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接近下班,钱芳越忐忑不安,时不时抬头看墙上的钟,分针和时针变成轻佻的羽毛,滴滴答答地,骚动她脆弱的神经,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五点三十分停止接待客户,大厅的卷闸门拉下半截,只让出,不许进。
大概已经五点四十五分,钱芳不敢再看墙上的钟,她希望时间能过慢一点,事与愿违。
还需留三十分钟的内部整理对账,主管们留下最后花半小时核查,才会关闭操作系统。
两边休息室里陆续涌出下班的人潮,换下整齐划一的西装制服,美女们缤纷时身著时装闪相,气氛变得青春活泼,同事间也放下职业化的客气,三五成群,俏丽身影中夹杂着帅气的男青年,有说有笑,开始形形色色的五彩人生,相互嬉笑道别,结伴儿的莺声燕语,纷纷走出拉下半截的卷闸门。
卷闸门已拉下三分之二,需弓身而过,生怕被撞了头。此时离开的人员宁愿绕道,走员工通道的小门出去。
随时间推移,卷帘门会越拉越低,两个门卫把守在出口。
“黄小嗲,吃饭的地点在哪儿?等会儿我们几个跟你车一起过去吧?”故意当众喧哗,叫黄祺月的外号,引人注目。
“是何组长请客,你还是问她吧,我今晚有事不能过去。”黄祺月慢下脚步,与众人分开,落在后面。
大概夏天来了,小妇女们爱同未婚小伙子黄祺月玩笑,荤素搭配,干活不累。黄祺月相当有人缘,女职员都拿他当自己人。
今天早上,黄祺月穿了一条绣花的卡其色休闲长裤,不对称地绣上彩色蝴蝶与花朵,裤脚卷起成七八分的样子,骚气逼人。据说是某个欧洲设计师的新作,使用了东方的元素,大概是受《梁祝》启发。
女同事开起玩笑来,可不管是否名牌或是价格不匪,夸大其词地议论黄祺月的裤子。“和他这个人极配,一样花里糊哨!”某个一时嘴快的职员,出于对黄祺月左右逢源的嫉妒,或是别有居心,背后给黄祺月取了一个花名——“黄小嗲”,除了贪玩取笑,也感到满满的恶意,但是黄祺月嘴上没说什么。
自从花名叫出以后,黄祺月更加小有名气,好像影视剧里的新晋小生,中午餐厅里就传开了。黄祺月长相确实不赖,宽肩窄腰,又高又瘦,白面长身的黄祺月若穿一袭长衫,头戴倌巾,俨然《牡丹亭》里走出的柳梦梅,唇红齿白。
下班后换上私服,让人认为黄祺月家境很不错,俨然是个富二代,随身行头皆是时尚一线品牌。
“黄小嗲,有没有女朋友?姐帮你介绍一个。”难免有好事的人关心他,拿他的终生大事来找乐子。
黄祺月滑嘴贫舌地回答,“你想把你侄女儿介绍给我?”
已婚的女同事不过虚长他几岁,哪就有成年的侄女儿,分明黄祺月是用话堵人家,难道人家也不生他气,骂他:“你都奔三了还装啥嫩头青,还以为在幼儿园哪。”
“恩,我就要搬把小凳在幼儿园门口,等我的女朋友长大!”黄祺月开得起玩笑。
结了婚的女人两极分化,要不然装嫩,要不然就倚老卖老。
未婚的姑娘对黄祺月颇为青睐,一个前途光明的单身汉,激活一楼柜面业务组阴盛阳衰的局面,聚餐的次数也增多起来,几乎每个周五都有人请客,轮流做东。有时凑份子给某个同事过生日,有时是某家搬新房子,有时是庆贺升职加薪,大家好不亲热。
这一切却像是瞒着钱芳偷偷进行,她完全置身事外,或许大家以为钱芳装作不知道,不想跟人亲近。没人主动去邀请她,无形之中,钱芳就成了独立特行,局外人一样,不知是众人排挤她,还是她不合群。由于不参加聚餐的原故,失去与同事关系融洽的机会,变成透明人。
黄祺月也发现这一点,他看到钱芳在后面出来,她身上还穿着工作服,像忘了换下。
六点二十五分,钱芳才走出来,身上还穿着工作服,只是脱了黑色外套,白衬衫的下摆掖在西装裙里,西装裙窄窄地留着分叉,似葫芦上勒出的曲线,没著丝袜的小腿,纤长白晢,显得高挑,身材一流,绝对婀罗多姿。
许多行业都颇有心机,为客户营造一种制服诱惑,比如空姐,酒店前台,还有银行的女职员——都是紧身合体的西装裙,别有居心地包裹臀部,令女人的线条能玲珑毕现。
钱芳原本就打算穿这一身去见林振,工作服能让她打起精神,用一副事务性的面孔面对林振,才至于露怯。就在刚才,她才看见手机上的短信,林振在午三点钟时发过来。突然之间,她从紧张中被解放出来,如释重负,此时感觉乏力,再换衣服她也嫌麻烦。
林振能通过内部分机找到她,想必拿到钱芳的手机号码是易如反掌,钱芳克制住不该有的一丝激动。这不足为奇,更不该大惊小怪。
钱芳没有林振的号码,他却轻易就能弄到她的。
近几年钱芳一直颠沛流离,内心也兵荒马乱,没有长远的计划。从一个城市去另一个城市,又回到原来的城市,搬过好几次家,手机号码至少也换过四次。然而,林振若想找她,他一定能找到,随时能联系上她。
这些年林振都没找过她。
钱芳能理解他不找她,却为什么突然又要来找她?
林振不会从钱溢那里要到她的手机号,他不必,他是林振,有许多人脉的林振,还是那个聪明能干的林振。钱溢一定会刻意支会父母,不会将林振的手机告诉钱芳,钱芳从来就没想过去要,难道这会子,她还上赶着去找林振解释什么?一切都太迟了。
钱芳纠结,下意识地停下来,环顾四周,她过度敏感的神经,隐隐作祟,总感觉有人在看她。当她用余光想找出敌意时,却完全忽略不远处的黄祺月。
黄祺月等她走近前,才问她:“晚上何组长请客,你不去么?”
钱芳倒吓了一跳,听不懂黄祺月跟她说什么。她手里攥着手机,一直惦记上面的一条重要的短信:“这一次就不见了,时间有些匆忙,我还有事随后赶回上海,下次再联系,这是我的号码。林振”
林振有必要告诉她这些细节么,难道他如她一般紧张?一样无法接受以“前男女友”身份的单独会面?不会是她一个人觉得奇怪,极不自然。
钱芳心神不宁,将手机装进包里,镇静地问黄祺月刚才说什么,黄祺月瞧她旁若无人的样子,就知道她没受邀请,便说:“没什么。”还以为何组长跟钱芳关系不错呢。
两人一起走出工作人员通道,钱芳象征性地和黄祺月挥手告别,根本没将聚餐的事放在心上,她就喜欢做透明人。
钱芳一走到外面,被拉回现实,猛然想起,她通知三弟媳妇叶静帮忙接女儿,万老三家的儿子万小松就读的小学三年级,学校离幼儿园很近,婆婆和万老三家一起住,帮他们做家务带孩子。晚上婆婆能帮忙送小芮回家,并陪伴小芮直至钱芳回到家。
钱芳中午打电话告诉万汉辉,单位里有聚餐,会迟一些回家。
万汉辉一向语气粗鲁,对她总是一副不耐烦的语气,像是她欠他多少债。万汉辉总理直气壮,认为钱芳是个讨债鬼,一点忙都帮不上。幸而万汉辉没有刻薄地追问,先行挂掉她的电话,让钱芳提起的心还稍许放下,不然还得说服他,说自己必须要去参加。
提前回家还需要向万汉辉解释,单位里突然取消聚餐,这也太说不过去。若她话中稍露一点儿破绽,万汉辉势必会不依不饶。他生性多疑,本来就喜欢没事找碴,必要刨根问底,没准还会冒失地要求钱芳拨打同事的电话去证明,这种事又不是没发生过,无论真假,都会弄得钱芳极其被动与难堪。
工行五爱支行离钱芳的家,只有九站公交的距离,她举棋不定,最后打算走路回家。
途中会经过一个朋友开的美容院,打算进去坐一会儿,找她朋友陶圆圆聊一聊天。钱芳想对陶圆圆提起林振联系她的事,陶圆圆是她唯一信任的朋友。她又觉得没什么内容可说,毕竟他们并没有见面,只是她心头上又多一件嫌疑与提心吊胆的事。
钱芳刚走上路,手机就响了,是母亲大人打来的。
钱母问她在哪儿,钱芳不假思索地回答刚下班,正要回家,钱母叫她赶紧回娘家一趟,有事找她。
母亲一贯命令的口气,不容钱芳有异意。钱芳本来就够头疼,不如回城南父母家跑一趟散心。
钱芳去了,却并没说什么大事。钱家父母都早早吃过晚饭,单给钱芳盛了一碗饭,钱芳没有胃口,肚里还堵着中午的那两个肉圆没有消化呢。
父亲看女儿脸色不好,心痛钱芳,数落起钱芳妈:“让你等她回来再一起吃饭,你非要早开饭,今天又不出去打麻将,你看,让孩子回来吃剩饭剩饭。”
说得钱芳心酸,亲生父母尚且如此。
钱母可不理那一套,手一摆,嫌他话多,说:“自己家孩子怕什么?平时都那个点吃饭,突然改变时间我不习惯。早点吃好消化,要不然夜里睡不着。再说谁让你那么早就做好饭了,再等下去就凉了,又充好人。饭菜放锅里替她热着,钱芳都没说什么,这会子你又假心痛。”
“我没关系,本来从小到大,我就喜欢吃开水泡饭。”钱芳不在乎吃冷饭,再说她吃不下,双怕母亲会怀疑她存心,猛往嘴里扒拉米饭。
钱父心疼她,说:“你也夹点菜,别光顾着扒拉米饭,最近上班忙吧?”
钱芳答应着,说:“还好啊,每天上班都一样。”
“你和万老二现在过得还好吧?”钱母陪坐在餐桌边,看钱芳吃饭,装作无意间随口问她。
“就那样吧,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钱芳一言难尽,却觉得母亲今天好奇怪。
娘家父母都知道钱芳过得不好,但是钱芳自尊心强,很少回家去诉苦,夫妻失和也不能总跑回娘家告状,第一于事无补,第二只会遭到埋怨。
仅有一次闹得实在不像话,钱芳半夜三更带着三岁的万芮真回娘家,跟父亲哭诉,嚷着说要离婚。
万汉辉不停打电话,不依不饶地折腾,连夜敲钱家的门,闹得钱芳父母不得安宁。第二天又追到钱家小区里大声吵嚷,一副恶人先告状的架势,让街坊和路人皆来为他评理。看他一个男人是多么地被钱芳欺负,钱芳又怎么在家里对不住他。
万汉辉对闹腾最起劲儿,倒不嫌丢人现眼,第三天将万家父母兄弟姐妹都打电话叫来,外人眼里不擅言谈的万老二,就如同泼妇骂街,添油加醋,当众说了钱芳许多坏话,说得甚为激情澎湃,添油加醋,他怎么不去说书呢!钱芳听见自己被形容得不堪,又气又急。万汉辉又带上老母和兄弟妯娌一起,浩浩荡荡聚会到钱家,声势浩大地坐下来,和钱家理论,让大家来评一评理。
钱母背地里常骂万家人:“结婚时也没见他家办得多风光,这时蛮会兴风作浪,万老二还蛮会来事么,一家人都一起凑热闹。”
钱家被闹的鸡犬不宁,只有钱家父母和钱芳觉得丢脸,小芮受到惊吓,又没处躲藏。
没有任何道歉,万汉辉气势汹汹地就跑来向钱家要人,口口声声数落钱芳的不贤惠,理直气壮地说:“俗话说家鸡打得满地跑,野鸡才打得满天飞。哪家夫妻不吵嘴打架?动不动要闹离婚,还离家出走,这种女儿你们家还要偏袒吗?”还指给人瞧,说他脸上的伤是钱芳打的,并不说他先动手打了钱芳。
钱父当声就发火,直骂万汉辉是个混账东西,轰他滚出去!“这都什么时代了,又是不是封建社会,又不是愚昧落后的乡下,说这种打老婆的话还算是个男人么?”要动手打万汉辉。
万汉辉是十分记仇的小人,往后也就不十分尊重岳父母,很少再去岳父母家,去了也像讨债鬼。
连累到父母丢脸,钱芳比挨了万汉辉的拳头还要难过,身为技术骨干的父亲,好歹也算个知识分子,一辈子没跟人动过粗,气得在床上躺了好几天。钱芳若再咬牙坚持一下,哪怕挨个一两年,婚就离掉了,反正脸面已经丢下了,不如丢个干净,离不掉就是后患无穷。
钱芳被打得浑身是伤,穿高领的衬衣和长裤才勉强遮住。难道要当众掀开衣服,也向两家父母兄弟、妯娌诉苦么?一向文静温雅的钱芳,吃哑巴亏,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声音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万汉辉倒说得他自己是一个受害者,到处诉苦,说钱芳如何对丈夫不体贴,家丑外扬,败坏门风,甚至说她不做家务,不是“能干”的女人,说得唾沫横飞,口水直往人脸上喷。
万汉辉所谓的“贤惠”,大概就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回家还得像只哈巴狗,外面能工作赚钱,回家还要像保姆,“能干的女人”,必须能陪睡。钱芳觉得自己连娼妓都不如,这种感受更让她心情更加悲伤。
钱芳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受到虐待,都抬不起头,不好意思告诉别人。这不是夫妻,这是不是冤家不聚头,简直是可怕的婚姻,钱芳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亲戚和家人全是和事佬,嘴里的道理都是贤明圣德,奉行“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的传统信条,个个是信徒,没人肯帮她出头。
长辈来劝钱芳忍一忍:“哪家夫妻不是吵吵闹闹地过日子,孩子大了就好了。曾经有一家夫妻俩年轻时总打,几次闹离婚,后来两个人白头到老,老了感情反而变好了,比旁人都要过得好呢!”
钱芳不敢想象自己能与万汉辉白头到老,她越来越觉得自己活不到老,难保不成了薄命相。
钱家好不容易平静几年,人家淡忘了一些以前的丑闻,钱芳又嫁个离过婚的男人,不值一提,还被男人打回了娘家,又闹得邻里皆知。前两天还遇到张凡的妈,张凡妈小声地问钱母:“你家大女儿现在还常回来吗?夫妻俩过得怎么样啦!”
钱母气得恨不能堵回去,想说:“你先管好你家女儿张凡吧,别让张凡真离婚了,回来哭吧!”钱母忍了一忍没说出口。钱母现在对钱芳的家事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万汉辉能转性,或是钱芳能自己处理好。
钱母还劝钱芳:“少年夫妻变成老来伴就不会吵闹了,也没劲吵,没力气闹了。”她总不想再叫别人看他们钱家的笑话。
原本钱父是硬气的,心痛大女儿,对钱芳说:“真过不下去,就带着小芮回来,我家还能养得起女儿和外孙女。”
钱母夜里躺在床上,对钱父一通洗脑:“若钱芳真离婚,消息传到林振父母耳朵里,更要看不起钱家,说我们钱家父母不会教育女儿,当初钱溢要嫁过去时,林振父亲是怎么强烈反对的!甚至发火大骂,说要打断林振的腿,还说天下的女人都死绝啦,也不要娶我们钱家的女儿!当时还好是林振妈对钱溢有好印象,也是心疼她儿子,若这时再闹出不雅的事情,钱溢在林家难道不受牵连么?钱芳离婚要是影响到林振呢!万汉辉那个坏东西,我提都提不想提他。”
就连大哥钱峰的妻子也要责怪大姑子多事,上一次闹丑闻退婚,第二次竟然又被离婚,大嫂纪红本来就要强,一张嘴像刀子,说起人来不留情面,仗着她娘家有钱,根本瞧不起钱家,要不是钱峰自己很优秀,长得又比别人好。
钱母忧心忡忡地说:“纪红又该在钱峰面前嘴里不干净,钱峰不饶她,反而闹得家里不安,夫妻失和,纪红更加有借口不带小孙子钱串回无锡过年了。”
钱家父母想念亲孙子,难得春节和暑假才能见上一面,钱串那小子可招人疼啦。都是死要面子的人,如何能宠着大女儿真去闹离婚呢,影响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