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尔 对你？……哦，是的……（二人沉默。尼尔端详自己的靴子。塔吉雅娜看着他，等待着什么）你知道……我对你……就是说，我对于你……（塔吉雅娜向他移动一下，尼尔一点也没有觉察）很敬重……并且也喜爱。我就是不喜欢，你为什么做教师？这事情不合你的本性，使你疲倦，使你暴躁。可是事情倒是很重要的！因为小孩子——这是未来的人呀……要善于珍重他们，要爱他们。无论什么事情，要做好它，就应该爱它。你知道，我喜欢打铁，喜欢得要命。一块红红的，没有成形的铁浆放在你面前，又凶狠，又烤人……用锤子去打它——真乐啊！它把啧啧有声的火沫向你喷来，想要烧你的眼睛，瞎掉你的眼睛，把你一脚踢开。它是活的，有弹力的……你只要用你的胳膊用力地打，可以把它做成你所需要的一切东西……
塔吉雅娜 这需要强有力的人……
尼尔 并且要灵活的人……
塔吉雅娜 嗳，尼尔……你有时候不可怜人……
尼尔 不可怜谁？
叶连娜 （上）你们吃过饭没有？没有？请到我那里去！我烤的馅饼多好啊！检察官在哪儿？馅饼太美了！
尼尔 （走向叶连娜）我去！啊，我去把太美的馅饼都吃光！我快要饿死了，他们故意不给我吃！这里不知道为什么生我的气了……
叶连娜 为了舌头，大概是……丹娘，我们去吧！
塔吉雅娜 我就去对妈说一声……（下）
尼尔 你怎么知道，我伸舌头给父亲看了？
叶连娜 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尼尔 哼，我不告诉你……你最好还是把太美的馅饼讲给我听听吧。
叶连娜 我去打听！说馅饼吗……你知道，是一个犯杀人罪的犯人教我烤这馅饼的。我丈夫准许他到我家厨房里来帮忙。他是这样一个很可怜的、很瘦小的人……
尼尔 你丈夫？
叶连娜 天呀！我丈夫有十二寸高……
尼尔 他这么矮？
叶连娜 住嘴！并且有这样的胡子，（用手指表示是怎样的胡子）有三寸长……
尼尔 我第一次听见，一个人的价值是用尺量的！
叶连娜 唉！他除了胡子之外，没有什么别的价值！
尼尔 这个不好听！你继续讲馅饼吧……
叶连娜 他，这个犯人，是一个厨子……把自己妻子杀死了……可是我倒很喜欢他，因为他是无意中杀死她的呀……
尼尔 这个……我倒懂得！
叶连娜 滚开！我不愿意和你说话了。
〔塔吉雅娜，在门口出现，看着他们。彼得从另一个门里出来。
检察官！到我那里去……去吃馅饼！……
彼得 好极了！
尼尔 他因为不孝顺，今天被父亲收拾了一顿……
彼得 喂，别说了……
尼尔 我真奇怪，他不问一声怎么敢到你那里去？
彼得 （注视一下老人们的房间，不安地）走——我们就去吧！
塔吉雅娜 你们先去，我这就来……
〔尼尔、彼得和叶连娜下。塔吉雅娜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但是这时从老人们的房间里传出阿库林娜·伊凡诺夫娜的声音。
阿库林娜 丹娘！
塔吉雅娜 （停下，不耐烦地耸耸肩）什么？
阿库林娜 （在门里）到这里来！（几乎是窃窃私语地）怎么，小彼得又到那女人那里去了吗？
塔吉雅娜 是的……我也要去……
阿库林娜 哎呀，我们的这个灾星，啊？她这个骚女人在作弄彼佳！我已经觉得了！……你也劝劝他呀。你劝他说：嗳，弟弟，放手吧！嗳，她呀，配不上你……你就对他说说吧！况且她统共也不过只有三千块钱，再加上丈夫的恤金……我知道！
塔吉雅娜 妈妈，别说这个了！叶连娜一点也不把彼得放在眼里……
阿库林娜 故意这样的！故意的！她这妖怪，在逗他……不过装出这个样子，说我对你不发生兴趣……可是她却老盯着他，像小猫盯着黄雀似的……
塔吉雅娜 哎呀！……关我什么事！与我有什么相干？你自己去说好了……饶了我吧！请你明白——我累了！
阿库林娜 不要你现在去跟他说……你去，躺下，休息一会……
塔吉雅娜 （几乎是喊叫地）我没有什么地方好休息！我永久累……永久！你明白吗？我一辈子……被你们……被一切搅累了！
〔塔吉雅娜很快地走向前间。阿库林娜·伊凡诺夫娜向女儿移动，好似要阻止她，但是双手一拍，停留在原地，狐疑地张着大嘴。
别斯谢苗诺夫 （从门里往外看）又打了一仗？
阿库林娜 （一惊）没有，没有什么……就是这样……
别斯谢苗诺夫 什么这样？她凶你了吗？
阿库林娜 （急忙地）没有，没有什么——你这是怎么啦？我对她说……嗳，该吃饭啦！她却说——我不要！我说——怎么你不要？她却……
别斯谢苗诺夫 你胡诌起来了，他妈！
阿库林娜 真话！
别斯谢苗诺夫 为了他们，你在我面前撒了多少谎啊！你眼朝我看看……你不能……唉，你呀！（阿库林娜·伊凡诺夫娜站在丈夫面前，垂着头，沉默着。他也沉默着，深思地捋着胡须。后来，叹了一口气，说）不，我们还是不该让他们去受教育的，他们有了学问，就和我们疏远了……
阿库林娜 （低声地）别说了，他爸！现在就是普通人也不见得好一点……
别斯谢苗诺夫 自己有多少，就给子女多少，决不要多给……我最痛苦的是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性格……这种……坚强的性格一点也没有……每一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特点……可是他们怎么样……简直没有特点！你看尼尔……他很凶……他是强盗。可是他是个有特点的人。他危险……但是他是可以了解的……唉呀呀！……拿我说吧，在年轻的时候，我喜欢教堂里的唱诗……喜欢采蘑菇……可是彼得喜欢什么呢？
阿库林娜 （怯弱地，叹着气说）他上女房客那里去了……
别斯谢苗诺夫 你看！……等着吧！——我来给她……好看的！
〔捷捷列夫上，比往常更显得睡眼惺忪和阴沉。手里拿着一只酒瓶，一只酒杯。
捷连季·赫利桑福维奇！又开戒了？
捷捷列夫 昨天，晚祷之后……
别斯谢苗诺夫 这是为什么呢？……
捷捷列夫 没有原因。快吃饭了吧？
阿库林娜 我这就开饭……（开始张罗）
别斯谢苗诺夫 唉呀，捷连季·赫利桑福维奇，你是个聪明人……可是酒却毁了你！……
捷捷列夫 可敬的小市民——你胡说！毁我的不是酒，是我的气力……气力过剩——这是我的毁灭……
别斯谢苗诺夫 可是，气力是不会多余的……
捷捷列夫 又胡说了！现在有气力——没有用处。有用处的是机灵，狡狯……有用处的是像蛇一样的机灵。（卷起袖子，伸出拳头）你看——假使我拿这玩意去敲桌子，就能把桌子敲成碎片。可是这双手在实际生活里却没有什么事好做。比方说，我可以劈木柴，可是要我写字就又难又可笑……我的气力没有地方可以使用。照能力说，我可以在露天戏台上，在庙会里给自己找到一个位子，我可以在那里拉断铁链，举起石担子和别的什么，但我却读过书……并且读得很好……因此我被教会学校开除。我既读过书，我就不愿意过耍把戏的生活，我就不愿意让你到露天舞台去安闲地、满意地欣赏我。我要大家不安心地、不满意地看着我……
别斯谢苗诺夫 你心狠……
捷捷列夫 像我这样大的畜生，是不会心狠的——你不懂得动物学。自然是很狡狯的。因为，假使在我的气力上再加上狠心——你还能从我的手里跑到哪里去？
别斯谢苗诺夫 我用不着跑到哪里去……我是住在自己的房子里。
阿库林娜 你就别作声吧，他爸。
捷捷列夫 对！你是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你的房子，你的建筑就是你的命。小市民，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却没有地方住了！
别斯谢苗诺夫 你是白白地活着……一无出息。但是假使你转转念头……
捷捷列夫 我不愿意转念头，因为我讨厌这个。我与其活着为你和你这样的人做工，还不如醉酒和堕落的好。小市民，你能够想象得出，我会清醒地，穿得整整齐齐地，做你的佣人，跟你说奴才的话吗？不，不能……
〔波丽雅上，一看见捷捷列夫，便往外退。他发觉她，便张口微笑，点着头，伸手给她，说：
你好，别怕……我不再对你说什么了……因为我什么都知道了！
波丽雅 （很窘）什么？……你什么也不会知道……
阿库林娜 啊，你来了！嗳，去，去告诉斯捷潘尼达，叫她端菜汤来……
别斯谢苗诺夫 到时候了……（对捷捷列夫）我喜欢听你发议论……特别是关于你自己，你讲得很好。就这样——看你的样子，你很可怕！可是你在说出你的思想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你的软弱……（得意地低声笑起来）
捷捷列夫 我也喜欢你，因为你聪明得合乎分寸，笨得合乎分寸；善得合乎分寸，恶得合乎分寸；诚实得和卑鄙得，胆小得和勇敢得也合乎分寸……你是一个典型的小市民！你登峰造极地把卑鄙下流体现在自己的身上……卑鄙下流是一种力量，这种力量甚至可以战胜英雄而存在着，存在着而胜利着……在喝菜汤之前，让我们来先喝杯酒吧，可敬的胆小鬼！
别斯谢苗诺夫 菜端来了，我们就喝。可是，别的不说，你却为什么骂人呀？……无缘无故，不应该得罪人……议论应该发得温和、顺溜，让人家听起来也有味道……可是假使你用字眼来挖苦人——那就谁也不会听你讲了，要是谁听的话，他就是傻瓜！
尼尔 （走上的时候）波丽雅来了没有？
捷捷列夫 （暗自好笑地）来了……
阿库林娜 你要找她做什么？
尼尔 （不回答她，对捷捷列夫）嗳嗨！开戒了？又开了？你常常开戒……
捷捷列夫 与其喝人的血，不如喝伏特加酒……况且，现在人们的血又稀、又脏，又没有味儿……健康的有味儿的血剩得不多了——全都被吸干了……
〔波丽雅和斯捷潘尼达上。斯捷潘尼达端一只大盘子，波丽雅端一碟肉。
尼尔 （走近波丽雅）你好！答复准备好了没有？
波丽雅 （放低声音）现在不要……当着大家的面……
尼尔 什么了不得！怕什么？
别斯谢苗诺夫 谁怕？
尼尔 我……还有她……
阿库林娜 什么事？
别斯谢苗诺夫 我不明白……
捷捷列夫 （暗笑）我可明白……（倒酒，喝）
别斯谢苗诺夫 怎么一回事？你怎么啦，帕拉格雅？
波丽雅 （很窘，低声地）没有什么……
尼尔 （在桌子跟前坐下）秘密……秘密！
别斯谢苗诺夫 既然是秘密——就到什么背地角落里去说，别当着人的面。这个，我是要说，是一种嘲弄……想从家里逃走！打什么暗号，吞吞吐吐，搞阴谋……人家却像傻瓜似的坐在那里，眼睛一闭一合……尼尔，我要问你，我是你的什么人？
阿库林娜 真的，尼尔，这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
尼尔 （安静地）你是我的养父……但是不必生气，不必大惊小怪……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波丽雅 （从她刚刚坐下去的椅子上站起来）尼尔……瓦西里耶维奇提出……他对我说……昨天晚上……他问……
别斯谢苗诺夫 问什么？……啊？
尼尔 （安静地）你不要吓唬她……我问她，她肯不肯嫁给我……
〔别斯谢苗诺夫奇怪地看着他和波丽雅，临空提着羹匙。阿库林娜·伊凡诺夫娜也呆住了。捷捷列夫看着前面，沉重地眨着眼睛，他放在膝上的手发着抖。波丽雅低垂着头。
尼尔 （继续说）她说，今天回答我……就是这么一点事情……
捷捷列夫 （拿手一挥）并且很……平常……别的什么也没有……
别斯谢苗诺夫 原来这——样……确实……很平常！（痛心地）并且很时髦……新派！可是，这算什么？
阿库林娜 你这非基督教徒，非基督教徒，没良心的人！……你也应该先和我们商量商量啊……
尼尔 （恼火地）我舌头被箝住了！
别斯谢苗诺夫 别说了，他妈！不是我们的事情！吃饭，别作声。我也不作声……
捷捷列夫 （醉醺醺地）我可要说话……不过暂时我也不作声……
别斯谢苗诺夫 是的……最好大家别作声，但是，无论如何，尼尔……你这样来感谢我给你吃的面包和盐，并不聪明……你躲躲闪闪地做人……
尼尔 你的面包和盐，我是用劳动还你的，并且以后还要还，可是你的意志我却不能服从。你要我娶一个傻女人谢陀娃雅，仅仅为了她有一万陪嫁。我要她做什么？可是我爱波丽雅……早就爱了，并且也不瞒什么人。我向来做人是光明正大的，以后也一直这样做人。我没有什么该受责备，你对我也没有什么气可生。
别斯谢苗诺夫 （抑制地）原来如此，如此！很好……那有什么呢？你们结婚吧。我们并不妨碍你们。不过你们靠什么资产过活呢？如果不是秘密——你就说说吧。
尼尔 我们都做工。我调到车库里去……她呢……她有事情做。你还是照样每月可以跟我拿三十个卢布。
别斯谢苗诺夫 看着吧。答应是容易的……
尼尔 写债据给你好了……
捷捷列夫 小市民！跟他拿债据！拿！
别斯谢苗诺夫 这个事情并没有请你插手……
阿库林娜 也算是个什么顾问！
捷捷列夫 不，你要拿！哼，你不会拿，心地温和，你不敢……尼尔，给他签字！你写，说我每月必定……
别斯谢苗诺夫 字据我也可以拿的……我想，这也在理路上。从十岁起，我就给他吃啊，喝啊，穿啊，戴啊……直到二十七岁……哼……
尼尔 现在不要算，我们以后再算，好不好？
别斯谢苗诺夫 也可以以后算。（突然愤激起来）不过，你要记住，尼尔，从此以后，我跟你，你跟我是敌人！这样的侮辱我是不能饶恕的！你要知道！
尼尔 什么侮辱？侮辱的什么？你并没有盼望我娶你做老婆呀？
别斯谢苗诺夫 （叫喊，不听）记住！嘲弄那给你吃、给你喝的人……不问一声……不商量一下……偷偷地……（对波丽雅）你！安分守己的！不言不语的！怎么低着头？啊？不作声？你知道，我能把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