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定十席,到开席时整个浔阳江酒楼大厅,满满墩墩坐了一十八桌。王桂兰瞅这局面咬二子的耳朵,啧啧心疼姑爷“这么大的破费”。二子告娘说“都是些不三不四的”,喝满月酒鼻梁不用淌汗,不喝白不喝!二子寻空挤至陈小三身边,跟他嘀咕,意思是适可而止。陈小三耳朵塞破絮,不耐烦摇动肉头,大声表示:“人赛雨点,人看得起才来,长面子的!”手机一片乱叫,来客们招呼道:“陈小三中年得子发大财,大家都来吃喜酒呵!”二子气得要哭。
一手提瓶如提手榴弹,另一手端杯,十八桌敬下来,陈小三早已酒气冲天,豪气冲天。临了,把酒杯子举得额头高,非要给王桂兰敬酒。陈小三舌头早已团了,囫囵不打弯:“外婆,外婆老大人在上,姑爷陈小三脸小,你老恭喜添外孙,三朝酒,八抬大轿都请不动,老丈人丈母娘啊……”二子悄牵陈小三衣角:“孬鬼,猫尿喝多了,你喝多了!”陈小三肘捣一下,叫嚷:“他娘的牝,你踩老子脚做么事!”二子把酒杯子一放,白陈小三一眼:“现世!”
散席已是晚上九点多,人客正在渐去。陈小三的同行,多是些赌徒,财壮英雄酒壮胆,嚷着非要赌一场。陈小三牌风一上来就不兴,撂上去一千,跟别人姓了。伸着头再撂一千五,又吃鳖。不当一回事,陈小三仍充好汉高叫,下注!下注!二子一见男人赌起来,气得转身直叹。王桂兰肠子痒抓不到,女婿半边儿不好明着干预,想想就努努嘴儿,仍撺掇二子过去劝。二子还没挨着,陈小三跳将起来,回头死瞪着酒眼,叫二子:“死远些!给老子死远些!”无奈,王桂兰捂着腰眼儿,少不得挤过去,对女婿说:“我可怜腰儿疼抱不动伢儿,还等姑爷开车呢!”陈小三眼盯注子,暂时成了聋子。一个赌伴说王桂兰:“外婆,姑爷喝成这样了,还忍心要他开车呀!”小赢一把,陈小三扭头吩咐:“施胜叫秀子抱着,丫头儿她不抱哪个抱!”呼叫徒弟喊了出租车,陈小三要再赌上一把。
到半夜王桂兰才勉强睡着,做梦,梦见了老头子,江礼贵要她回家。
“伢的娘,奶奶呀……”老的确良月褂上全是洞洞眼,梦里的江礼贵可怜兮兮的。
江礼贵可怜兮兮地说,“奶奶你在外头喝酒吃宴,把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撂在家……”
王桂兰被震醒,耳朵里传来争吵声,哗,什么东西被摔碎了,好像是二子与陈小三在房间里打架。二子的声腔连哭带嚷,你个赌鬼,不想好!输,输,你怎的不输得死掉呢?陈小三低吼,你娘的牝!不就是两万块钱吗,强如生伢儿被罚了又怎样?
王桂兰蹑手蹑脚移过去,贴耳收听里屋的动静,却看见一个人影也在靠近,借着冰箱指示灯的光亮,才隐约辨出是外孙女秀子伢。秀子打小在乡下长大,和外婆外公亲热着呢。可是这次来江城,王桂兰觉得秀子变得不爱说话,平日总去了阿姨家,要不呢就一个人发呆。去年妈妈怀弟弟时,正赶上秀子高考,肉店人手忙不过来,陈小三要丫头儿立马歇书,回家做家务。陈小三说她:“一个丫头片子,迟早是给人家烧锅洗碗的,念书管个屁啊!”秀子拎着书包,哭哭啼啼地不愿意,但最终拗不过老子。老子是杀猪佬,秀子怕老子。
散席过后,陈小三命秀子抱施胜。施胜是陈小三给伢儿起的大号。秀子让小弟贴住胸口,施胜睡着了,小嘴儿正对着姐姐圆鼓鼓的乳房,仿佛正在吃奶的样子。低头望望小弟,秀子眼儿里全是怜爱。王桂兰过来帮外孙女梳梳刘海儿,给秀子伢牵牵被施胜压皱的衣襟。咬耳朵对秀子伢说:“姑娘家抱伢不是这抱法。”秀子忙调整了姿势,脸儿红得像两瓣桃花,好在没人看见。
是秀子给妈妈陪生的。在妇产科病房里,中年妈妈生弟弟那么艰难,一条小命丢半边,嚷喊着把肝儿都哇出了,秀子吓得直哭。见妈妈流下半盆血水来,秀子突然眼前一片红光,血晕得整个天空都是红的,一头栽倒下去。“老娘,你是没看到,可怜小秀子当时手脚冰凉,把助产医生骇得……”二子告诉王桂兰,秀子醒来后,大夫质问,怎么找个小女孩来陪生?
秀子影子一样飘到王桂兰身边上,王桂兰在微光中和秀子拉着手,感到外孙女的小身子抖抖的,抖抖的。秀子伢一贯胆小,被她老子吓的。王桂兰和外孙女脸儿贴着脸儿,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哗,又什么摔碎了。耳听见陈小三吼道:“两万鸟块钱,老子搞老子花,强于生伢罚款了又怎样!?”
六
陈小三最初在一个小县镇摆摊卖猪头肉。
那时,摊子上常有一位顾客光顾,中年阿姨穿得青丝亮脚,每回来只买卤猪耳。一来二去熟悉了,阿姨问陈小三会不会剥兽皮。陈小三说:“阿姨,我杀猪杀狗都会。”陈小三被叫过去剥一头麂子。麂子被装在一只蛇皮袋子里,发出叽叽的惨叫声,它挣扎着把头伸出来,皮毛简直像上了一层蜡。陈小三不会剥它,既夸下海口了,少不得硬着头皮上。杀猪杀前夹,各有各杀法。使出活剥老鼠的功夫——陈小三在老家什么都吃,早些年买不起肉,常在田埂地洞里找老鼠吃——不成想弄出来的麂子皮是皮肉是肉,粉嫩可爱像个赤裸的小女伢儿。阿姨的先生,施书记踱步到院里看了,颔颔首“嗯,嗯”大为满意。接下来,陈小三就成了这里的常客。施书记家的别墅后院不大也不小,不知为什么,一些被保护的动物总爱往这里跑。陈小三在这里杀过穿山甲,处理过天鹅锦鸡,甚至白鳍豚。
施书记从县里调到江城,阿姨来电话问陈小三:“小陈,你要不要来江城开个肉店?”
依发了财的陈小三的意思,江礼贵那点田地就别种了,陈小三说:“您老就是不听话,不种那点破田,我养得活你们!”江礼贵一看不惯女婿财大气粗,二来老两口“1+1”相守着,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多自在呀。乡下的空气好,乡下的水土好,乡下的人缘好。陈小三把江礼贵接到江城享福,烟是整条儿,酒都喝百元一瓶的。但是江礼贵待不住,下雨,惦念小赌庄的老瓦屋会不会漏水,晴天,担忧老家的小畜生们有没有食吃。
舍不得老布袜子有帮无底,
舍不得鸡窝上一顶斗笠,
舍不得床底下三升糯米,
舍不得刚抱的一窝小鸡。
江城紧邻长江,港口日夜繁忙,到处都是施工的工地,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江礼贵夜晚吵得睡不着,就和王桂兰哼哼黄梅戏,《小辞店》《打猪草》,越哼越想家。
听阿姨的话陈小三来到江城,生意越做越大。肉店里猪肉垒得像打坝,王桂兰和秀子都去帮忙,剁肉的剁肉,调料的调料,灌肠的灌肠,忙得起雾。腊月里,江城人家作兴腌腊货灌香肠。顾客排着队:“师傅,麻烦给灌二十斤香肠。”陈小三点着屠刀问:“要哪一块?”嘴上叼的烟灰比猪尾还长。陈小三讨厌被称师傅,爱听顾客叫他老板。陈老板的灌肠原则是,买我的肉,免费添作料,不额外收费。自带肉来,对不起,另收三块一斤,照账算。顾客付了钱,到时来取肠。麻烦老板,又是敬烟,又是感谢。陈老板眯眯地笑,私下里出个粗口:“感谢个鸟,哪个谢哪个呀!”
顾客不在场,你道香肠装的是什么?听听二子嘱咐王桂兰吧。二子说:“老娘你谨记着,街上成品香肠一条也不要吃,一截也不能吃,保准是坏肉灌的。什么坏肉?死猪肉婆猪肉还算好的,有那槽头淋巴结什么的,绞绞碎往里一灌。你又不看着,只要他忍心,烟灰鼻涕连牙屎都有。”王桂兰啧啧着,那不是害人吗?二子说,反正又不把人毒死。就算吃了淋巴结得肿瘤了,谁能想到跟香肠有关。老娘,除了香肠一类,那包得好看的速冻也少沾为妙,奸商奸商——你晓得装的么烂的臭的!
自然有精明的,大概上过当。江城那些穿得清爽爽的婆婆,伊们叫陈小三灌香肠,称好了肉,眼盯着剁成块,却不走,端小凳儿坐一旁守着。陈小三边剁着肉道:“婆婆只管忙去,到时来取就是了。”婆婆说不急的,“反正我们闲佬,麻烦师傅了,候着吧。”大眼眦小眼,这就没法子了。即使这样,将婆婆买的肉骨剔下时,耍个花刀,一低头的工夫,狸猫换太子,陈小三换上块烂肉,甩手扔进了绞肉机。坏肉进了绞肉机,机器小口里屙出来红鲜鲜的,“安能辨我是雌雄”?
江礼贵在一旁转悠,发现了勾当,便在晚饭桌上指出:“这是缺德绝八代啊!”陈小三不辩护,就着猪耳喝酒,咧大嘴笑笑。二子催江礼贵吃菜,说:“老爹,又不是我们一家,一缸水都是黑的。”王桂兰帮衬说:“是呀,一缸水都是黑的了!”隔天,江礼贵转到肉摊,当有顾客订香肠,就凑上去说:“哎,你还是等一会儿吧,要不了多大工夫的。”顾客说:“不等了,我实在没时间。”陈小三老练地操着屠刀道:“放心,不短斤缺两,嗨嗨,少一罚十。”江礼贵进一步提醒顾客:“一个吃的东西,要我说嘛,还是盯着放心些。”顾客不以为然:“熟人熟事了,我相信师傅。”王桂兰送饭过来,见江礼贵这样,肠子都恨断了,气得直踢脚后跟。回到住处,全家开批斗会,吃里爬外的死老头子,没见过,世间上没见过!
江礼贵仍然愤愤不平:“婆猪肉,死猪肉,淋巴结,要是吃出事来怎么办?要是人家的伢儿吃了,吃出病来怎么办?”
“外公,我的老丈人啊!”陈小三端起酒杯怪笑,“您老放宽心,别讲不出事,就算出事自然……”陈小三连打几个酒嗝,“呃,呃,天塌下来,有高个子给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