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不耐烦了:“走你的,该做甚做甚去,说成了,当然少不了你的口水费,别人多少俺多少,说不成,俺总不能拿钱填你这无底洞。”
肥婆婆摇头晃脑地说:“俺要是贪你的钱,早饿死了,不出钱,谁给你白跑腿。多少在你,看在娃的面子上,俺再跑跑,说说看。唉,吃你的这碗口水饭,鞋底都磨破几双了。冯四贵,你就不怕把你那宝贝疙瘩捂出蛆来啊,你家闺女是闺女,人家闺女就不是闺女了。”
肥婆婆的话是甚意思?哥哥不解地看着改灯,改灯不解地看着哥哥。
爹的脸拉得老长,阴阳怪气地说:“算了,你要有所图,这辈子,顶多是俺儿不娶女不嫁,你休想。”
肥婆婆长叹一声:“可怜的娃,也是,谁让你们摊上这样的爹呢,不看僧面看佛面。妮子,二杆子家的亲你还是要去接的,你就是有千个不愿意万个不情愿,你也得去,人活一世,图个脸面,后头的路长着呢,做人难着哩。”
肥婆婆一扭一扭走了。
爹狠狠看了哥哥一眼:“愣甚?麻利些,吃货,一会敞开肚子吃。你回吧,换件衣裳,把瓦罐放南柴房,揭开凉着,把蝇子撵干净。”
哥哥反而蹲下来,噘着嘴喃喃着:“俺饿,离晌午饭还早呢,这就让俺挺啊。一顿饭都算得那么精细,你去听听村里人咋说你。”
爹瞪着眼:“爱咋说咋说去,省一顿是一顿,省下是自己的。你不去,没人来叫你,不吃白不吃,咱爷俩说甚也得把那一升茭子一升谷的份子礼吃回来。”
哥哥忍不住问:“肥婆婆来做甚?”
爹反问:“她会甚?能做甚?你操心没用,好好地干活吧。”
哥哥的拗劲上来了:“给谁?”
爹已经舞起镰刀:“赶紧赶紧的,你急没用。给谁说成,算谁。急疯老子逼死娘,唉,你们俩啊,一对讨债鬼,愁死人。”
改灯提着瓦罐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听爹那口气,不像是给哥哥说媳妇,也不像是给俺说女婿,难道真的是给他自己张罗老伴啊?急得想给俺们娶后娘啊,娘死了十几年了,爹是不容易,有时候她也看着爹可怜,动弹上一天,扒拉上几口饭,倒头就睡。可是……可是,这么多年你不找,这时候跟俺们凑甚热闹,难道你就不想想,谁愿意一进门就帮你娶媳妇嫁闺女?都是花钱、费力不落好的事情,你日精也日精得出奇了。肥婆婆游手好闲惯了,靠着她那磨不烂的肉舌头,进东家出西家,蹭喝满月酒,陪吃长寿面,不用上礼钱,混个肚子圆。时不时冒出句京腔,一会俺一会我的,有的说没的道,接触的人多,脸皮就厚,走街串巷,根本不顾家,你能对付了她?她是过日子的人吗?爹啊爹,你把俺打发出了村,把嫂子娶进门,找个安安稳稳的本分人,再张罗你自己的事也不迟。
改灯把瓦罐直接提进南偏房,按爹的吩咐揭开、苫好,这儿根本就没苍蝇。
她回自己窑里打开躺柜,拿出那件枣红夹袄,这件袄已经穿了五六年了,也就是说,帮着别人家接了五六年亲了。明明知道又瘦又小,不合体,她还是准备穿上,接亲的女女不能穿太鲜亮超过新娘子,也不能穿太旧太破太寒酸遭人笑话。
这个新娘子比改灯小三岁,她真的不想去,但不能不去,不然会得罪全村人。她使劲扯了扯前衣襟,丰满的乳部更觉着难受憋屈,村里人肯定又会取笑她,上回就说她的这件衣裳不能穿了,该换新的了。换甚的换,俺又不准备接一辈子亲,门拴嫂子会不会同情俺,把她的衣裳借俺穿穿?改灯脱下来,把夹袄扔到炕上。
要说爹不关心她和哥哥的婚事,也不尽然,两孔窑早两年就齐整整在那摆着,奶奶在世的时候,爹就买回了不少白洋布、红市布、新棉花,铺铺盖盖、穿穿戴戴的,改灯都请本村的那个表姑过来帮着做好了,结婚用品也准备停当,新郎该手里握的头上别的,她都替哥哥安顿全乎了。接了这么几年亲,看也看会了,连新媳妇娘家该陪什么该带什么,她都备齐了,她给自己也缝了一床表里三新的厚褥子,放在柜子最底层。
她把哥哥的新铺盖拿到院里晾起来,一是晒晒,通通风,二是想提醒父亲,先想想俺哥,二十出头了,该娶媳妇了,闺女不小了,该嫁人了。
肥婆婆闪进来:“哎哟,累死俺了,咋?你爹还没回来?”
改灯没吭气。
肥婆婆好像立了什么大功似的,一摇一摆就进了屋,一盘腿坐在炕上:“女女家话少是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好,可你也不能逢人不搭话啊。我这都坐在你家炕头上了,就这么不懂礼数,将来嫁到婆家……”
改灯不得不搭话:“这不是还没到晌午嘛,俺爹哪舍得丢工夫。”
肥婆婆点上烟:“俺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妮子,快给俺倒口水喝,二杆子家挤满了人,俺多吃了两块糖,得嗓子怪痒痒。”
改灯给她舀了一碗米汤:“不凉,温乎乎的正好喝。”
肥婆婆一口气喝完,抹抹嘴说:“这要是让你爹看见,又要心疼好几天,你爹啊,哪哪都好,就是太财迷,把钱看得过重。人们背后都管叫他冯老抠,脑子里全是算盘珠子,俺,当面就敢叫他比鬼精。”
改灯接过空碗舀满,双手递过去:“俺爹是手紧,过日子不紧不行。”
肥婆婆喜笑颜开:“你这妮子,比你爹手松,好共事。院里晾的那些行头,都是你做的?针线活不赖。”
“如果俺哥有合适的,就是明天办喜事,也便宜。到镇上一订酒桌子,马上就开席。俺该叫你姨?还是姑啊?你就帮俺哥勤跑跑,操操心。你说,就俺家这情况,在村里也算得上好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呢,嫂子进了门,俺保证让她受不了制。”
“唉,你爹这人,听不进人话,算计得过了头。看在你的面子上,俺舍上俺这张老脸,再去给说说,再跑跑。”
她不知道肥婆婆是不是在应付她,再说说再跑跑,给谁说给谁跑?
改灯拿出块新手巾,试探着问:“你知道岳家坡吗?”
肥婆婆愣了一下:“岳家坡?这十里八乡的,哪有俺不知道的地方?俺就是吃跑腿饭的,妮子,你刚才问的是哪儿?”
“岳家坡还是岳家垴,俺也说不清,离咱们这儿远吗?”
肥婆婆迟疑了一下:“哦,你问的真是岳家垴啊,你爹跟你咋说的?”
“俺爹甚也没跟俺说过,俺想知道,随口问问。”
“要说岳家垴啊,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大路四十里,小路翻过两座山绕过三道沟爬过一道梁就是。有些话,你爹不让说,俺就不能说,这是俺们这行道的规矩,不多嘴不添话不替人家拿主意。将来过好了过孬了,不落话把儿。不过,俺看你这妮子实诚,俺就给你露一点儿实情,你爹是看上了岳家垴岳守财家在城里念书的独苗儿子,俺给你跑了不下五六回,岳守财家大业大腰杆子硬,一说到彩礼钱就直摇头,比你爹还抠。年前,老财主拣了个从河南逃荒来的妮子,一分钱不用花,留下做了童养媳,岳家垴那边纯粹没指望了。”
改灯紧张起来:“不是……不是……说是,是个会凿磨刻碑的石匠吗?”
“噢,你是说,你们村里人悄悄嘀咕的那回事啊。那阵阵,俺还没嫁到镇子来,不清楚他们当年是咋说的。几年前,俺追问过你爹,你爹说早退了,不算数了。石家那边呢,俺也打听过,人家老子娘都死了,死无对证。石虎子那后生啊,俺试探过,没成亲的念头。大概是没爹没娘没甚的亲戚没人管,不言不语,话少,厚道,没得挑,好后生,高高大大,排排场场,经常给岳老财家打短工。可怜他自己不着急谁会给张罗,从来没托俺给他提过亲保过媒,也不催着你过门,大概真没这回事了。”
鞭炮响,轿子进村了。肥婆婆慌忙跳下炕:“快些些……”
改灯把新毛巾塞在肥婆婆手里:“谢谢你辛苦,路上擦汗用。”
肥婆婆高兴地笑了:“好妮子,俺这就去要回话,你就听信吧。”
去哪?要回话?听甚信?早起跟爹说再跑跑,现在又说是听信,她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改灯穿上枣红夹袄,对着镜子抿了抿头发,甚时候才能轮到自己做新娘子,她等啊盼啊,记得奶奶在世的时候,爹下地回来,经常蹲在灶火旁边,悄悄跟奶奶叨叨着岳家垴、石墩子,她不知道这是门什么亲戚。突然有一天,爹匆匆忙忙回来说,石墩子取石头被砸死了,婆姨得痨病欠下的饥荒还没还清,都背在十来岁的虎子娃娃身上,这娃就是有天大的本事,这辈子也难翻身。奶奶不知道为了甚还掉了泪。从此,再也听不到爹说什么岳家垴、石墩子了。可在她幼小的心灵中,那个叫虎子的娃娃大概就是她要嫁的人,想象中的石虎子的影子好像就烙在她的脑海里,常常在梦中见到他,冲着她笑。
门拴嫂子扑进来:“哎哟,你还在家磨蹭个甚?就等你。”
改灯慌不迭地说:“走,这就走。”她跟在门拴嫂子身后,紧跑几步。
新娘子用红盖头蒙着脸,改灯和另一个女娃一边一个扶着新娘,她看不见新娘的面孔,只看见另一个女娃大概只有六七岁,她们一步一步慢慢挪到方桌前。门拴嫂子示意她,放开手,闪一边。
改灯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脸红,挤到人群后面。
院子里早已经摆好六张桌子,碗、筷、凉菜上齐了。马上就要开席了,她心里有点着急,爹和哥哥还没来。爹事事怕吃亏,可是总吃亏,人家都吃完了,你们再来舔盘子,白领份人情。
新人拜过天地,给高堂磕过头,被婆家人接进洞房去了。
改灯感到特别的不自在,根本没心思坐下来吃饭。她左右看看,主人家一个个兴高采烈,红光满面,招呼着来客;座席的客人挤挤攘攘,含着糖嗑着瓜子谈笑风生。她的任务完成了没人再注意她,需要她,她想抽空一走了之。
刚到门口,爹浑身是土,边跑边向后喊着:“快些些,快些些,年轻轻的,做甚也没个麻利劲儿。”
哥哥一进大门,把镰刀别在后腰上:“俺说误不了就误不了,正好好。改灯,你做甚去呀?”
改灯说:“俺不想吃这饭,乱哄哄的,锅里还剩有米汤,俺回去吃。”
爹一听火了:“啊你,坐下吃,不吃白不吃,给人家省下,没人领你的情。”
生亮向旁边挤了挤,给改灯腾出个位置:“来,坐这边来,坐下吃吧,管他男桌女桌,吃完拉到。四贵叔,坐这,这个人是镇里粮站的伙计,叫庆山,也断不断给岳老财打日工。你如果粜粮,就找他,保证能给你个好价钱。”
庆山客气地拉冯四贵父子俩坐到身边。
旁边桌上的客人早吃开了,庆山说:“咱们也动筷子吧,别等人家敬酒了。”
改灯看着爹吃得狼吞虎咽,好像几辈子没吃过饭似的,哥哥一筷子紧赶一筷子,旁无他人,两眼盯着菜盘子,自顾自往嘴里填,吃得津津有味。二杆子比哥哥小四岁,人家结婚,你们捧场,就不知道脸红。改灯耐不住了,悄悄跟生亮说:“你提醒提醒俺哥,那吃相,就不怕人笑话。”
生亮帮着哥哥抹去腮边的豆芽菜,冲着哥哥使眼色。哥哥这才放慢了速度。改灯几次想站起来要走,被爹按下。
酒过三巡。
平时就爱管闲事不看场合经常说风凉话的臭货,蹲在凳子上问:“四贵叔,你家昌亮多会儿娶?改灯多会儿嫁?俺等着喝你家的喜酒,是不是要等到下辈子啊?”
爹没抬头:“好好吃你的,烧酒也堵不住你的嘴。”
臭货不高兴了:“你咋骂人哩,俺是为你着急。”
爹看了臭货一眼:“用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好好吃你的。”
臭货停下筷子:“冯老抠,你儿不娶、女不嫁,你就……”
肥婆婆抹着嘴过来,呵斥臭货:“臭货,不敢没大没小的,好好吃你的。四贵哥,刚才俺上你家想告诉你,人家女方家回话了,别的甚也好说,知道你爷俩种地好把式,家里有存货,彩礼多少不争了,就按你说的算数。眼下只求一桩,你家妮子先出门。”
这?爹停住筷子,看看改灯,为难了,这这这的,只会说个这。
肥婆婆一扬胳膊:“不用这这这的,你家妮子早起出嫁,人家闺女二天进门。”
哥哥急了:“甚?你说甚?俺妹子还没婆家,这就要撵她出门?”
肥婆婆撇着油腻腻的厚嘴唇:“咋说是人家撵你妹妹出门?你说说,谁家养着这么大的小姑子不寻婆家不嫁人?你家就那两孔窑,人家闺女嫁过来,你爹住哪?总不能把你爹逼着上了闺女的炕头吧,人家的要求不为过,在理。”
门拴爹接过话头:“你妹子咋没婆家,十八年前就定亲了,俺们都是见证人。要俺说,四贵,不妨你也给咱来个双喜临门。”
同一天嫁闺女娶媳妇,是德行人家、是有民望的人家才敢想的事,爹知道自己的经济实力,他从来没想过。再说,石家一直不朝理,他琢磨不透,是石墩子没交代儿子?还是他儿子不知道聘礼的事?这么多年不理不睬,他想拖着等石虎子成了亲再说。石家没消息,他不敢大张旗鼓给闺女说婆家,要想给闺女另选人家,就必须先退聘礼,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他赖不掉。可他又舍不得退大洋,普通的庄户人家拿不出这大的彩礼跟他攀亲,他托肥婆婆去岳守财家提亲,岳守财看钱比命重,根本不会替他还彩礼,所以他只能拖着、等着。现在,女方家答应了儿子的亲事,先嫁闺女?这条件?咋满足?
门拴爹端着酒盅站来说:“四贵,你也给咱冯家长长脸,谁都知道,改灯早就订婚早就该过门了,昌亮也该娶媳妇抱孩孩了,女方家这不也放话了,你还愁个甚?嫁闺女、娶媳妇,一堆办,让他们外姓人看看,咱冯家祖上有德、有义、有信。”
爹挠挠头:“不是,不是……闺女,闺女她……”
门拴爹问:“闺女?闺女咋了?退婚啦?”
爹唯唯诺诺:“不是,不是……”
门拴爹是长辈:“甚的个不是,石墩子不在了,人家娃没人给张罗,你就想赖账,嫌贫爱富的狗东西,昧良心。俺还不知道你?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要不,你退婚,把十块大洋还给人家,俺立马把俺妹夫家侄女许给石虎子。”
庆山悄悄问生亮:“他们这是说谁呢?”
生亮告诉庆山,他们说的就是柳林石三兄弟中的老三,虎子。
庆山连忙问:“叔,叔,咋回事?石虎子咋啦?”
门拴爹仗义地说:“你问他,俺们冯家的兄弟姐妹早就看不忿了,石墩子在十八年前就对着俺们全村人的面和他结了亲家,他收了人家十块大洋,娃娃亲算是定下了。年纪大些的乡亲都知道,不信,你问大伙儿。后来石家婆姨得了痨病,墩子不能出去挣钱了,饥荒拉下一屁股,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两家来往就少了。石家婆姨入坟没过百天,墩子取石头被砸死了,他装装糊涂不讲礼数不去吊孝,两家从此就不走动了。没过半年,他竟然悄悄给他闺女另选婆家想攀高枝。哦,你当俺们不知道?有谁愿意出十个大洋帮着你去退婚?你就不想想,为甚你儿你闺女说不成亲?就因为你,贪财算计,算计来算计去,把儿女都算计成老大难,你还要等多久?真的要改灯进女儿坟啊?”门拴爹越说越生气,“给冯姓人丢脸!”
爹脸红脖子粗还想辩解:“不是,不是。”
哥哥耐不住了:“甚的不是,石家爹娘死了,你嫌人家家里有饥荒没进项了,退婚又舍不得退银子,给俺提亲的一说要银圆,你就翻脸,你问肥婆婆,你以为俺没听见你们在那叽叽咕咕。”
肥婆婆夺下爹的酒盅:“俺说你,你还不信,你啊你,你那眼,还没有蚂蚁的屁眼大,人家娃也会石匠活,长得五大三粗的,比你儿灵得很、俊得多,好后生。”
庆山想了想,趁着酒劲儿说:“你们说的石虎子,那是我亲戚,没得挑,比他高、比他壮,比我仗义。”
爹奇怪了:“你们都认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