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月难坐街,太阳地里晒,背阴地又冷。李家打谷场上,四边厢摞起里三层外三层一墙高的谷垛,长工短工们仨一群五一伙,坐在谷垛下闲聊。在田光脊梁,晒得发紫流油,手牵滚场骡子的缰绳,不停地加鞭。他招呼大家,说:“伙计们,又该打一遍了。”大家应声而起,长工伙计双连伸伸懒腰,说:“吃上王八蛋的饭,敢不给王八蛋干。”
脸上永也看不到笑面的老保根,也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长长出了口气,说:“滚场的骡子是鞭赶着跑的,咱是看不见的鞭子——命运赶着你转的,不干有什么办法!”
话说大家就举起连枷,面对面排成两行,砰呀啪呀,横走着来回打去。
人们对李家大院的闲言碎语,风凉二话,对在田来说,好像不起多大反响作用。其实道理也很简单,就因为他还没有尝过人世间还有什么苦楚。虽说爹在世那时,也曾受过那么一些年波折,那时他才几岁,一晃眼过去了。现在对他来说,早不知忘到哪日南交趾国去了。别人谈叙到日子怎么过不下去时,他倒轻松,说:“咱是一身赶一口,一个人吃饱全家饱,我不生病全家好。”
老保根说:“人年轻,你肩膀没担上过日月的担子,有个老婆,不要多,再给你生上仨俩,你试试看是甚滋味。是前怕狼后怕虎。”
双连说:“人生自古都有家,咱是在家都怕我,在外我都怕。”说得大家哈哈笑。他说:“你们不要笑,是真哩。老婆孩全靠我,就都怕我死。我端人家饭碗,挣不下就养活不了老婆孩,咱就谁也怕。”
在田说:“要那老婆干啥,我才不找那麻烦。”
人们常说,老保根的日月是在圪针窝里活的,真是进不去出不来,翻不转身子扭不转腰。按说他那一身好活路,咋还养活不了个老婆孩,可偏偏就是不行。双连好这么对他说:“你是一肩担三口,赤皮又露肉,夏天光脊梁,冬天像耍猴。”这不是笑话,确实是这么回事。夏天了咋也好熬,到了冬九寒天,你说没穿哇,身上片片搭搭也披架那么几块,你说叫它个衣裳,少领没袖也很难说。这还是大人,孩子们不要说穿,多会身上挂过一条线?要不,老保根下工回到家里,想想人家财主的孩子,再看看自己孩子们,揣摸住他们那涩皮粗肉,总是心疼下泪地说:“你们到人间来做什么?!”他有时也觉得人世间实在不平,可是世世代代又都是这样,大概好过受罪,就是命里注定的,老天安排就的,要不,为什么?
李家打谷场上,是一片丰收景象,长工伙计们是各有各的心事。老实巴交的在田,是那么忠厚诚实,心上半点事不挂,像这头照见那头的直筒子。看他那股忙活劲,那可真是放下杈把拿扫帚,一时也不闲。刚把场边上堆的土糠扇簸干净,就又去挑堆秫秸,整理谷草。他把清理过的秸禾,削得尖又尖,像一顶大草帽。他心想,这是牲口一年的口粮,秋天雨水多,要是沤坏了,牲口吃不好,膘情上不去,不管驮拉耕垡,使唤起来,加一鞭走一步,那才叫伙计们受洋罪哩。他干的秋天活,心里就想上冬天的事。
双连家里还有六七亩狗尿不上的烂坡地,四天里头给李家住三天,家里留一天。看到李家今年的好收成,他心上掂掇着,咱的地板不能和人家比,工果粪土不能和人家比,只要是天年好些,哪怕咱收成差点,大户们收成好了,咱就买点糠秕谷渣也不发愁。
太阳快沾山了,李家场上,三架虎头扇车一齐开,忽隆隆响个不停,像是风卷黄沙一样,雾罩蓝天,弥漫了七里铺半个山边。
场边四角都已干净利洒。当场上谷堆如山,上边还插了好几张大木锨。长短工们都在抽烟歇息,等李鸿云来起场。按照这里的老规矩,起场装粮,总得主家掌柜到场,烧香揭纸以后,亲自往口袋里装上三斗,这才转手交给别人去掌斗。据说这里头还很有点讲究。一说是,谷为五谷之首,归五谷神掌管。既然要和神打交道,除了财主们这类有福之人,其他人是不配的。还有一说是,“财主财主,钱粮之主,经手钱粮必定有福”。这就是说,有福气的手,就是地主老财们的手。钱粮一经他们的手,少的也能变多,大的还能下小的。现在听起来,自然全都是胡说八道。可是在那个年月世道,地主老财们就靠的是这一套,穷人百姓还偏偏怕的这一套。
话说之间,李鸿云就到。穿的衣帽蓝衫,手捧香盘供献,低头不语,装模作样,对着大谷堆烧上香磕过头,就起来向长短工们横扫了一眼,提起那个起粮的大斗交给在田,说:“你替我来哇,总归都是自己人。”在场的人们,登时都把眼光转到在田身上,心意是说,这么大的光彩事,都托靠给了在田。呀,够信任、够体面的了。
李鸿云耍的这一套把戏,是够毒辣厉害的。三炷香,三叩头,一烧纸,这一来,就把春夏秋冬,风雨寒雪,长工们一年四季的血汗劳累换来的丰收年,结算交代清楚了。这一切,通通是五谷神对李鸿云这样的“有福之人”的“赏赐”。不,还不够,他剜不走那个最能干活的在田的心肝不罢休。李鸿云早谋算过了,“要在人稠广众的地方,把我李家财主的身份,往你这个穷长工头上一搁,这还不等于把我李家万贯家产的身世福气,完全交给了你?你常在田和我李鸿云,这还不是你我不分的一家人?你还不应该死心塌地为我李家……”和财主们打交道,这种捉鬼弄精的事,天知道,世世代代,他们哄骗了多少善良的穷人。
天黑了,场上早已了利,伙计们都已喂上牲口,就等着吃饭了。可是领工的在田还忙个不停。明年的谷种要另放好,上风头扇出的好谷子,要各另归仓,下风头上不饱满的,又要另作安排。什么“另作安排”,这全是李鸿云坑害穷人打的铁算盘。好米好谷入老仓,秕谷烂籽要放账。这是李家的老规矩,借债是利钱老三分,借粮是出门三声炮。就是这秕谷,你借一石,只给七斗。这就叫出门三声炮。在田仔安细排,辛苦不煞。这一份好心肠,正好是在作恶。可他哪里知道这是在帮着李家坑人害命。
在田刚端起饭碗,后院传出话来,说是老人家又叫。这些年来,李家的规矩,长工们已摸到个七七八八。凡是打完场,李鸿云他妈叫在田,准许又是打听场禾上的事情。
上房里,正门团桌上放着广罩煤油大灯,隔竹帘照在当院花栏上,大半个院落明堂堂。在田端碗走进,李鸿云他妈就像是看见亲儿亲女一样,不是笑,倒是把脸拉下来,说:“这是咋哩,就这么吃饭?满脑袋还是糠皮谷渣。”说着就把在田手里的碗夺去放在桌上,“不扫扫,这怎么能吃饭。”手拿笤帚,把在田拉在檐下,边扫边说:“这这,耳朵窟窿里也满是谷糠。”伸手就掏。事情不大,话也不多,听起来可真甜。
在田返回上房,端起碗,就地蹲下吃饭,等着看有什么话要说。
李鸿云他妈只问了一句:“今年这头一场打得咋说?”没等在田回话,她说着就往描金漆柜后走去,从一个小瓷罐里夹出一块咸菜。
在田说:“还好,这才是头一场嘛,四十一石少出点头。”
李鸿云他妈,把一块咸菜冷不防就绕在田耳根放进碗里,说:“这是我自己腌的点咸菜,味道正,好几年了,就我隔上打下好吃点,谁也不给他们。”
从小少爹没娘的在田,过了快半辈子,哪有过这么个挨实人。他心上只觉得热乎乎哩,有说不来的那么一股滋味。他从自己光棍一条,不由想到老保根一家,说:“大娘,我看咱老保根的日子是受下罪了。”他心想,李鸿云他妈对他心肠热,那一定对别的长工伙计也一样。试探一下看看,要有个口,掌柜家拉一把,可就不一样多了。
李鸿云他妈说:“可不是哇,一个人一个命。谁好活,谁该受罪,在生辰八字里,老天爷早就给定好了。”她从阳世三间说到阴曹地府:“你看,这尘世上,有穷就有富,有坐轿就有抬轿哩。要不,穷人可怜生见的谁来养活。有穷没富,你想想,那还成什么世道。”提到老保根,她说:“那是各人的命,他命里没有,你就是周济上他一把,他也承受不住,说不定反倒成了他的灾祸。有的人他命里穷,拾起银子还得生灾生病哩。”
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发财的,出租放账越发财,倒运的,吃了上顿没下顿越倒运。真是越热越出汗,越冷越打颤。看看世道,再想想财主掌柜和伙计们,李鸿云和他妈给在田灌的一肚子“迷魂汤”,日哄得他不信哇,自己说不清,信了吧,没道理。李鸿云好给长工伙计们这么说:“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阎王叫你五更去,不能鸡叫到天明。今日黑夜睡下,明早还穿不穿鞋,谁知道?这都是命里定的。”在田想到这里,就自言自语说:“唉,管它的,就这么瞎活吧。”
李鸿云和他妈说的这一套,就是管用。不,所有地主老财都用这套把戏。要不,他们的日子就过不下去。
那天,老保根一天没上工。在田对双连说:“老伙计恐怕又是揭不开锅了,吃过晚饭,喂上牲口,咱们抽空得去看看哩。”
双连说:“不一定,够不够吃一秋。这才刚立冬,要说困难,年年总是在这青黄不接。唉,穷人门里事多,去看看哇。”
吃过晚饭,喂好牲口,双连抓起他的旱烟袋,往肩上一背搭,伙计俩相跟上,绕李家仓谷院后墙出去,就往北街走了。
老保根就住在北街三官庙的西厢房里。这是个三条腿小院[4],当院里长棵老松树,东西各三间厢房,正房三间是三官庙,门上长年上个大葫芦锁,里头乱麻古咚尽放村上些公用东西。东房那三间空着,冬天村上人们闹自乐班,天阴下雨,闹八音会的人们也好在里头吹吹打打。老保根住在西厢房。这是村上一些长者们好心肠,为照顾他,一来他人穷没个窝,二来叫他住上,也顶半个善佑,捎二搭带看看庙,一打柴二放羊,公私也就两便了。
在田和双连说说话话推门走进,满家黑咕隆咚,就是锅台炉火里有点映明,只听见老保根“妈呀,妈呀”在炕上直叫唤。他老伴一听是在田他们进来,赶紧从炕上下地,拿了一截松明油柴点着,说:“你们快坐下。他不好哩。人家夜来还好模样样,一早起来就说他发冷头疼,一阵比一阵厉害,俺也说不来。唉,全家就靠他一个,也不知该怎么办好。……”
在田就势坐在炕边,说:“先上药王庙舀点神水喝喝看。”他摸摸老保根头,说:“呀,烧得厉害的嘛。”
双连装上烟,抓抓脑袋,说:“唉,求神拜药这号事,不当三话的,咱不敢说老人家不顶事嘛,这这……”他明知道不顶事,可又怕说了得罪神鬼的话,还是话到嘴边又咽回肚里。
在松明灯照映下,在田左右看看,老保根的女儿云云,儿子有新,全都不在,便问道:“那俩孩子?”
云云娘把砂锅里的开水又放在炉火上,说:“扔脱饭碗就耍去了,他爹病成这样,什么事也不懂嘛。”嘴说就泪水不打哭起来。
双连抽着一袋烟,点着头心里想,天底下头数这夫妻们亲,他说:“人常说,富人妻,墙上皮,掉了一层再和泥;穷人妻,心肝肺,一时一刻不能离。一遇个三灾六难,穷夫妻们这相帮相依就看出个好歹来了。”
在田坐在小板凳上,看看老保根两口,再看看家里这个摊场,真是盆干瓮尽,叮叮当当个穷光景,着实可怜。他两手抱住脑袋,想呀想了半天,猛抬头,说:“县城里孙大寿是个大夫,咱请请他看咋说。”
双连说:“看你这号人,尽是穷人说的财主话,全是冒凉腔。孙大寿是全县里名医,咱掌柜要是病了,人家能请起。先要四人小轿去抬,进了门,半两大烟土,先过瘾,然后是四盘八碗上桌吃饭。吃了饭再抽大烟,过好瘾才开始捉脉。只要一伸胳膊,两指头一动,现大洋十块,这叫脉礼。等号完脉开了药方,三十二十块这就没准。你说,咱们这些人敢请,还是人家愿来?倒吓不煞人。”他肚里还留下半句,实在不好说,真的就是一时三刻要断气,请来孙大寿,一进门人就有救,连老婆带孩一齐卖了也请不起。
老保根叫个不停,说是脑袋疼得快劈开了。三个人大眼眦二眼,单看没半点法子。后来还是在田说了一气,就按咱穷办法来吧,葱胡大辣椒汤,滚烫滚烫喝上两大碗,发发汗也许能轻松点。说罢就亲自动手熬起来。
双连也想出个办法来,用铜钱在脊梁骨上刮哇。哪里去找这一个铜钱呀?云云娘摊开双手说:“你们知道,咱家是空空无一。”
双连一巴掌拍在大腿上,说:“骑驴寻驴,我这烟口袋上就拴个大铜钱嘛。”
各种办法都已用过,病情一直没有好转。到第六天头上才看出来,老保根原是害了伤寒症。这可真是拐黄鼬撵累鸡,倒运遇上倒霉。害上这种病,没有仨俩月的将养,不要结记,万熬不出来。急当上不了工,还得再糟耗花销,穷日子可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