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虎矫情地环视餐厅,举目看着餐厅里一排一排的白色餐桌、餐桌上神态自若照常吃饭的学生,以及拿着餐具人来人往的惯常情景,之后,他心中觉察到一种隐隐的、命运关头的兴奋和激动,以及难以言语的失落——周围各行其是的漠然让他觉得他们的毕业没有引起应有的关注。
就在这时,大虎的耳边响起一声奇怪的、像是擤鼻涕的声音,他发现那居然是一个人的抽泣声,他还没有来得及惊讶,聚集在一起的同班同学里又有人开始揉眼睛,一个平日默默无闻的女生发出奇怪的呜咽声。他难为情地抬头看看,害怕这些异乎寻常的举动引起外班就餐者的注意。没有,没人看他们。于是他也试着哭出来,想让别人看到他同样是一个对离别感伤的人,但他只做到了眼圈红润,他着急地瞪着这双红眼圈看身边的同学们,希望他们看到并确认他的眼圈红了,但没人看他。他们都低着头,有意无意地躲避着大虎胡乱扫视的目光。不少人的眼泪挂在面颊上,鼻子一抽一抽的,看上去已经难以自已,而大虎的眼睛竟然很快就不再酸涩,他为此慌乱和羞愧。在心中,他几乎有些震惊于同学们的情绪反应。这些天,当别人忙着收拾东西和行李时,他无视毕业在即,做作地借用了同学的小录音机,用耳机塞住耳朵反复听着《命运交响曲》和《梁祝》。在到处显现出撤离迹象的乱糟糟宿舍的高低床上,盘腿坐着,背靠着门,几乎是一本接一本地看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荒原》《西方哲学史》《都柏林人》等等。他觉得他正栖身在别处,窥视着托马斯戴着圆顶礼帽的性爱,奔行在艾略特无水的荒原,赫拉克利特的箴言,圣奥古斯丁的“时间就是现在”以及叔本华、克尔凯郭尔等人的绝望和救赎体系上,最后,他眼前飘过乔伊斯《死者》末尾的雪花:“他的灵魂慢慢地睡去,当他听着雪花穿越宇宙在飘扬;轻轻地,微微地,如同他们的最后结局那样,飘落在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而在另一个他看来:执意埋头读书几乎就是他的杰出表演,显现出他异于常人的禀赋。
他还展览般地穿上了下铺兄弟借给他的衣服,这个富裕新潮的同学喜欢看自己的衣服被他穿出来的效果。他则穿着这些衣服跳来跳去地绕过楼道里突然猛增的杂物,在乱扔的破暖壶、裂口皮鞋中间觉察到自己这个乱世英雄是如此富有活力。他端着餐具下楼,就像英雄拿着武器,或者圣人拿着圣器。他蝴蝶般走进餐厅,努力让他爱恋的外班女生瞧见。他从来没有穿过如此炫耀的色彩——披风般松松垂下的米黄色上衣、魔幻般的灰底黑红两色花纹T恤、轻飘飘柔滑面料的青紫蓝色裤子……他做作地把所有有关回家的念头都封堵住,心中只有书和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女生。他简直为自己佛一般端坐的姿势自豪不已,觉得自己像佛陀一样可以应付任何变动,任凭耳边响起捆绑行李时发出的绞索般的声音,以及毕业前的各种狂呼怪叫。
现在,餐厅里开始关灯了,拿着巨大环形锁子的餐厅人员向他们喊:“走啦走啦!”他们必须走了,可他们依然意犹未尽,他们只好坐到餐厅外面的草地上。几乎每个人都意识到,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坐在校园的草地上。一些人用手抹眼泪,没有人能说成一句完整的话。大虎窘迫地盯着地上被路灯照得发白的绿草,故意让人觉得他在伤心。片刻之后,一些同学就要回宿舍收拾行李了——他们要在当晚走。
晚上,豪华的校车像当初接他们到校一样,又一趟趟送他们走。他们像车站的旅客,带着大包小包涌到通向校门的大路上,每辆车的启动都伴随着一阵此起彼伏的啼哭声,而大虎则不断上下公寓,背着或者提着同学们的行李,为他们送行。他一次次站在豪华校车前,耳边一次次响起哭泣声,他一直为哭泣的场面感到讶异和难为情。现在,他在校最好的朋友刘慧生就要上车了,刘慧生眼圈红红地看着送别的人,就要转身上车的当口,突然呜咽着又回身抱住大虎,这让大虎始料不及,刘慧生喉咙一抖一抖地哭着说:“大虎,我们也许再也见不到了。”大虎发现自己被卷进了戏剧当中,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猛然获得神启一样明白了他的朋友说这番话的原因——父亲王龙在沟壑中那种前倾的怪异走路姿势,还有母亲叶好跪在两间小屋旁边点柴火烧饭的情景迅速闪过眼前,这预示着截然不同的一种情景。是的,他们上的只是一个地方的大专,他们俩都来自偏远的小村,这不是一两句能说清的,这只有他们才心领神会。他们很可能再不会有这样的城市生活,舞蹈、聚会、图书馆的阅读、捉摸不定的爱恋、去电影院等等一起汇集成的生活,这生活他们曾经无限向往,后来他们欣喜地沉浸其中,这生活曾经努力驱除他们身上浓厚的乡土味,现在它将可能永远离他们而去。送别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永别。大虎觉得悲从中来,第一次回应了同样的哭声。
这天晚上,他还一直留心安忆的离开,因为在这个不大的校园,就是这个外班女生在指挥他心脏的跳动。每次校外晨跑,他都要在一片散乱的背影中找到她独特的身姿,所有熟悉的人都知道他的企图,他需要显露出一种漫不经心,一种不为内心的甜蜜所动的面部的漠然,而安忆后背一跳一跳的白色大翻领正扇动他心中的波涛。他还在校园的道路和餐厅里搜索她的身影,她的突然出现总带有惊悚的效果,让他震惊和眩晕,震动过后,他才有些窃喜地慢慢消化这巨大冰山似的蜂蜜。但是很长时间以来,安忆始终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离校前,她更是有意疏远,也许害怕他提出她难以回答的问题。世界上只有王大虎才明白自己不会这样做,他要求于她的也许只有那天在草坪上的那番心声。
那天,她穿着浅紫色的套裙,像一朵占了很大面积的花一样坐在木槿树下,看他特意借给她的书。那是在教师宿舍前的花园里,她很少到这里来。他为自己能意外遇到她感到激动万分,他认为他本来是不准备走这条路的,他只是下意识选了这条偶遇的路,而且在他记忆里她第一次穿了如此靓丽的裙子,他暗自断定这是上天一个隐秘的启示,这启示让他万分甜蜜和恐惧。微风吹在他身上,像是无数的荆棘刺得他战栗不已,以至于他徘徊片刻后鼓起勇气,忍受着心脏抽搐般的跳动走到她跟前。他几乎是一边抽身在空中看着自己,一边不断纠正自己的姿势才艰难走近了她。他准备当面说出不需要任何回应的爱意,但突然之间,他产生了另一个更无所求的念头:他要每年给她写一封信,直到年老离世。她谨慎地笑了,本来他还要说一些类似叶芝说的“更爱您的老年”的什么蠢话,但他从她脸上没有找到鼓励的神情,最后只问了毕业后去哪里的问题。她像往常一样谨慎地说就回老家,她喜欢她殷实富裕的家。他说他最不想回的就是老家,她说那是男女的想法有区别。他知道在这一点上她无法理解他。她也许永远不会了解他真正的想法——他几乎憎恨自己的故乡。他刻意隐瞒着,怕吓着她。最后她说:你赶紧忙你的去吧。他悄悄确认了一下她正看着的是自己借给她的《追忆似水年华》,心中涌过一阵暖意,于是笨拙地向她摆了摆手再见,她轻盈地挥挥手,他喜欢会轻盈地挥手的女孩。
晚上,他终于从一群拿着各式行李的人群中看到她,她似乎是其中的核心人物,同班的男男女女已经哭过,她的眼圈红肿。这几天,所有的恋爱男女更加起劲地粘在一起,似乎在享受世界末日前的疯狂,而他一直知趣地避开她,因为每当她远远看到他时,伴随着他心中痉挛性的、带着痛苦的甜蜜,她脸上就会掠过一阵痉挛性的紧张——眼神惊慌,面色迅速变得纯白而封闭,就像她在用潜意识命令面部戒严一样——然后低头尽量走另一条路。她的举动表示,她决不允许他以她男友的身份出现在公众场合。这使他的自尊心不断受到伤害,以至于在心中威胁永远不再同她说一句话,可是他知道这难以做到。他安慰自己:这是她害羞和紧张,而不是回避——这两个字一直让他痛苦。现在,他在人群外面看着安忆,希望她能看到他,并且希望她能看到他同样红肿的眼睛(他庆幸有路灯),明白他为她的离去而难过。不久,她站在后门口,她形影不离的女友在车门外仰望着她抽泣,她用一只手摸着女友的面颊,她挥手时,似乎看到了站在圈外默默注视着的他,脸上迅速闪过他刻骨般熟悉的痉挛和紧张,她突然放下手,决绝地背身上了车。她难道害怕他做出什么荒唐的举动吗?还是他下意识里凭空想象了自己担心的情景,或者她并没有看到他。后来他希望她没有看到他。之后每一次校车送走他的同学,都触发他无边无际的感伤。渺茫的前景、沉没的爱情、捉摸不定的命运,都让他哭泣,即使拥抱着最难以相处的同学,甚至抱着一棵树,他都可能痛哭。是的,他们会记得他也是个容易感伤的人,只是这哭泣自私地属于自己。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四点,校园已经人走楼空,再没有人来为他们送别,王大虎和五个女老乡提着大包小包,为了省钱,一起挤上一列爆满的绿皮火车,到处都是学生的人头。他们先北上二百公里到历城小站中转,然后再南下四百公里。他被五个女老乡戏称为男妇女主任,他则备受鼓舞地率领她们,为她们一个一个地往行李架上放包,她们开她的玩笑,他则觉得她们的打趣减弱了他的难过。二十个小时的震动、流汗、恶心之后,他们来到马南市,他们将大小十几个包堆放到一辆去县城的客车上,客车上很快坐满了同样口音的老乡。这些人大都是晒得黧黑,身上一股汗臭和土腥味,大虎意外地发现,他的同伴女老乡们脸上有同样迟钝的表情,同样结实的胳膊,同样厚实的大手,同样笨重的腰身,只是她们的肤色略白一些而已。甚至她们的头发,也是同样偏黄,伏倒在头上,她们为了加重语气,摆动头的动作,丝毫没有温柔的感觉,像是有人在一下一下挥动铁铲。这时他又想起了安忆,她的头发厚重油亮地披在肩上,她的肤色白净,她走路的动作摇曳多姿,她抱着一两本书去图书馆时,不胜娇羞的样子好像她抱不动似的,她的微笑千变万化,她的下巴似乎也应和着这样的微笑。他意识到日常在镜中看到的自己,也有同乡脸上那种僵硬的骨骼和肌肉,似乎是因为日复一日的机械劳动而形成的,因为劳动不需要表情。等你微笑时,总有牵引不到的肌肉,或者它们不能灵巧地配合,总是慢一拍,或者少点韵味。他羞愧地想到这样的他站在她面前——这个在城镇中长大、连衣服都不会洗的姑娘,他就像一块沾满泥土的石头,站在一颗绚丽的宝石面前,难免立刻产生一种惶惑。想到这里,他的心脏习惯性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在半路下车,抱下来三个大而沉重的包——一包行李、一皮包书(大约一二百本)、一袋子杂志和课本,与她们摆手再见。这时一个女老乡跳下车,手中捏着一个白纸条要递给他,他从她几乎变得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看不到任何信息,也许那就是她认为的合适的、与白条内容相符的神情。他迅速将纸捏在手中,意识到那可能是安忆写的纸条,他同样保持着毫无表情的神态与她们再见,她们都在回头看他,用一种似乎充满悲悯的目光投向他,客车荡起尘土走远后,他怀疑她们还在看他,等到再也看不到车的影子后,他激动地打开汗湿的纸条,是的,是安忆的字,只有两行:
“谢谢你带我进入外国文学的世界(这说的是借给她一些书),谢谢你的诗(他写给她的几首情诗),对不起!珍重!”
他觉得自己再次失恋了,这次是在自己的家门口,距离他的父母兄弟只有五六公里的地方。他怀疑几个老乡早就看过,二十多个小时的共同旅途中,她们一直像局内人一样,看着他这个局外人。他试着用她们的目光打量自己一路以来的各种表现,深深感到一种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