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三每年腊月里,挑最新鲜的黑猪肉帮阿姨灌肠。又腌了腊火腿,全是精挑细选的后腿。阿姨家没人来取,陈小三就让秀子送过去。是个周末,秀子骑着小电动车,到了阿姨家按门铃,开门的竟是施书记,四时八节陈小三带秀子见过的。“书记爹爹好!”秀子腼腆地叫着,说不出为什么,就是有点想躲,怕怕的,飞一脸的红霞。“嗯,你是……”书记手支下巴颏“嗯”着,有些认不出秀子。秀子穿一件乳白羽绒袄,袄襟子开叉直包到臀,沿臀往下到处紧圆。书记爹爹把目光往下寻,又一路调上来,就像他从县里调到江城那样,看这秀子:白净的苹果脸儿,笑时起两个酒窝儿;光脖上系着红纱巾,迷人的玫瑰色;紧身裤子,超短的牛仔裙,平底跑鞋……这丫头儿,好似一只飞进院子的小仙鹤。书记不动声色地笑,异样的眼神泛着光。“坐啊,嗯,女孩子进屋坐哇。”书记“嗯”一声,对秀子客气着。唧唧咕咕,秀子听见鸟叫声,书记爹爹的院子里挂着好些漂亮的鸟笼子。“好听不好听?”书记逗着一只美丽的画眉,让给秀子“叫一个……嗯”。阿姨不在家。阿姨成天打麻将。
陈小三想养个儿,以前不敢有这个想法,来到江城有阿姨给撑腰,这想法越来越强烈。二子的肚子六七个月了,纸包不住火,社区计生部门专盯外来妇女的肚皮,抓着了罚个倾家荡产。陈小三拎着东西找阿姨,阿姨嘬嘴“这事儿顶难办”,后又说,除非合适的时候跟施书记讲。隔一阵子阿姨说家中少个保姆,让陈小三帮忙找一个,施书记要求,二十岁左右念过书的女孩子,要模样儿端正,知根知底的最好。
秀子进了施书记家,当个待客的保姆。陈小三那个高兴呀。糠箩跳进了米箩,打灯笼难找的好差事。阿姨通过秀子转告陈小三,那事儿有门。刚吃过了三朝酒,陈小三让秀子写上弟弟的名——陈施胜,又拿一只礼封包个鼓鼓的红纸包。阿姨可真有本事,一个电话就把事儿搞定了,给社区管事的下道“小圣旨”:“小陈的这点事儿,你们给办一下。”
没几天陈小三拿到了伢儿的户口簿,计生办的人开车送上门的。
七
“姑爷,我今儿走,今儿就走哦。”
一早,月牙儿挤进窗缝,陈小三起床正要去猪场点猪,见客厅里站着一个人,冷不丁吓了一跳,是王桂兰的声音。陈小三打开灯,见王桂兰早已穿戴齐整,蓝布包包放在脚跟前,一副出发的样子。陈小三挽留道:“您老不要走,留下来再耍几天嘛。”王桂兰说不照哦,我要家去了,我今儿就要走,现在就要走。二子闻声出房间来,披头散发着,面容比墙还要白,王桂兰看见女儿脸上挂着泪痕。陈小三对二子吩咐,你娘要走,你留一留吧。说着出门走了。
王桂兰想问问女儿,问问昨晚上吵嘴打架的事,二子闭口不提,就像压根儿没发生。难道我老耳朵出毛病了?哗,哗,夜里摔砸的不是物件儿?二子倒趿着拖鞋,叫王桂兰:“老娘你坐啊。”王桂兰说不坐,我要家去。说着拎起了包包,走了几步,又回头嘱咐二子:“你跟小陈要放好好儿的,你们好好地过日子,我和你爹才能放心。”二子说:“老娘,其实没什么,吵吵闹闹这些年了,我也习惯了……”拉过王桂兰的蓝布包包,二子伸手捏捏,瘪瘪的。娘送女儿一担挑,女儿回娘一荷包。王桂兰心说,就这样家去,小赌庄的伢儿们接到了,光光净净的不像。乡下的伢儿逢有大人外头家来,个个伸小手儿围着门口讨糖呢。
“要是有点糖果儿……”王桂兰喃喃地说。
二子说我晓得的,晓得的。连忙翻箱倒柜,找些点心吃食往包包里装。昨儿陈小三表示批发些果点“给外婆带着”。二子不让,说家中有的是,城里朋友礼往礼送的,正好带到乡下哄小伢嘛。
电话猝响,才五点不到,谁这么大清早打电话。二子看了号码,拿起话筒叫了声老爹。是江礼贵,王桂兰接过说喂,耳朵眼里听见老头子喘息,暖暖的,痒痒的,仿佛就挨在身边。“唉,伢的娘,奶奶呀……”江礼贵称他有点小不自在,感冒发烧。一听得这一句,王桂兰浑身一颤,马上觉得心儿要飞起来了,恨不能长膀子一肩飞回家。
回家的一路上,王桂兰竟然没晕车,小马六的旧客车,越是往乡间开,越觉神清气爽。秀子和外婆坐在一起,手儿拉着手儿,亲亲热热地说着话。在江城车站,小马六正要关车门时,一个少女响箭一般冲了上来,是秀子伢,简直是射进了外婆怀里。二子在下面紧着喊,小马六少不得让车停下,可秀子就是不下车。秀子和外婆焊在一起,打雷扯闪也不松手。秀子求着王桂兰:“外婆,我的好外婆,有了弟弟,爸妈都不喜欢我了。外婆,我的好外婆,求求您带我到乡下吐口气儿。”
旧客车,窗子可以打开,一路跑得呼呼的,欢欢的。
“好外婆家可还孵小鸡小鸭吗?”秀子撩撩秀发问外婆。
“好外公种的葡萄有这么大吗?”秀子比比手儿问外婆。
“好外婆外公家的葡萄树上,还有黄鹂鸟儿唱歌么?”秀子望望天空问外婆。
风从车窗里吹进来,眼里掠过一片片绿荫,沐着清风的秀子倚着王桂兰,有着数不清的问题。
王桂兰一心惦着江礼贵,老头子感冒发烧不自在,到塘边担水会不会发头晕?会不会几顿没吃饭,会不会……车到叶庄时,想不到老头子提着扁担索,站在大栗树下招手迎接自己了。“好外公啊——”秀子喊叫着,小鸟儿一样飞到江礼贵跟前。
“死老头子,不是说身子不自在么?”心中的石头落了地,王桂兰却故意黑下脸。
“一把老骨头,奶奶不在家哪天都不自在。”江礼贵说。
“一听说奶奶你要家来了,我浑身上下的病啊,就吓得一溜烟跑了喽……”江礼贵说。
接过王桂兰和秀子的包包,一头一个挂到扁担头上,江礼贵挑起就走,两只大脚板跑得不沾灰。
晚稻秧起身了,满畈青碧;小虫儿咕咕地叫,翩翩地飞;窄窄弯弯的田埂路,江礼贵挑担子在前,王桂兰居中,秀子跟后头小跑,追追赶赶着,祖孙三人走成曲曲折折的单行。过了大田冲,近了小赌庄,耳听见猪啊鸡啊的叫声了,眼望见自家的葡萄树了,王桂兰心头一酸,涌出一股眼泪来,泪水蚯蚓般沿着腮,爬到嘴巴里,咸咸的,却又甜汪汪。
“呵,呵,江奶奶家来喽……”小赌庄的伢儿们欢跑过来,伸着小手儿迎接。不要抢,不要抢,每个人都有的。秀子伢发糖给伢儿们吃,和伢儿们一起欢喜不迭。
欢喜乡下,秀子伢住得不想走。陈小三打电话来紧催:阿姨家忙死啦,死丫头儿,还不快回江城?秀子在葡萄树下发呆,帮外婆择菜,问菜,掐得一段一段,淌血了,菜淌血,碧绿碧绿。王桂兰拿手贴贴秀子伢的额,我伢怎么了,是不是哪不舒服?秀子死劲儿摇头,就拉住外婆求道:“好外婆不要赶我走。好外婆不要赶我走。”王桂兰搂住秀子,脸儿贴脸儿,说:“外婆舍不得死了,我秀子伢,外婆怎会赶我伢走呢?”
清早,哕,哕,秀子“打报口”,一声等不得一声,干呕。好容易定下来,秀子呆呆的,定定地望着地,使劲儿揩擦脸上泪水。公鸡哥哥带头,领着几只小母鸡围过来,它们以为有了吃的吧。去,去!江礼贵过来赶着鸡。“秀子伢怎么了?秀子伢怎么了?”一连几天这样。江礼贵眉头拧成了纠儿。秀子伢好看的圆脸生了层黑锈,“会不会是……”让王桂兰去探问。祖孙二人谈了一夜,得知月凤已两月没来。月月必至,有凤来仪,他们这里称为月凤。
“我的小祖宗,是谁的……哪一个的?”
“……”
“我的小祖宗,是谁的……哪一个的?”
“……”
秀子伢白牙齿紧咬红嘴唇儿,眼睛里涌泉似的,一串一串地流泪。小身子直抖,打死了也不讲。
伢儿讲成了肉,任谁劝也不听,这个小祖宗,就是不肯去赤脚板医生黄姑那里。葡萄一串串落叶了,秀子伢看着显身了。
腊月里,王桂兰见一只小母鸡突然蔫了,好些日子不生蛋,整天昏头耷脑的,孵在鸡窝里用肚儿捂着蛋,拿棍儿赶都赶不走。王桂兰把它抱起来,对江礼贵说:“老头子,小母鸡是要做娘了。”江礼贵点点头:“看那样子是的。”王桂兰到马二娘家借蛋,凑不够一窝,又让江礼贵上街,拎只小箩站在街口,见有鸡蛋就收下。
一颗蛋两颗蛋三颗蛋几十颗蛋放进新做的鸡窝里,是一个窝窝的旧稻箩,垫了些松暖的干稻草,怕着凉又围了棉絮片。做娘的小母鸡蹲卧到蛋上。练轻功那样的竭力收起爪子,怕把蛋儿踩碎。薄弱的翅膀难把所有的蛋儿全部盖严,它就拉弓般地拉一拉尽量张得开开的。不放过一只蛋儿,做娘的小母鸡用有限的体温把蛋儿捂热……转眼开春了,杏花桃花满村,做娘的小母鸡咕儿咕儿地叫,转转脖子侧耳听着来自肚腹下的声响,笃笃,笃笃,是一只只小喙正啄松蛋壳儿,一条条小生命在叩响生命的门。刚出壳的小鸡雏浑身湿漉漉,丑拙的肉团团,王桂兰喜着爱着把它们捧起来,放到做娘的小母鸡肚皮下去捂。做娘的小母鸡对主人乍开膀子,咯儿咯儿吼着抗议似的。朝阳出来,露珠儿还停留在花瓣上,做娘的小母鸡用体温把肉团团上的水分捂干了,变成毛茸茸的小鸡儿。有黄的有白的,一朵一朵,一个一个,得人疼得人爱,叽叽喳喳地叫唤,尖尖的小喙嫩若茶芽……
做娘的小母鸡带领着小鸡雏儿,吃米吃稻吃小小虫,飞快地长。时令交了七月,一大群小笋鸡个个红冠滴耳,油光水滑。葡萄挂果了,秀子伢的肚子看看出怀,临月临时了。王桂兰两脚仃啊仃,早早备好干桂,枣子,米面……
……
“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绿阿嫩绿的刚发芽,葡萄成熟还早得很,现在上来干什么……”一群小女孩子唱歌,把王桂兰的梦给吵醒了。是二子芳兵打来的,催秀子伢回江城。
“又养了一群小笋鸡,又备了红枣干桂米面,梦里呀,我正要给秀子伢送祝米去了哩。”王桂兰叹了一口气,想把梦中的光景讲给女儿,终于说不出口。
小注:
“送祝米”,女人坐月子,女人去送礼。女人慰问女人,女人体贴女人,女人心疼女人,给坐月子女人送祝米,古道常礼。《红楼梦》第六十一回,“柳家的道:……今年这鸡蛋短的很,十个钱一个还找不出来。昨儿上头给亲戚送粥米去,四五个买办出去,好容易才凑了二千来个。”
“送粥米”,我理解为“送祝米”。祝愿坐月子的女人平安,祈福天下母子平平安安。
(原载《阳光》2011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