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裕小位于小茅山的山脚下,它有一片栽种着香樟树的场院,场院后身是一幢长条形教学楼,楼的正中是楼梯间,墙壁有块凹进去的小黑板,小黑板上写着粉笔字:通知,明天是第二十四个教师节,放假一天。特此通知。裕小,9月9日。“教师节”三字,淡淡的粉红色,娇柔含羞,像小茅山上的月季。
小黑板下楼梯肚子里有两排队伍:圆溜溜的南瓜和一排憨头憨脑的冬瓜。脸面瓜粉一样白,戴金边眼镜的谢校长,昨天下午窝在楼梯肚,亲自指挥学生搬瓜,他说:
“就像站队一样的,码得整整齐齐的啊。”
阿月老师早上拎着米色九分裤的裤脚,在鸡肠子一样的山路熟练地跳跳跃跃,十二岁的女儿徐婷,跟在身后,踩着妈妈的“深色”脚印。杂草丰盈着露水,太阳快出来了,树梢像打了一层小鸡红。
母女俩凉鞋里的赤脚洗得白生生的,绿灰灰的草屑粘在脚丫上,像折断的虫翅。阿月老师挥手驱赶草丛中飞得嗡嗡叫的小虫,不时把右肩上的小坤包往上提提。旧了的人造革小黑包,图案和白字依稀可辨:“庆祝第二十个教师节”,“××乡教委赠”,包口下有两处磨破了皮,包主人用一块棉布绣了朵红月季。手上拎着一只小羊角布袋,沉甸甸的袋子里装的是大米,米浮头翘着一只木槌的槌子把儿。因搭伙吃中饭,每隔一两个星期阿月就得往学校里带米。而这只木槌子嘛今天则有特殊的用途,一年一度。徐婷背着花书包,在身后跑得一颠一颠的,把马尾辫小脑袋伸过妈妈的肩膀,问:
“妈,有青椒炒肉丝,黄瓜炒肉吗?”
“有的,有的,保证你小馋嘴儿吃个够。”
“有糖腌藕、炖花生和炒鸡蛋吗?”
“有的有的,今天要把你小狗肚儿吃得饱凸凸。”
徐婷笑笑地吞了一口口水,又问:
“妈,你那道拿手的桂花肉什么时候上啊?听说乡里大干部都欢喜尝是不是啊?”
阿月微微责怪女儿:“你这伢儿一清早就是吃,教师节嘛,大家在一起庆祝一下,热闹热闹开开心嘛,又不光是吃。”还纠正女儿:“是桂花汆。入水念‘cuān’。”
徐婷念了几遍“氽”不再说什么了。阿月交代女儿:“一到裕小就要写作业,成绩是最重要的,你可别像你姐啊,你看徐娅——”徐婷翘着小嘴,冲妈妈的后背做了个鬼脸,答应一声“哎”。
太阳偷偷爬过小茅山的山脚了,红红的,母女俩一前一后走得细汗爬满了额头,刘海儿都湿了,终于到了裕小的门口。
大个柴生一脸的胡茬子,一身短打把胳膊腿都晒得黑黑的,他嘴里不知又从哪摸来的烟头,一大早就冒着烟。远远跑过来接着,怯生生从阿月手里拿过袋子,嘿嘿地笑,迈大步往食堂里走。阿月老师在他身后说:
“每年都冒不了你,柴生你闻香也来了啊?姐姐呢?”
柴生张着大嘴,说:“嘿嘿,嘿嘿。”
柴生爸过去一直担任小裕村支书,是个大红人。那年村干改选时,红人突然得了绝症,几乎是一夜间,柴生和姐姐受不了这个打击,脑子先后坏了。柴生把米饭往裤裆里喂,说是要喂小麻鸡吃;姐姐跑到大塘边看小伢们洗冷水澡,她笑着脱光了衣服,露着光屁股也下去了。柴生爸不久就死了,姐弟俩都不会种田。
二
裕小的门楼子,两个红砖垛顶一个木梁,梁上顶几片小瓦,立在阳光风雨里像一个“伞”字。谢校长早已立在“伞”下,迎候来宾;并立的还有村支书。胳肢窝夹公文包,两脚作稍息状,做好了随时迎前的预备。来了来了!他们望见两辆小车来了,压碾着小茅山脚土马路的尘土,在一片芭茅草那里消失不见,钻出来一个潇洒拐弯,转眼就蹿到了小学门口。没等车门打开,谢校长就赶忙迎了上去。黄色小面包走下来的是一群乡干,红色桑塔纳车门随后才打开,司机跳下跑到右边车门以手防护。一个大块头的胖子,先是在车窗里冲大家挥挥手,然后先出来那秃了一片的脑袋——四周毛发梳拢上去,坚定支持中央的架势。胖子下车后挺着孕妇般的肚子,一只手里拎着棕色的大公事包,平稳落地后,习惯性地提提水桶般的裤腰,跺了跺擦得锃亮的皮鞋。
谢校长早抢着一步冲上前来,一双手像迎客松般伸向了胖子:
“哎呀,诸主任早,诸主任辛苦!”诸主任手递给校长,只轻轻搭了一下,嘴里道:“谢校长辛苦,祝贺啊!”诸主任抽回手,再递给村支书,也是一通祝贺。
宾主们在校门口抬抬头,转转脖子稍稍瞻仰了一番。谢校长一路伸着手引路,请请请请地,把诸主任等请进了校长室。校长室里外两间,外间小会客间,挤放着八仙桌和椅凳等物,里间刚够摆了张床,是校长两口子的卧室,显得很挤,谢校长连说不好意思。大吊扇早已打开了,在头顶上悠悠地旋转,恭请乡领导们落座后,校长忙着敬上香烟,又喊夫人出来泡茶。说着天气说着电视新闻寒暄一番,校长让夫人端出了麻将盒子,诸主任见了笑着说:“现在不行哦,还要到教学点去转一转嘛。”
诸主任问几个教学点是否都安排了人,节假日里可有人值班。校长给诸主任添茶,汇报说早已安排好了,都有人值。想了一想,又补充说:“小山(教学点)不知有没有人值班,阿月老师来这儿了。”
“阿月”两个字,让诸主任的目光闪了一闪,胖胖的长脸似乎有点红,就低下头装着喝茶,然后颔首对大伙儿说:“阿月老师也来了,呵,大伙儿今天好口福,又有桂花肉吃了。”诸主任说得大家眼睛一亮,校长就跟众乡干夸奖阿月老师心灵手巧,亲手做的桂花肉简直是裕小的一绝。确实好吃,真香,吃过就忘不了。听大家谈论桂花肉,诸主任美美地品了几口茶,转转脑袋欣赏墙上一幅字画,“风动墨香”是他的墨宝,颔首自赏着,并品了一口茶。墨宝自然又被众人夸奖了一番。
阿月老师被叫来时,看见一屋子的人,都是她的领导,有点怯场,还是校长夫人一把把她拽了进来。她低着头问谢校长:“校长,您叫我有事呀?”校长夫人代答:“是诸主任他们叫你呢。领导都夸你做的桂花肉好,说香得舔掉鼻子呢。”
“可是,为什么只舔鼻子呢?”村支书不合时宜地说道。
“你是说,实在太香,还可以舔其他的地方吗?”一个乡干说得大家都哄笑了起来。
阿月羞得脸儿都要红破,捋一下刘海,抬起头来,望见了诸主任,高大的诸主任,即使在一群乡干中间,仍显得魁梧,即使他的脑袋人称“锅盖”也不影响形象。他今天头发梳得一窝丝,肉肉的长脸,带着笑容,雪白的短袖衬衫,连那手背也肉肉的。
“诸主任好,领导们好!”这么问候着,阿月的脸像一朵月季花了。
诸主任目光有分寸地瞅着阿月,才半年多没见,觉得她更加好看了。阿月今天穿一件天蓝色无袖衫,配一条米白色的九分裤,白塑料凉鞋,似乎还是去年的装扮,却穿出了新意。衫儿的胸前绣了一棵芭茅草,缭缭绕绕的,草心里开了几小朵抽穗的紫花,旧年的衣裳,取材当地植物,不赶时髦,也显得别致动人。阿月还是那张瓜子脸儿,只是这粒瓜子看上去比过去显得瘦,不大的丹凤眼,鼻梁直直的,浅浅的几粒雀斑,更加迷人。
诸主任把眼睛都看直了。
半天才开口说:“阿月老师啊,你做的菜很香,大家都想——都想吃你做的桂花肉啊!”阿月老师的脸更红了,她低声说:“主任和大家都喜欢吃,我今天一定要把这道菜做好。一定要完成……不过,那个叫桂花汆——入水。”
“入水……呵呵,那不还是肉?”大家笑着打趣了起来。
校长夫人帮她说:“肉就肉吧,你一定要完成这光荣任务。”阿月点头,又把头低了下来,她不看大家,只把眼光低低地顾着诸主任的皮鞋。锃亮的黑皮鞋,尖尖的,带接头的大头子的。
诸主任让阿月老师坐下,阿月说不了不了,还要去做菜呢。校长夫人蛮拉她说:“就坐一会儿么。”抓一把瓜子叫她吃。校长夫人就向诸主任汇报阿月老师的家庭情况。阿月的丈夫两个月前车祸,腿子摔断了,不能跑车了,至今还打着石膏不能走路,不能自理。校长夫人叹息道:“唉,我这表妹好不走运啰。家中一个病人,两个伢,领导想想。”校长夫人和阿月是表姊妹,就又谈到了代课老师的待遇问题,这是个老问题了,诸主任一碰到就皱眉。阿月老师,红脸蛋这会儿成了白脸,白得像白菊。校长夫人说:“大主任啊,请您帮阿月老师想想办法啊。”谢校长也说,是的,阿月的情况确实很糟糕。
诸主任脸腮上没有了笑,就说:“代课教师国家一时不承认,这个很难很难的,再说吧,再说吧。”
要不,先坐下陪领导打打牌吧?
阿月忙摇手,打不起牌,我要打柴呢。
三
阿月把徐婷安顿好了,让她就在办公室里写作业。阿月对徐婷说:“自觉一点,别要我天天管着你呢。”管成人,是滴脓。徐婷拧了一下眉毛,不耐烦:“知道了,妈。”
阿月在短袖衫外头罩了一件长褂子,在裤子外套了自做的一条筒裤,它原是一条衬裤改的。阿月又戴上了护袖,换了双鞋,鞋头上英文字母都磨破了,是女儿徐娅穿剩下来的。不知从哪天开始,阿月主动地捡了女儿穿过的“脚子”。此地有种说法:儿子穿上老子衣,老子见了笑嘻嘻。女儿穿得娘的衣,娘在后头哭啼啼。阿月倒没怎么觉得,自从丈夫出事以来,家庭的支柱倒了,柴米油盐得精打细算,讲句不怕丑的,每个月来了“月凤”,阿月都舍不得买卫生巾了。她翻出母亲时代留下的一种布带子,她用这种洗了晒,晒了洗的古代卫生带也觉得挺好的,也卫生也环保。
阿月老师头戴草帽,手提镰刀,沿着熟悉的田埂路向小茅山进发。据说此山属大别山余脉,小茅山虽然称小,海拔也有几百米,但作为山它真是太穷了,一产乱石,二产茅草,三产不拉屎的鸟(鸟不拉屎)。裕小身后一里来地,农民寸土必争,连一鞋宽的田埂都点种了黄豆豇豆,黄豆已由青泛黄,结满了密匝匝的豆荚。双抢才栽下的晚稻已绿得泛青,艳艳秋阳的照耀下,稻棵子如成长的小伙儿,咕咕地喝水,鼓着气地往上蹿。小风一阵阵地“妖”过来,阿月闻着一股稻花香,那是迷人的单季晚,怀了孕的穗子像小小的玉米。“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走在田间,走在畈里,阿月老师耳边仿佛响起学生的朗读声。
穿过一条长长的水库埂,阿月来到了小茅山的脚下。它的“脚”下野草丛生黄荆遍地,黄荆的花香得有点像茶叶;野藤刺'藜互相纠缠着,你纠着我,我缠着你,仿佛听见它们的吵闹声。八九点钟的太阳由红变白,露水仍然残留在一些草头上,阿月站定了,紧了紧草帽带子,往上捋起护袖,她弯下腰挥起镰刀。
柴棵子拉动了,那些蚊子蠓虫什么的嗡嗡抗议,有的扑上来咬一口,阿月老师轻轻挥赶着它们。在山脚的柴棵丛里,阿月一会儿把腰弯下去,一会儿把腰直起来,每次直起腰总能带来一大抱柴棵子。她像一个潜水捉鱼的人,每一下都不空手。
花了一顿饭的时间,阿月老师起身看看,身后一大片一大片柴草,太阳晒着有一股草腥味。掏出手帕,发奖似的给自己抹抹汗,回望被放倒的一片芭茅,怪有成就感的。她继续挥动镰刀,草丛里不时窜出土獾和野兔,再往纵深的草窠里,突然看见一墩水牛屎,麻麻的,黑黑的,阿月没在意,还真当是一泡牛屎。阿月歇下镰刀,生怕脚上踩着,她又定睛看了看,这牛屎不冒热气,没有屎尖儿……牛屎动了起来,阿月以为眼花,牛屎怎么会是活的?我的娘哎,哪里是什么牛屎,是一条黑花花的大蛇。啊……阿月吓得叫了一声,本能地后跳一步,无助地抱紧上身,拿手拍着心口,她对自己说:“不骇,不骇呢!”
近一段时间以来,这个县疯传蛇吃人的传闻,说一位妇女去棉地里摘棉花,到中饭时候还不见来家吃饭,丈夫左等右等觉得不对劲,便赶到棉田里去叫。丈夫一路上喊着妻子的名字,总没听到答应,当他来到棉地里,见棉棵子倒伏着,地上有滚动扭打过的痕迹,看见妻子的一只鞋,还有血迹,他心里怦怦跳,头皮发麻,就喊妻子的名字,一边喊一边寻找。顺着那倒伏的棉棵,他寻了约有小半里地,在离自己几丈远的地方,看见一条大蛇躺地上,脖子以下鼓成个人形,臃肿的蛇爬也爬不动了……
丈夫喊来了村里人,大家打死了它。有经验的人立即剖开蛇腹,失踪的农妇平睡在蛇腹里,头朝里脚朝外,像是她自愿爬进那腹里去休息的样子。大太阳晒得人无处躲,摘棉日当午,她大概是想进去歇荫吧。可是,她已经归阴了,衣裳还在身上穿着,一只鞋仍靸在脚上,扎了黑辫子的头部,已烂化一角,像什么歹人挥刀斜斜切去的,还泛着乳白的泡沫。
蛇吃人啦!坊间谣传不止,不久,政府领导人出来辟谣,连发贴的网站都被封。
阿月离那谣传的东西半箭之地,那蛇盘得紧紧的,蛇头害羞般地蜷进了身体底下,似乎要食地气,它睡得很香。阿月把镰刀高高地举起,觉得一只手的力量不够,又加入一只手,她双手高擎着武器,随时准备消灭来犯之敌。
“阿月老师,你在跟哪个打架呀?”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耳朵。阿月放下镰刀,那条蛇潇洒地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