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李家大院叫人放火给烧了一场,起房盖屋,可以说一直没断头。气势是够大的。先是起了后窑院,一挂青石到顶,一排就是九眼。窑顶上又盖高房,三面卧砖砌墙,起架是大挑脊,五脊六兽,歇山顶,前檐立卧栏,加了斗拱还插了飞子;前檐下是满面夹扇花窗。一进村,绕远就能照见这排高房。
另外,还平地起堆,出崭新盖了一串四合头偏院,外墙全是荒石面虎壁,白灰勾缝。据说这一种墙,一不怕外来水火,二不怕贼偷失盗,万无一失。
这些房子全是细锤细凿,整整修盖了六年,没换一口气,紧接上就又是大圈葬。
李家大院的坟地在东山,就因为他家是明朝手里的富户,虽说正支旁系也不知有多少破落、绝户,可是李家大院这一股,起起落落,跌跌绊绊,一直没有怎么大倒塌下来过。
东山上,李家好多老坟,至今还留有牌坊、碑亭、石猪、石羊……唯独李鸿云家坟里,不仅有这些东西,还有好几棵三四个人搂不住的大柏树大松树。
李鸿云家这回动手碹葬,工程挺大,开的是通葬。他要把他爹他妈的葬,和他爷爷的葬接通,他的葬再和他爹他妈的连上。因为李家大院的老院中轴是一进三串院,这回碹葬,李鸿云出了主意,要仿照他家老院来碹。
白虎湾北山全是青石,这些年来,因为李家大兴土木,再加上又碹大葬,一座山快叫他劈去半边了。一往七里铺这道川走,远远就能照见。
李鸿云是生能变法的盘剥人。这几年收成一直不老好,你想情,欠租户自然就多了。年年一交腊月,长工们赶着成串的牲口,到各地去驮租,总有一少半户头,好央歹告,泪水滴答,说:“给主家好好说说,看明年哇,今年实在是上不起了。”长工们回来给李鸿云一说,他总是面里带笑,说:“嗯,都是个人家嘛,过日月,总得有个粗米茶饭,谁家也少不了个头疼脑热,三长两短。再说,年景又不好,可以往后靠靠。”乍听起来,还像个人话,有点人味。
在田听了李鸿云的话,心口里也觉得暖烘烘的。这时他就又想到,伙计们总是说人家李鸿云是王八转的,冷血物件,没人性。他觉得这几年来去收租要账,李鸿云还是通人情哩。他给双连和老保根说:“你们看,人心都是朝上长,这么多年来,我品味着李家待人也还宽厚嘛。”
老保根说:“不能只看眼前,还得往后看,谁知道他肚里打的什么算盘。”
双连也不大实信这事。他说:“我赞成保根叔的看法。你返回头想想看,李鸿云和他妈,完全是个说大话使小钱的人,凡是烫着他皮的事,那可真是实打实的老虎嘴上拔胡茬,不是好惹的。”
在田不大同意他们这种看法。他说:“我看李家还不是这号人。咱不说别的,保根叔揭不开锅的时候,但凡一张嘴,没多有少,哪一回也没碰过钉。”
老保根说:“老侄,你可说错了。我心上有底,人家李鸿云心里有数。一来我账上没工,从不张嘴,就是张口也白搭;二来,李鸿云也从没超支过我一文钱一合粮。”
双连说:“这这这,铁证如山。可不能轻易相信财主们那张蜜饽饽嘴。”
后来这些年,李家大院的所作所为,可真是清水锅里煮铜钱,一眼看到了底。就连长一个死心眼的在田,也开始动心了。自打碹石窑盖房起,直到碹大葬,李家开山劈石,差不离全是他家租地揭账户。前三年对一些短租欠账户,他确实没有卸锅搬灶,清产抽地。可是那一年秋后,一赶场光地净,李鸿云把脸一翻,逢人便说:“我李家一没金山银山,二没养着仓官五谷神,年年上税纳粮,能少了官府分文?早晨起来大门一开,里外应酬,柴米油盐,哪一项哪一宗不花钱还是少花钱能过得去?大家也要替我想想嘛。”
李鸿云这么一咋唬,肚里的算盘子儿早把码码拨拉停当了。“凡是这几年来欠租欠账户,租、利折算,够一斗米,打三尺见方石头。撬棍、榔头、铁锲、抬杆,全由我李家供给,走遍天下有没有这种便宜事。这我是够仁至义尽了。”
不要光看李家大院起房盖屋气派大,谁知道有多少租佃欠账户拖儿带女,起早摸黑,在白虎湾石窝里流血流汗呀。
那天,大葬合龙,这是李家大院的喜事。两天前,仓坊院就搭起大布棚,里头垒起四盘大牤牛火,支起大锅,长把拉面不断顿,整整吃了一天。一早起,李鸿云衣帽整齐,迎来送往。他妈把死了要装裹入棺的绸缎衣裳全都穿戴起来,坐在过厅正中的太师椅上,上账送礼的远亲近戚,这边磕过头,就往偏院账房去上礼交钱记账。着底亲友其实没多少,上账送礼的,你瞧哇,大都是些背利揭账和租地户。也有不少穷苦户实在拿不出现钱,就背个斗二八升粮食。李鸿云不嫌少,除你吃一顿饭,咋也有赚头。
午饭一过,李鸿云身穿青缎狐皮袍,骑了菊花青骡,除了亲戚,还有一些和李家靠近的,巴结人家的,挤前拥后,群群搭伙,就都往坟里走了。等人们前后排好,在合龙口上,工匠们抬着一块大青石,从架板上悬悬悠悠走过,最后砌上这块石头时,李鸿云烧香磕头,人们也赶紧照样行事。鞭炮二起响,劈劈啪啪,乒,啪……热闹过后,大家都看刚砌上的那块合龙石,原是葬门头上一块匾,上面阴刻“西归来兮”四个大字。
李鸿云一看大家都在东张西望,议论李家坟地这好那好,他紧走几步,登上一个大坟冢,趁势就对人们说:“我家先辈当初选择这块茔地,据说是一位州府大人给看的风水。”他满脸得意,指东画西,说:“大家看,这身后是头顶摩天岭,面向是脚登凤凰山,右掌金银滩,左托白虎湾。”他转手又指脸前的七里河,说:“这原是一条玉带,可惜是这流向偏了西南,要是流向正南,这坟就要出当朝一品。”
经他这么鬼说六道,一些溜沟子舔屁眼货,连声“啧啧”。李敬怀就是这号人。他不转眼地瞅着七里河,右手背打着左手心,说:“可惜,可惜呀。”
李敬怀和李鸿云又不是一李。可是从前他东拉西扯,硬要说他和李鸿云是一家。连年过节,还要到李家家庙烧香上供。后来李鸿云拿出家谱才把他证住。不过李敬怀脸皮厚,不在乎。现在又对人说,他和李家大院是亲戚。说什么他表姑家的外甥闺女的老舅,是李鸿云他妈姨姨家侄女的表兄。到底怎么勾挂,谁也弄不清。李敬怀比李鸿云至少要大七八岁,可是他口甜蜜舌,总是嘴不离地叫李鸿云是表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