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尔 （从椅子上站起来）你什么也不能！吵就吵！在这房子里我也是主人。我做了十年工，赚的钱都给了你。这里，就在这个地方，（用脚踏地板，双手作宽阔的动作，指自己的周围）我也放进了不少劳力！谁劳动，谁就是主人……
〔在尼尔说话的时候，波丽雅站起来，走出去。她在门口碰见彼得和塔吉雅娜。彼得向房里看了一眼，就避开了。塔吉雅娜站在门膛子里扶着门框。
别斯谢苗诺夫 （茫然地向尼尔瞪着眼睛）怎——么？主人？你是？
阿库林娜 我们走吧，他爸！走吧……请，走，走！（用拳头威胁尼尔）哼，小尼尔！哼，等着吧！（含泪地）等着吧……你会等到的！
尼尔 （顽强地）是的，谁劳动，谁就是主人……请你们记住这句话！
阿库林娜 （把丈夫拖着走）走吧，老头子！我们——走。愿上帝与他们同在！……别说了，别嚷嚷了！谁听我们的话？
别斯谢苗诺夫 （向妻子的努力让步）那么，好吧！你留下吧，主人！我们倒要看看……谁是主人！我们就能看到！
〔走到自己房间去。尼尔激动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远处街上有人在奏八音琴。
尼尔 搞得一塌糊涂！是鬼迷着我去问她的！……傻瓜！是的，我真的什么也藏不住……情不自禁地什么都往外爬！哎，你呀……
捷捷列夫 没有关系！很好的一场戏。我听着看着，很满意。很不坏，很不坏！别慌，老弟！你有才干……你能够演英雄角色。这种时候，英雄是有用处的……请你相信我的话！在我们这时代，应该把所有的人分做英雄和下贱的人，英雄就是傻瓜，下贱的人就是聪明的人……
尼尔 我为什么要让波丽雅受这样的穷气呢？……她吓坏了吧……不，她是吓唬不了的！大概，很生气……呸！
〔塔吉雅娜还是站在门膛子里，提到波丽雅名字的时候，她移动一下。八音琴的声音沉下去了。
捷捷列夫 把人分成傻瓜和坏蛋很方便。坏蛋无其数。他们是靠畜生的聪明过活的，他们只相信力量的真理……不相信我的力量的真理，不是关禁在我胸膛里的那个力量，而是狡猾的力量……狡猾是畜生的聪明。
尼尔 （不听）现在应该快点结婚了……快就快点吧……不过，她还没有回答我呢。但是我知道，她会说什么，我那亲爱的姑娘！……我多么恨这个人……这个房子……这整个生活……腐烂的生活！这里的一切……什么都是畸形的！谁都不觉得，生活被他们毁坏了，生活被贬低到无聊了……他们用生活给自己造成了监牢、徒刑、不幸……他们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不明白。但是我憎恨那些毁坏生活的人……
〔塔吉雅娜向前跨了一步，停下来。然后不声不响地走到屋角的箱子跟前，坐在上面。她弯着腰，显得很小并且更加可怜了。
捷捷列夫 傻瓜点缀生活。傻瓜不多。他们总是追求着什么不是他们、不仅仅是他们所需要的东西……他们喜欢想出寻求大家普遍幸福的纲领以及诸如此类的无聊东西。他们想要找出一切事物的开头和结果。总而言之，是做傻事情。
尼尔 （深思地）是的，傻事情！这个我倒是个能手……可是她要比我清醒得多……她也爱生活……她是用一种全神贯注的、安静沉着的爱心爱生活……你知道，我和她一定会生活得很好很好！我们两个人都是很勇敢的……假使我们要什么的话，我们一定能够达到！是的，我和她一定能够达到……她好像是一种……新生的人……（笑）我和她一定生活得很美！
捷捷列夫 傻瓜会一辈子寻思：为什么玻璃是透明的，可是坏蛋却爽快地把玻璃做成瓶子……
〔八音琴又奏起来，已经很近，几乎就在窗下。
尼尔 嗳，你老是说瓶子！
捷捷列夫 不，我是说傻瓜。火没有点着的时候，傻瓜问自己，火在什么地方。火熄了，他又问，火到什么地方去了？坏蛋却坐在火旁边，他很温暖……尼尔 （深思地）是——的……很温暖……
捷捷列夫 实在说，他们两个都是傻的。不过一个傻得漂亮，英勇；一个傻得很笨，很卑鄙。他们两个虽然都是各走各的路，但是都是走到一个地方去——走到坟墓里去，只有到坟墓里去，我的朋友……（哈哈大笑）
〔塔吉雅娜轻轻地摇头。
尼尔 （对捷捷列夫）你怎么啦？
捷捷列火 我在笑……活着的傻瓜看着死去的同胞，问自己说——他在什么地方？可是坏蛋却直接了当地承继死人的财产，继续过温暖的生活，饱暖的生活，舒服的生活……（哈哈大笑）
尼尔 你喝得太多了……到自己房里去吧，啊？
捷捷列夫 你指点一下，在什么地方？
尼尔 嗳，别发傻。你要我领你去吗？
捷捷列夫 老弟，你是领不了我的。我无论是和被告或是原告都没有连带关系。我自己顾自己。我是罪行的物证！生活被毁掉了！生活缝制得很糟……我说，生活缝制得不合体面人的身材。小市民把生活缩小了，缩短了，把它弄得太紧了……所以我就是一个物证，证明人没有什么地方，没有什么东西，没有什么目的可以生活……
尼尔 嗳，走吧，走吧！
捷捷列夫 放我！你以为，我会摔倒吗？我已经摔倒了，你这怪东西！早就！不过，我，本来是想爬起来的，可是你在身边走过，并没有注意到，并不是故意地，又把我撞倒了！没有什么，你自己走吧！走吧，我不埋怨人……你健康，你有资格走到你要走到的地方去，你要怎样，就怎样吧……我，这摔倒的人，用赞成的目光送你——走！
尼尔 你咕噜什么？有些有意思的话，但是使人不明白……
捷捷列夫 并且你也不会明白！不用！某些东西最好不要明白，因为明白了它们也是没有用的。你去吧，走吧！
尼尔 那么，好，我走了。（走到前间去，没有注意到蜷缩在屋角里的塔吉雅娜）
捷捷列夫 （向他后影鞠躬）愿你幸福，强盗！你自己不知不觉地夺取了我最后的希望……就去他妈的希望吧！（走向遗留着瓶子的桌子，发觉屋角里的塔吉雅娜的身体）说真格的，这又是谁呀？
塔吉雅娜 （低声地）是我……
〔八音琴的声音立刻中断了。
捷捷列夫 是你？唔……我还以为，我撞神了……
塔吉雅娜 不，这是我……
捷捷列夫 我明白……但是，为什么是你？你为什么在这里？
塔吉雅娜 （并不高声，但是清楚地、口齿分明地）因为我没有什么地方，没有什么东西，没有什么目的可以生活……
〔捷捷列夫用轻轻的步子默默地走到她眼前。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疲倦，我这样苦闷……但是，你明白，苦闷得可怕！我才只有二十八岁……我真害羞，我告诉你，我真害羞，我竟觉得我自己这样……这样的软弱，这样的卑贱……在我的内心，在我的心里——是空空洞洞……什么都枯干了，什么都烧完了，我感觉出这一点，由于这个缘故，我难受……这好像是不知不觉地发生的……我不知不觉地在心里产生了空虚……我为什么把这告诉你呢？
捷捷列夫 我不明白……我醉得很厉害……一点也不明白……
塔吉雅娜 谁都不和我说话，像我所要的那样……像我曾经所要的那样……我希望……他……先开口……我默默地等候了好久……可是这生活……争吵，平凡，琐碎……倾轧——这一切从那时起就践踏着我……轻轻地、不知不觉地践踏着……我没有气力生活，甚至于我的绝望都是无力的……我害怕起来……现在……突然之间……我害怕起来……
捷捷列夫 （摇着头，离开她，走到门那里去，把门推开，弯着舌头，沉重地说）诅咒这座房子！……别的没有什么……
〔塔吉雅娜缓缓地走进自己的房间。片刻的空虚和寂静。波丽雅迅速地，脚步没有声音地走进来；尼尔跟在她后面。他们一言不发地走到窗户跟前，在那里，尼尔抓住波丽雅的手，不太高声地说。
尼尔 你原谅我刚才的事情……这事做得又蠢又丑……但是我要说的时候，我又不会沉默！
波丽雅 （几乎是私语地）反正一样……现在反正都是一样！他们这些人对于我怎么样？反正都是一样……
尼尔 我知道，你爱我……我看得出……我不问你。你——可笑！昨天说：我
明天回答，我要考虑一下！这不是可笑！有什么想的——你不是爱吗？波丽雅 是的呀，是的呀……早就……
〔塔吉雅娜从自己的房间的门里偷偷走出，站在帷幕后面，听着。
尼尔 我们会生活得很好很好，你看吧！你是这样一个可爱的伴侣……你不害怕穷困……你会克服悲哀……
波丽雅 （朴实地）和你在一起——还有什么可怕的？我就是这样——是个并不胆怯……但是有些温和的女人罢了……
尼尔 并且你也很倔强……坚强，不肯屈服……啊……我真高兴……我虽然知道，事情总会这样发生，但是很高兴……高兴得要命！
波丽雅 我也是预先知道了一切……
尼尔 啊？你知道？这好极了……嗳，活在世界上多好啊！不是很好吗？
波丽雅 很好……你是我亲爱的朋友……你是我的好人……
尼尔 你这是怎么说的……说得太好了！
波丽雅 嗳，不要夸奖……该走了……该走了……不要有什么人来……尼尔 让他们来好了！……
波丽雅 不，该走了！……那么……再吻一次！……
〔她从尼尔的手中挣扎出来，在塔吉雅娜面前走过，但没有发觉她。尼尔走在她后面，脸上带着微笑，看见塔吉雅娜，在她面前停住，惊讶她的在场，并且很愤怒。她也沉默不言，用死沉沉的眼睛看着他，脸上带着狞笑。
尼尔 （蔑视地）偷听了？偷看了？哼，你呀！……（很快地走下）
〔塔吉雅娜一动不动地站着，像化石似的。尼尔走出去的时候，把通前间的门开着，老人别斯谢苗诺夫的严厉的吆喝声传进房间里来：“斯捷潘尼达！谁把煤打翻了？看不见吗？拣起来！”
——幕 落
第三幕
〔还是那间房间。
〔早晨。斯捷潘尼达在拂拭家具上的灰尘。
阿库林娜 （一面洗茶具，一面说）今天的牛肉不肥，你就这样办：昨天烧肉一定有脂油剩下来——你就去把它放在菜汤里……菜汤就会显得有油水了……听见没有？
斯捷潘尼达 听见……
阿库林娜 你去煎小牛肉，摊锅里油可不要倒得太多……礼拜三我买了五斤，昨天，我一看，剩的连一斤都不到了……
斯捷潘尼达 那就是说，用完了……
阿库林娜 我知道，用完了……你看你头上的油有多少……就像乡下人小油桶里的松黑油一样……
斯捷潘尼达 难道你闻不出气味，我是抹的长明灯里的木油吗？
阿库林娜 好，算了……（静场）早晨塔吉雅娜打发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斯捷潘尼达 到药房去的……去买阿摩尼亚水……她说，你去，给我买十二戈比的阿摩尼亚水……
阿库林娜 想必是，头痛……（叹了一口气）她常常生病……
斯捷潘尼达 该找人家了……她也许一下子就会好起来……
阿库林娜 现在要给一个姑娘找人家可真不容易啊……有学问的姑娘更难……
斯捷潘尼达 你只要给好好的陪嫁，就是有学问的姑娘也有人要……
〔彼得从自己的房间里往外看了一眼，又隐没了。
阿库林娜 我的眼睛看不到这个喜事了……丹娘不肯出嫁。
斯捷潘尼达 在她这样的年纪，哪有不愿意的。
阿库林娜 唉！……昨天到楼上那个女房客家来的客人是谁？
斯捷潘尼达 那个教书的……红胡子的。
阿库林娜 就是他太太逃走的那一个吗？……
斯捷潘尼达 是的，是的，就是他！还有收税的……就是那个……脸上看起来，瘦瘦的，黄黄的……
阿库林娜 我知道！是娶买卖人比密诺夫家的侄女的……他有痨病，听说没有……
斯捷潘尼达 还用你说……看也看得出呀……
阿库林娜 我们那唱诗的去了没有？
斯捷潘尼达 唱诗的、彼得·瓦西里奇都去了……唱诗的鬼叫似的唱歌……一直叫到两点钟……像牛叫……
阿库林娜 彼佳什么时候回来的？
斯捷潘尼达 我给他开门的时候，天已经发亮了……
阿库林娜 噢嗬嗬……
彼得 （上）喂，斯捷潘尼达，快点做，快点走……
斯捷潘尼达 马上就走……我自己倒高兴快一些……
彼得 你高兴，就多做些事，少说些话……
〔斯捷潘尼达鼻子里哼了一下，就下去。
妈妈！我不止一次请你少跟她说话……这是不好的呀，你毕竟要明白，和女厨子做亲密的谈话，并且打听她……各种各样的事情，不好！
阿库林娜 （恼怒地）怎么，发命令，要我问你，我可以和谁说话吗？你和你父亲都不屑跟我说话，那么也让我和用人说句话呀……
彼得 可是，你要明白，女厨子和你不相称。因为，除了什么闲话之外，你从她嘴里，什么也听不到的！
阿库林娜 我能从你嘴里听到什么呢？你在家里住了半年了，一次也没有和你亲生的母亲在一起坐过个把钟头……莫斯科有些什么，莫斯科怎么样……一点也没有讲给她听……
彼得 嗳，你听我说呀……
阿库林娜 有时你一开口——只听到你埋怨的话……这又不好了，那又不好了……把亲生的母亲，当个小丫头似的，教训起来了，又是责备，又是讥笑……
〔彼得把手一挥，很快地走到外间去；阿库林娜·伊凡诺夫娜对着他的后影。
看，说了多少废话！……（用围腰的角擦眼睛，饮泣起来）
毕尔契兴 （上。他穿着穿破了的短袄，破洞里戳出污秽的棉花，腰里系根绳子，穿草鞋，戴皮帽）你为什么愁眉苦脸的？难道小彼得又得罪你了吗？为什么他在我面前走过，像燕子似的翘着尾巴……甚至于连好也不问一声。波丽雅在这里吗？
阿库林娜 （叹了一口气）在厨房里，在剁白菜末……
毕尔契兴 可是鸟的秩序就很好！小鸟羽毛丰富了，就飞到四方去……它一点也不用父亲和母亲的督促和教导……留点茶给我喝喝没有！
阿库林娜 你，看起来，在自己的生活里也是遵守鸟的秩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