嘱咐了几句,说:“偷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要查看仔细点。”

李敬怀又孝敬了两句,说:“人心隔肚皮,不能光看外表,谁和这钱粮有仇。不要多,抓你两把就熬碗稀饭。”他一手接住李鸿云的钥匙,说:“这你就放大心宽哇。”

李敬怀拿上李鸿云这把钥匙,吊在脯胸骨扣门上,显得八面威风。走到哪里,人们见了,刚一开口问“你这把钥匙”,他接上就说:“这是李家大院碾房院门上哩。”他不说是为了看五娣,只说是李鸿云叫他看管碾房。意思是叫人们猜,他可是升发成李鸿云的二管家了。

自从李敬怀带上这把钥匙以后,真是坏事做绝。早起牲口一上套,把五娣关进里头,他一走一个不见面。中午长工伙计想换套牲口,到处找不见他,有新来送饭找不见他。找东家问西家,见了张三问李四,好不容易找来了,他摆出二掌柜架,才这长那短挑你的字眼儿。五娣可怜巴见,很少能吃上一次热饭。她就是这么受折磨,一想到在田这么个好心肠男人,心里就发热,浑身有精神。那天晚上她走进家门,虽说大肚不扯,累得有几分愁楚,可也很有几分高兴。她一想,再有两天,就碰够两月了。她给在田说:“我这两月满了,再加上你前半年那近五个月,合起来就是半年,再把我卖鞋挣下的添补上,还有你卖筐子钱,今年利钱咱就能上够。”

在田说:“我也算过,还少有点余头。你要坐了月,还不准备三二斤豆面。”

五娣说:“不要为我打算,我什么也不要,就怕明年春上口粮接不住。不过我也想来,一到春暖花开,那时我就熬出来了,什么也能做了。”

在田也想到,明年他上了工,还想给李鸿云说说,让有新也扛小长工。要是这一着能办到,日月可就活畅了。他又想起那句老话,说:“走了一步说一步,哪里黑了哪里住哇。”

那天,有新刚送去午饭,五娣吃过饭没多大工夫,就开始觉得肚疼,随后一阵比一阵紧。她怕再疼得厉害走不回家,就赶紧到门上去喊人。后来李家大院做饭的宽嫂,听到碾房有喊声,紧走几步赶来,门里门外一搭话,宽嫂冲门缝照照,五娣已经肚疼得滚倒在地。宽嫂单看没办法。她连喊带叫走了半条街,哪里也找不到李敬怀。后来一赶把李敬怀找到,五娣已经把孩生在裤里。众人帮忙,抬不是抬,架不是架,才算把五娣拖回家里。

人们把五娣架把到家,随后跟进门来一些大娘婶子,是甚不顾先包裹了孩子。她们看看在田,说:“是个小子。唉,大人吃场上不好,看着瘦蔫皮,小手手像鸡爪爪。”五娣脸色苍白,眉眼不睁。大家围上看看,说:“不好!一直流血不止,怕是血昏。”这可怎么办?在田伸长脖子看看,心上一股难过,双手在两胯里一拍,抱住脑袋坐在炕边,连一句话也说不张来。婶子大娘们都着急了,说:“可是得快想办法!”有的说,要赶快用香熏,有的说,最好是喝上一副“生化汤”。一提用钱的事,大家都摇头。最后,七手八脚,还是尽用了些土办法,赶到晚饭掌灯时分,这才慢慢缓过点气来。

人们走后,在田紧紧守在五娣身边,心里说:“李鸿云啊李鸿云,我可再也没防住你这一手!我拿良心对你,你把良心背到脊梁骨。众人是圣人,大家早看透你了,可惜我认识你太迟了。你害了我一家!”可是他又翻过去一想,觉得现在还不能这么说。明年李鸿云还要用他,要是再用上有新,五娣坐好这个月,日子还能过,还得靠李家。他对李鸿云,还有点不死心。

在第六天头上,五娣发起高烧,突然又抽起风来。在田赶快又到街坊去找那几个婶子大娘。她们到家一看,五娣一直抽搐不停,两手紧握,牙关紧咬,直翻白眼,都说是得了产后风。身子骨这么虚弱,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在田像个没头苍蝇,东碰一下,西撞一跌,不光毫无办法,连一句话也说不来了。害怕就有鬼,不到小晌午,五娣咽气了!

在田是提拎一条腿,炕上是撂下个新生孩,五娣停尸在门板上,有新趴在炕边哭个不停。人们一看这摊场,不由想到,他(她)们,论活计营生是那么好,那样巧;论人品,谁能说出个“不”字来,可真是全村数一数二的好受家。可世道偏偏是好活的不受苦,受苦的不好活。人们念叨起来,说:“是一对老实人,格选选两好人。”

出殡五娣的那天,死人往出一抬,人们看了,原身衣裳,肚里干粮,就那么躺在门板上,脸上捆了一张麻纸。登时间,五娣人性好,看人亲,干活手疾眼快……好像都现在人们面前,好多男男女女,眼窝都红了。双连掉了泪,李家长工伙计们掉了泪。

五娣一死,双连想到她的为人,也想到李鸿云实实可恶,李敬怀做事太绝,在田又是那么个榆木疙瘩,死老实。他觉得说到底,要不是李敬怀掌了这把钥匙,五娣也不会给折腾死。他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你狗仗人势,卡脖穷人,非整制你一下不成:“磨道里迟早还等不住你个驴迹踪。”

五娣刚死了才两三天,李鸿云还没顾上往回收碾房院钥匙。那天照常推谷,是长工全小看碾。黄昏下,全小卸了牲口,双连把推下的米,照常都扛回仓坊院,剩下还没推的两半口袋,他有意把它留在碾房,临末还往自己兜里装了两把谷子。最后,李敬怀走东不管西,把葫芦锁一上,唱上梆子戏就走了。

当天晚上,吃过晚饭,人空以后,双连把装在兜里的谷,从李家碾房院大门撒起,溜溜拉拉一直撒到李敬怀门上。二日天明吃过早饭,李敬怀达达连连,照常把碾房院大门打开,全小牵了牲口去上套。他走到大门上一看,是谁把谷撒到这里?又一细瞧,路上也有。他把牲口就手拴在碾房院桩上,出门顺着麻米脚道就走到李敬怀门上。全小把这事很快告诉了双连。双连把眼一瞪,说:“这还不明白,这是给你我往身上栽赃,除了咱们谁还能再进碾房。”他和全小相跟上走回碾房,看看昨晚留下的两半口袋谷,说:“呀,怎么丢下这么点儿了?”

全小人年轻,不好多说话,有股死犟劲。一听说要给自己身上栽赃,当下一跳八丈高,说:“找这个老杂毛去。这是黑害人;人穷是真,我不吃这一套!”

双连说:“这家伙就是全靠害人发财起家,不狠狠揍他一场,他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准备好棒子哇,不要往痛处打,就打狗日的屁股。”

全小拉起根磨杆就走。双连一把拽住,说:“不成,先去告说李鸿云,就说碾房院失盗了,叫他来看了再说。”全小压住满肚火气,把磨杆撂在门后,拔腿就走。

李鸿云从碾房大门起,跟到李敬怀大门,心里不由升起一股急火:“原来你李敬怀干净是吃我恨我捣腾我。你花言巧语,还说什么怕旁人偷,原来是你把钥匙诳在手,要放大心宽偷。芫荽地里的黄藁,现在我才辨认出你来。”他站在两半口袋谷跟前,说:“你们往后再不能把东西丢在这里,牲口一下套,零三碎四,都要收拾个一干二净。”

双连和全小说:“是。”

李鸿云气得头上暴青筋,胡采往起撅,说:“双连你去,告说一下,就说我在这里等他。”

李敬怀一听是李鸿云叫,抿抿八字胡,穿街往过走。碰上人,有的问他去哪,他满面春风,出口就说是李鸿云叫他有事。有的人并不问他,他也要说:“你去哪?我是李家大院李掌柜叫哩。”他走进碾房,李鸿云怒指两半口袋谷,说:“你连这也扛回哇!”

李敬怀一看李鸿云气色不正,不是话里有刺,是有刀。这可就闹了他个昏花愣怔,井底观天,不摸东南西北。他磁瞪起两眼,看看两半口袋谷,又看看双连和全小。李鸿云打相一看,心里说:“啊,你瞪着大眼看旁人,怎么,还想拉个替死鬼?”四个人瞪起八只眼,都没吭声。

还是李敬怀开了口,他是笑不是笑,说:“这是怎么回事?”

双连偷眼看看,李鸿云像是气得眼里冒火,他给全小使了个眼色。全小早已火上心头,从门后拉出磨杆,照屁股就给了李敬怀一棒。双连一掌把李敬怀推倒在地,说:“人家喂狗是往外咬,你是往里咬。你还想苦害我们!”全小已经狠狠擂了五六棒,他从全小手里夺过磨杆,“劈哧劈哧”又打了十几棒。

李鸿云怕年轻人失脱手遭下人命,赶紧喝住,说:“不用打了,叫他说。”

打得李敬怀还在哆嗦,坐坐不起来,站站不住,他趴在大碾盘上,说:“冤枉死我了,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全小手指两半口袋谷,说:“你掌上钥匙,你来偷,短下少下叫我们赔;你说哇,你到底偷了多少回?”

双连一想,不能这么审问,要是李敬怀怕再挨,屈打成招,说他偷了好多回,再一往出退,这不就叫李鸿云得了便宜。另外,人常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他要胡说是和哪个伙计长工合伙偷来,这不把事情弄个一锅粥。想到这里,他换了个口气,说:“老子们就这么一回没收拾干净,你见空就钻,把钥匙拿来!”他伸手用力一拽,连钥匙带李敬怀的衣襟也撕了一块,随手递给了李鸿云。

李鸿云前后一想,觉得李敬怀就是这么个见小不见大东西,顶多也就是偷个几升升,骂了一句“混账鬼东西”,甩手就走。

挨了大半天揍,直到现在李敬怀才懵懵懂懂弄清根由。他心想,要再跟双连他们诉诉冤枉,说个究竟。没等他开口,双连说:“我们管不了这些,你去跟掌柜说算了。”李敬怀两手抱住屁股,没敢走大街,绕房后小道回了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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