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连着山,暗红色的石头山,七高八低毫无规则叠挤在一起,连绵不断;淡黄色的土山坡上杂草茂盛,野酸枣互相牵扯着勾挂着,叫不来名字的结有果实的各种七高八低的灌木,大多数扎根在石头缝缝里,极难采摘。夏天,长满大片野花和荆条的阳坡坡上,远看去青一块红一块、蓝一块紫一块,说不清是什么图案。秋天里的沙棘漫山遍野,像金灿灿的黄飘带,自由落洒,颇为壮观。冬天雪后,白茫茫的一望无际,土山、石头山混为一体,肃静威严像条卧龙在休眠。山际把天和地分成两半,弯弯曲曲的那根连线画不出它的头在哪起源、尾在哪结束。
就在这山与山衔接的犄角旮旯处,散落着不少小村庄,最大的二三百户人家上千口子人,小点的也就是十来八孔窑洞,分别用石头片片垒起,或者石头块块围起来的几个小院子。
改灯就出生在那个叫冯家塬的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山窝窝里。
白天累了个贼死,天擦黑才回到家,改灯还得做所有家庭主妇该做的活儿。忙完家里忙院里,等到伺候着哥哥和爹都上炕进了被窝,她才回到自己窑里。泥脚懒得洗,衣裳懒得脱,直挺挺的就倒在炕头上,唉,总算是又熬过了一天。一天一天又一天,这样的日子多会儿是个头啊。按说睡觉休息本来是忙碌后最美的享受,可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受折磨,受煎熬,是一件苦得不能再苦的差事。越想入睡越是睡不着,越睡不着越心烦、越憋气、越想哭,就越睡不着。朦朦胧胧听到远处传来鞭炮声,她知道这又是谁家明天要娶媳妇或者嫁闺女放的报喜炮。这是他们山里人多年来沿袭下来的风俗,媳妇进门、闺女出门,头天晚上子时都要放鞭炮,大概是向老天爷、土地爷或者各自心目中的神灵报信吧,或许还有甚的说法甚的讲究,不得而知。用现在的意思,就是提前打个申请,发出个信息,弄出点响动,告诉世人又一对有情人要成眷属了。结婚、摆酒席、成亲、拜天地,这一切的一切,决定权就在父辈手中,由双方大人商量着,选一个黄道吉日,把亲戚朋友集中在一起,收点礼,吃顿饭,两个小年轻人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从此时此刻开始,就可以生儿育女热热乎乎过日子了。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特简单,冯家塬的人把这简单的仪式叫作过门。娶媳妇叫进门,嫁闺女叫出门,所有的女孩子都要经历这进门出门的事情。
改灯早就该过门了,哥哥也该娶媳妇了,可爹就是不闻不问,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天天就重复三件事:吃饭、下地、睡觉。除此之外,好像再没有甚的用武之地,也没有他该管的事情。撂下碗就睡,睁开眼就吃,趿拉上鞋就上山。儿女在他面前好像不存在一样,兄妹俩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不敢问也不能问。
鞭炮过后是三声“二踢脚”,夜深人静的时候,觉着更脆更响。这就是告诉人们,新人要吃岁岁饺子了,明天一过门,女孩就成少妇了,男娃就要独立支起门户了,人生瞬间发生了质的变化。红盖头,坐花轿,这样的好事多会儿才能轮到自己啊,她懊丧极了,用被子蒙住了头。
一个穿长袍戴礼帽的男人站在她面前笑眯眯地跟她说,俺是虎子,俺爹娘死了,请不起轿子,俺来接你成亲,你愿意跟俺走吗?愿意愿意,俺愿意,俺早就盼着这一天。改灯一骨碌爬起来,眼前什么都没有,她跳下炕推开风门,站在房檐下,院子里空落落的,明月不紧不慢地徐徐移动着。她知道自己又做梦了,朦朦胧胧的这个牵心的梦,天天晚上困扰着她,一闭眼就是这样的梦,不知道做过多少回了,白天想,夜里梦。她时时刻刻想着结婚、想着过门、想着她从未见过面的那个娃娃亲。她后悔,怎么没好好看看虎子的脸啊,老天爷啊,你咋就这么不公平,连梦也不给俺多做一阵阵。
睡意全无,她强迫自己躺下来,不去想,可是刚才梦里的那个影子怎么赶也赶不走,翻来翻去就是睡不着。掐指算来,虎子也二十出头了,要么你来娶俺,要么你来退婚,这不死不活地拖着俺,是想要俺的命啊。她开始恨虎子了,她从来没恨过虎子,今天莫名其妙地恨起了虎子,不该啊,呸呸呸,虎子,不恨你,俺不恨你,你快快来娶俺吧。她想得到虎子的一丁点儿消息,可爹恼悻悻的嘴脸,使她胆怯。好像他们兄妹俩犯下了滔天大罪似的,没开口就会遭到抨击。
虎子的形象越来越清晰,就是看不清他的脸,子?楞子?瞎子?为甚不来?睡意全无,改灯越想越烦更生气。索性点着灯,拿起纳了半拉子的鞋底,一针一针地打发着光阴,强迫自己不去想。
爹不知道甚时候站在院子里,破口大骂:“你个败家的妮子,熬油费时的,灯捻子不花钱啊?你个败家货。”
改灯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冲出来接话:“你以为俺不知道乏不知道累啊,你看不见俺哥的鞋都挂不住了,谷茬子扎了脚底板,还能给你受啊。”
爹摸了摸自己的头,看看自己的脚:“哦,算了,你今儿不用下地了,给俺也做一双,你看,俺的也露两指头了。”
“不是穿鞋是吃鞋哩,没见过像你父子俩这么贪吃费衣的主。”
开镰已经三四天了,就那几亩谷子,再有一半天就全完了。大闺女下地薅草、间苗、割谷子,在冯家塬改灯可是头一份。反过来说,谁家能留这十七八的大闺女不出嫁,别说在冯家塬,就是这方圆百里,改灯也是头一个。
天蒙蒙亮,爹和哥哥下地割谷走了。
改灯吹灭灯,先干些不费油的活计吧,喂鸡、扫院、剁猪食,不用下地了,今儿她的主要营生就是赶着给哥哥做鞋。这样,早饭、午饭都得她往地里送,一个人打来回,省得父子俩跑四趟,磨鞋误工夫。
门拴嫂子进来说:“改灯,你爹应承下了,今天二杆子娶媳妇,你接亲。”
改灯一听火了,爹也是,甚也瞎应承,又让俺去扶新娘子下轿?你不嫌丢人俺还臊得慌,俺不去。
门拴嫂子比改灯小一岁,以过来人的身份说:“除了你,咱村再也找不着能应付场面的妮子啦,就剩两个穿开裆裤尿炕的女娃娃。你不去,不好说,等你哥结婚的时候,怕是外村女女都借不来,邻里邻居的,该帮就得帮。你没过门,永远是妮子,就得应付这下等人做的差事。”
改灯顶了一句:“凭甚?”
“就凭你是个黄花大闺女呀,要俺说,改灯,人家该出阁的都出阁了,不该嫁的都嫁了,你咋就不急呢?”
改灯心里早就憋着气:“你问俺?俺问谁。”
门拴嫂子话里有话:“你爹也是,做大人没个做大人的样,儿不娶、女不嫁,坐得住?睡得着?吃得下饭?他一天尽想甚哩。听村里人背地里嘀嘀咕咕说,你爹给你说的婆家最早,收的聘礼最多,十块大洋哩,村里人都眼红得很。”
改灯很不友好:“你见来?”
“俺是没见,俺公公说他见来,七奶奶说她也见来。你说你,十二天上、还没出满月就定亲了,咋到这会儿了,还不过门?等甚哩?”
“等死哩。要是俺死了,这村里还不娶媳妇啦?”
“说甚哩,俺也盼着你早出阁,那些烂嘴婆姨们就不会说长道短了。”
“新媳妇属甚的?跟俺克不克?不要得急病突然死了,又说是俺妨的。”
“风水先生早就给掐算过了,人家小两口是蛇盘兔,必定富,全村人都指望跟人家沾福星星呢,都停下手里的活计,争抢着去帮忙,就你爹……”
“行了,俺爹既然应承下来,俺去就是,给他们送完早起饭,俺过去就是。”
门拴嫂子拿出胭脂盒:“谁都知道你爹财迷,舍不得给你买,用俺的。”
改灯看也不看:“嫌俺丑,不要用俺,俺还懒得去。”
“二杆子他娘说:草圪节捆扫帚,有个数数算拉倒,你爹满口应承的。”
“你去招呼别人家去吧,俺一准过去,误不了。”
改灯目送着门拴嫂子一扭一扭走了,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爹啊爹,你非得把俺拖进女儿坟啊,改灯恼悻悻地坐在草编垫子上,心不在焉地拉着风箱。听奶奶说,她落地刚刚十二天,正赶上村西头冯老二给祖上建祠堂,完工庆典。帮了半年工的岳家垴匠人石墩子当着全村人的面,拿到白花花的十块银圆。人们那个眼热啊,争先恐后给石墩子敬酒、套近乎、攀亲戚。趁着酒劲儿,爹当众把改灯许配给石墩子家两岁半的儿子石虎子,娃娃亲就这么说定了。石墩子随即把还没焐热的十块银圆拍在爹的面前,算是聘礼,从此改灯有了婆家。
奶奶那个高兴啊,天天把她抱在怀里,经常在众人面前显摆,俺孙妮子有福俺孙妮子身上带着财袋袋哩。打她记事起,奶奶不止一次地告诉她,白花花的十块大洋,你爹刚拿回来时俺看了看听了听,最后藏在哪儿,连你娘也不知道。你是有婆家的人,不要跟小小子们耍,不能跟大人顶嘴,不要跟你爹娘在一盘炕上睡,站要有站样,坐要有坐样,吃饭不要露出牙,整天就是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教诲。
因为她降世的时辰特殊,大晌午的,她落地,正在饭场端碗吃饭的本家六爷爷突然翻白眼咽气,人们都议论说这妮子命硬,是妨主货,爹随手就把她窝尿盆里,是奶奶抢过来、用大襟袄把她抱到自己窑里。爹责怪奶奶,留她不好,男怕十五、女怕正午,这个妮子咱不要了。生娃不算个事,就像鸡下蛋一样,不费劲儿就是一个。娘也不待见她,怕跟着倒运,动不动头上就是一巴掌。是奶奶一勺面糊糊一勺米糊糊把她喂活的,奶奶裹着小脚,白天拉着夜里搂着,形影不离。所以爹早早把她订配出去,也许这样,灾啊难的也会跟着出去。在爹娘眼里,她还不如家里的那只猫,碰破了不管,跌倒了不扶,饿了渴了对她熟视无睹。从来没带她走过亲戚串过门,更没上过庙会赶过集。土生土长十八年,她没出过冯家塬半步,就连今天要她接亲的二杆子家,她都分不清住在前街的哪个院,所以门拴媳妇说过来领她。
娘比奶奶死得早,是她三岁过生日那天早晨得急病去世的,也就是现在的突发脑出血,爹把这罪行很自然也算在改灯身上,跟她更不亲,看她更讨厌。要不是她在月子里就给家里挣回十个大洋,她的成长过程还不知道有多艰难呢。奶奶病重的时候,只是含含糊糊说起过,石墩子究竟是岳家垴的还是岳家坡的,离这儿多远,老太太没去过也说不清。奶奶死后,不知道为什么,她定亲有婆家的事情好像也跟着奶奶一起埋葬了,再也没人提起过。哥哥悄悄在背后说,你那婆家咋没动静啊?爹好像在给你重新说女婿呢,奇怪的是咋至今也没见个回应啊。哥哥心里当然急,早超过了娶媳妇的年龄,至今连个影子也没有。她心里更急,又不能问,更不能表露出来。
最近,人们拐弯抹角、有意无意常常在她面前提起石墩子,似真似假,她疑疑惑惑,爹从来不提石墩子、石虎子,不提银圆,也不提她定过娃娃亲的事。前几年,倒是肥婆婆断不断领着外村的陌生人来家走马灯似的绕过几回,都没了后话。半个月前,肥婆婆带着一个中年女人来过,窑前屋后地看了个遍,甚也没说成个甚,哥哥还是光棍,她还是出不了阁的大闺女。村民们背后悄悄问改灯,改灯能说个甚,假装没听见,低头绕道躲开了事。哥哥曾经问过爹,肥婆婆来家是给谁说媒。爹瞪起眼吼,该着你问?惹祸精。
谁是惹祸精?不知为个甚,爹就是守口如瓶,不解释。好像哥哥不需要娶媳妇,妹妹永远不准备嫁人一样,兄妹俩都没必要操心这回事,与他们无关似的。哥哥二十一了,光眉俊眼的,按说早该是当爹的人了,不知道因为甚,早些年哥哥的亲事也是说一个不成说一个不成,就是说不成。改灯的亲事更是没人提,兄妹俩就这么晾着,隔三岔五经常来村里给众家保媒拉纤的肥婆婆现在也不热心了,有时候路过院门口,绕别家去了。
哥哥悄悄托他的结拜兄弟生亮打听过岳家垴那边的动静,生亮说,好我的昌亮哥,你爹操着心呢。有些事,俺知道点皮毛也不便多嘴,不能说,你爹安顿过俺不让说,俺也不想说,闲话多了惹是非,有爹总比没爹好。看看俺,没爹没娘没人管,侍候人、扛长工的命,一年就有十二月在外头扑闹,只盼着能糊住自己的嘴就不错了,娶媳妇,俺从来没想过。
生亮是她家的紧邻居,跟哥哥一般大,小时候,他经常来家找哥哥耍,改灯偷偷跟他说过话。
岳家垴在哪儿?就是打听出来,你一个大闺女家家的,能上门去问吗?她坐在灶火前胡思乱想,这个石虎子究竟长得什么样啊?二十出头了,咱们该圆房啦,你不好意思来,托个亲戚邻居也算啊,总不能让俺上门求你啊?她早就知道她的女婿叫虎子,比她大两岁半。她想象着虎子的模样,不会是个麻子吧?为甚在梦里从来就没看清过他的脸呢。
一股糊锅味,又要挨骂了,好好的捞饭做成糊巴粥了。
爹最近半年来更没好眉眼,每天黑着脸,逢人不搭话,好像是谁欠了他的十块大洋似的。
这黏黏糊糊、说干不干说稀不稀的捞饭,别说爹,她也不想吃,她后悔得只想哭。倒了舍不得,喂了鸡,爹知道了真能抽她,没办法,她支着笊篱空了半天汤,小心翼翼放在瓦罐里,用勺子使劲压了压,切了一些咸萝卜丝,硬着头皮给父子俩去送饭。
刚爬上山坡坡,只看见哥哥一个人在割谷。哥哥不爱说话,只知道死受,村里的人都说哥哥忠厚老实,心眼子少,干活是好把式;他身板子壮,眉眼周正,原来提亲的真不少,后来越来越少,现在几乎没有了,每当说起兄妹俩的婚事,肥婆婆就撇嘴。
改灯放下瓦罐,随口问:“爹呢?”
哥哥向山坡下扬了一下头,只看见爹圪蹴在坡边边上和一个胖女人在说话,从后身看,她没认出这个穿花布衫的女人是谁,她想绕过去看个究竟。
哥哥瓮声瓮气地说:“不用看,肥婆婆,鬼鬼祟祟、叽叽咕咕的,像个活妖精。”不怪哥哥恨肥婆婆,比哥哥比哥哥愣、斜眼歪嘴的都能说成,就哥哥,标标致致的说不下个媳妇,肯定是肥婆婆在中间使坏呢,改灯对肥婆婆也反感,这是又在搁搅谁呢?
哥哥把镰刀一扔:“爹在给他自己张罗呢,你不看,花花布衫都穿上了。大清早就堵在村口,烟袋锅子都不分,爹一口她一口地轮着抽。”
有可能,爹对他俩的婚事不闻不问,除了下地就是抽烟,要不就蹲在鸡窝跟前等鸡下蛋,看不出他急也看不出他愁,只是见了肥婆婆才会露出另一副面孔。
改灯给哥哥拨好饭:“你先吃。”
哥哥端起碗,刚拨拉了一口,爹急火火向这边跑来,边跑边喊:“放下放下。”
哥哥憋着火,迅速往嘴里填。
爹过来一把夺下碗:“算了吃,省省,一会儿有喜饭,宴席上吃。”
哥哥没好气地呛了爹一句:“俺不去。”
爹把碗里的米饭倒回瓦罐,瞪起眼吼:“犯甚,你去是一升茭子一升谷,你不去也是一升茭子一升谷,一人一家都得随一样的礼。球。”
改灯恼悻悻收拾碗筷,埋怨爹说:“不早招呼,让俺白忙乎一早起,又费工夫又费柴。”
爹盖好瓦罐说:“你也不用在家吃,接亲的陪新人,俺已经应承下,你去接亲。”
俺不去,凭甚?俺为这村接过多少回亲了,你生下俺,就是为了给别人家接亲的啊?俺哥的亲谁给接?该你操的心你不操,不该你操的心你瞎操。自己的儿子没娶,闺女没嫁,你就不脸红?就知道去喝人家的喜酒,捧人家的场面?你不嫌丢人俺还嫌败兴,她心里烦得要命,真想抢白爹两句,话到嘴边,她还是忍住了,始终没敢说出口。看见肥婆婆笑嘻嘻的已经过来了,她提起瓦罐就要走。
肥婆婆把烟袋递给爹说:“要说你冯四贵,过日子没得挑,在冯家塬也算得上是好人家,小子标致,闺女喜人,说到底全是好。就是你,太日能,太会算计,比鬼精,真是抱着银疙瘩哭穷哩。该花就得花嘛,死又带不走,那东西硬邦邦的,升了天堂玉皇大帝不待见,下了地狱阎王小鬼不认得,那东西天上地下都不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