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虎脚下,用白塑料绳捆扎的行李已经变形,装杂志和课本的蛇皮袋子支棱着靠在行李上,正好露出“碳胺”两个黑体大字,廉价黑色皮包里装着他能收罗到的文学宝典:《尤里西斯》《百年孤独》《红楼梦》《聊斋志异》《巨人传》《白鲸》《喧哗与骚动》《卡夫卡小说集》《围城》《庄子》《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存在与虚无》、五元一本的密密麻麻小字版《史记》等等,还有各种中外选集以及七卷本的绿皮《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册他借给安忆看过,她给他套了漂亮的蓝色封皮,这是她留给他最直接的纪念,他可以触摸的东西。一辆蹦蹦车驶来,他没有坐。他本想立刻回到家,喝一大盆水,然后将湿透的衣服换掉,并接受父母兄弟的问候。这时候总是甜蜜多于不快:二虎刚刚高考结束,他会说出考得怎样;三虎已经念完高一,也会说一些新鲜事。他们还会打问他大学的情景,会在不多的闲余时间,打问每一个照片上看上去漂亮的他的女同学,他们的眼睛闪着奇妙的亮光……可是他试图多站一会儿,使他不断受到震动的心情平静下来,刚才那种羞耻引起他的疼痛,这疼痛现在触发了埋在心中、让他战栗的隐衷——在村庄里无助的更深的羞耻感。
他害怕遇见自己村庄的人,因为这个人了解他的一切:父亲王龙常年穿一件蓝色或绿色的褴褛中山装——只有这两件。在夏天也不脱,后背浸湿、洇出一圈圈白色的盐碱印记。袖口开叉,条缕状垂下来,屁股上缝着脸盆大一块补丁。父亲王龙已经毫不在意自己的外表。为了他们的学费和生活费,他到处欠钱欠粮,甚至盐钱。他脾气暴躁,还被村民认为幼稚、不切实际、自不量力。试图把三个孩子统统供上大学,而村里有史以来一共只出过两个大学生。他总是一意孤行,与村民有些格格不入。他病了十几年,在炕上捂着肚子翻滚、用脚捣墙,骂老婆做的面条硬,摔桌子蹬碗,把作业本掷在孩子脸上,责备他们上一天课连一页纸都没有写满。他便血、吐血,好几次差点送命。他同村民见面说话时,作为孩子的王大虎总觉得他们简短的话充满了潜台词。“还没吃饭?”村民停在脸上善意的笑中始终有一点点的讥诮。“刚回来。”这时总是中午两点左右,父亲王龙佝偻着腰,坐在晃晃荡荡的骡车上,总是由毫无来由的盛怒表情突然怒放出一个笑容——从眼神开始一个谨慎而提防的微笑,然后瞬间咧开嘴将笑意扩展到皱巴巴的面颊平原上。父亲四十一岁那年,因为胃出血将胃切除三分之二,之后才慢慢摆脱了胃病。父亲王龙开始绞尽脑汁在大批亲戚中找借钱的门路(都是穷亲戚或者有点钱的远亲)。他费尽周折,在一个管村信用社的远亲那里贷了八千元(后来滚成三万多),买了一辆破旧的十二马力的二手四轮拖拉机,从沟里拉沙卖钱。后来他干脆将全家搬到沟里——可搬的东西只有结婚时锈着鸳鸯的七八套破被、一个衣柜、一张轻飘飘的画着一条大鱼的小桐木桌子、一个不断被父亲摔或蹬到地上的大案板、一套锅碗瓢盆、一张王大虎上初中用的床、几只木头凳子、一包袱20世纪80年代初做的没卖出去的红袜子,全部东西装在四轮车斗子里去了沟里,像野人一样住在那里,晚上点油灯(离村太远,拉不上线)。每天到村中挑水(没水井)。
多少年里,他们过着赤贫、封闭、原始的生活。所以王大虎受不了熟人像CT一样透视的目光。每次下车站在这里,他都明白从这一刻起,他所有的动作都有了一种表演的意味——他努力保持赤贫者的大儿子想象中应有的尊严的姿势,因为随时都会遇见村民——运输汽车的拥有者、开小工厂的厂主和他们的儿女、开十八马力四轮的殷实家庭、跑钻石工具的富有商人、种庄稼的平民,还有父亲斗争和敌对的对象——村支部书记,父亲与他打了多年官司,现在村支部书记又想收回父亲承包的沟。当然也有非常贫穷的农户,但他们大都儿女少而且小,他们决不穿补丁衣服,那是涉及他们面子的底线,也不会欠小商店的钱。他们常常热情地向他打招呼,因为他证明了贫穷的孩子也会考上大学,而且比富有家庭的孩子考得要好:“你是真考上的,别看他们上了本科,他们连分数线都不够,他们是自费……我梦见你父母拉着棺材上坡,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考上,你知道吧,梦见棺材可好了,那就是当官和发财!”
他站在那里,等这一切念头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以后,他渐渐理解了远离的好处。另一方面,他惊奇地发现了眼前的变化:一昼夜,他从一个中等城市来到较小的市,又到更小的县城,再到这个常常是他出发去远处的丁字路口,之后回到村庄,再到村边沟壑里那个只有两间的低矮小屋,原先开阔的场景不断缩小规模,以至于他觉得故乡奇迹般缩小了,小得像一个模型。他面前的国道也比市区的相应地变窄,窄得超出了预想。原先在他的印象中是多么宽阔,可以任由骡车奔跑。现在它又窄又脏,只有路中央露出一点仿佛鱼肚那么一条泛白的沥青,其余部分覆盖着被太阳晒得干热辛辣的尘土。这预示着他的前景越来越逼仄,狭小,让人窒息。他害怕他再也走不出去,他不断地想象这一切,突然一个抚慰性的想象又一次变换情景来到脑中:有一天他写出《百年孤独》那样的惊世巨著,领到至少有一千万元人民币的诺贝尔奖奖金,他住到北京,他彻底甩开这个不断产生羞耻的地方,他觉得自己终于打败了他面前的所有敌人。甚至他会得到安忆……之后,他又为自己如此功利的想法羞耻,他想起孤独死去的卡夫卡、爱伦·坡等人,想起文学也许无法改变任何东西,除了自己的内心。他又想象自己的作品被后世流传,他们被他的境遇打动,可是他又想也许他再也拿不起笔,不是没有时间,而是没有能力,因为他只是写出几万字的不成熟的东西,而许多作家在他同样年纪时已经发出或写出重要作品,像那个曾做过牙医的作家余华。
丁字路口到处飘荡着浮尘,它们几乎来不及落下,就又被轰隆隆的大卡车或者客车震动到空中。一个满是油污的修理铺,一个只有一间屋的食品店,半寸厚的浮土中躺着两个破轮胎,一只狗在嗅脏西瓜皮,太阳暴晒着一个变成灰色的广告罩伞,伞边耷拉下来,两手油腻的中年老板敞胸坐在下面石头上,抽着烟,漠然地打量着来往车辆。天气凉快或者突然下雨的时候,伞下的几个石头上会坐几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他们互相递烟、寒暄(他害怕那里坐着同村的人,那意味着自己难堪的表演立刻开始)。站在那里,他突然试着对这个情景以及印象中的村庄进行文学描写,并试着借用大师的手笔抒发自己不断汹涌的各类感情,希望能得到一种启示,可是他竟然发现这里没有宗教,没有贵族,没有教堂,没有法庭,也没有显赫的高官家族,没有美貌的姑娘,没有狐狸,甚至没有凶杀和通奸,也没有任何人会思考存在与虚无、会觉得世界只是意志的表象,他们的任何感觉都无法套用到这些独特的农民头上,这让他绝望。
店铺背后大片大片的田地都是金黄色的麦茬,对面细长的土路在一个高大拱门之后不见了,他知道那下面是一个长达几百米的大坡。他多少次站在坡下仰望,并艰难地跋涉,体会着自己的渺小。有一次连续下大雨,他的一只鞋子粘在深深的淤泥中,他拔出脚放下只有两个光溜溜的轴的破自行车,回头却再也找不见鞋子,他两手污泥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赤着一只脚回家拿鞋,还是继续上路去学校。他知道拱门顶上写有毛体的、几近剥落的“农业学大寨”,这几个字在记忆中是鲜亮的红字,他已经能对这字做到视若无睹,需要时就从头脑中调出小时候的鲜明印象。那时候他觉得拱门是他见过的最雄伟、最美妙的建筑,他甚至以此推演外面的更宏伟的世界,后来发现这不过是一个水利工程,上面原先通过的是水渠,现在水渠已经完全坍塌,剩下孤零零的、似乎也在变小而且到处长草的石头之门。许多年里,他的生活好像就是面对着这个门,出去,或者回来。他越来越不能确定是否能再走出去,他的一些同学找关系去了省城的单位,还有的去地区市、县城,大部分是去乡镇教书,而他没有理会分配的事情,最坏是去乡镇初中,他不打算去,当然也是不切实际的父亲王龙决不允许去的地方,父亲允许的只有市县级领导的秘书(这可以将全家从屈辱状态中解放出来)、报社记者(可以为父亲王龙申冤,父亲认为他之所以被孤立和生病是因为同村领导打官司),父亲决不同意别的工作,那是父亲的虚荣心和雄心所不能接受的。“作家?”父亲说:“我不反对,不过那是闲余时间做的事,你可不敢当主业,那样的话(父亲略微瞪大眼睛,像老虎紧盯猎物一样盯着他,投下似乎有千钧之力的看透一切的精明目光,同时上嘴唇微微翘起一点,鼻子随即上皱一点,显示出无限的轻蔑和担心,所有动作到位后,再有力地顿一顿头)——连你都养活不了,好我的娃。”
说完,父亲会把脸缓缓转过去表示出一种严厉和意味深长,然后眯起眼睛吸口一毛钱一盒的前门牌纸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