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以自己为中心划了一个圈,像是孙悟空为唐僧画的那个安全圈。带着这个环形圈,人好像是一只行走的气球,带着独立呼吸的大气层,每个人呼吸的大气成份也不同。有些球的外层是部分重叠交叉,有的产生交集,有些却离得很远,远到几乎不能正确看待别人圈内的生活。
钱芳并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显得楚楚可怜,甚至没有闲心停下来判断自己是否——真可怜。
每当逢年过节,钱芳都竭力避免,通常提前一天去娘家送过节礼品,尽量不让自己撞上尴尬的会面,也怕被人识破自己的狼狈处境,她心里对某些人还是有所忌惮。
生活依旧匆忙,钱芳无知无觉地过日子,全力以赴地面对现实,尚且觉得心力不足,甚至希望时间能过得再快一点,孩子长大了,人一下子就变老了。负累前行中,她仿佛瞧见未来的自己已经腰弯背驼,眼也花了,看不见残忍与残酷,糊里糊涂把日头由东拉到西,再将月亮从盈拖到亏,从青春盼到白发苍苍,也没盼头,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钱芳装作麻木不仁,就感受不到痛苦,一切都无所谓了。
对着更衣室里落地穿衣镜,钱芳换上制服,依她的身高,新发的夏季工作服有点宽大,用一只燕尾夹细心地收紧裙腰。
钱芳在镜子面前关照一下自己的尊容,整理衣领端正,练习一下微笑,心情不错。
更衣室里陆续挤满了女职员,大家上班前总是有说有笑,只有钱芳一人默不作声,赶紧完事,为别人腾出空间。
别人透过镜子看见青春美貌,钱芳透过魔镜只能看见自己苍老心。莺声燕语中侥幸没被人发现,钱芳混在女职员中,穿上制服,像一群黑白棋子,散向各柜面与办公桌。
一直得不到提升,若是工资能再上调一级就好啦,手头会宽裕一点,花钱的去处太多,总也不够使,钱芳心里想。
余下的一天光荫,钱芳埋头苦干,根本没有丝毫混日子的想法,而是十分卖力。柜台工作是体力活,日久便不需要太多学识,这些年钱芳疏忽很多,不思进取起来,也不会特意去注重自己。偶尔脸上蹭上脏东西,还多亏了组长提醒。柜面人员的仪容礼仪都要记入考评打分,直接影响绩效工资。组长唯恐钱芳连累到全组被扣分,钱芳更担心,憋着一口,这次岗位调整不会又没有她的份吧?
钱芳落进自己的现实半径内,她的大气层位置不高,眼巴巴地望向何组长,却听到何组长一声叹息,私下里劝她几回:“关系户太多,谁做的好、谁做的不好也难一口判定,再说柜台工作没难度,是个人都能做。升职还是要看背景,这也是司空见惯的,你就不能找一找上头的人?”
何组长的叹息是一个不好的暗示,大概升职无望,责备钱芳本该找点关系,何组长比钱芳还小两岁呢。
钱芳是小老百姓一个,只能两手一摊,听天由命,哪来的硬关系?后悔不该又进入体制里来,被绑手绑脚。钱芳和万汉辉匆忙结婚,可谓是闪婚,明明说可以随军留在广州,没料到很快就发配回到无锡,若是对外人说万汉辉骗婚,不知可否有人会相信她。
自从钱芳的名声扫地,就像315被曝光的大骗子,再无诚信,也没有人再提起她当年如何成绩优异、表现优秀,更没人在乎听她说什么。大概以为她破罐子破摔,不配有更好的人生。这一点上说起来,她和万汉辉还真是绝配。钱芳自嘲地想:一个离婚,一个被退婚,都是破烂衰败的人生经历。
五年前,再回到无锡的工行上班,这一切算被万汉辉所左右,他在部队不得志就马上申请转业,大概是呆足了年限,不能升职唯有转业这一条路。与其等到部队赶人,不如识相先一步申请。
钱芳压根儿没闹明白,万汉辉起初还向她吹嘘,有美好前程,说好了要一起留在广州发展。那时好在广州有稳定的工作,结婚后的生活与预想中的情况全不沾边,万汉辉一听说她原先在无锡工行上班,就急于转业回无锡,并催促钱芳去想办法复职。这反倒成了万汉辉一心一意要回无锡安家的理由,全然不顾钱芳想留在广州的请求,好像万汉辉为了她才转业回无锡一般。
婚前,钱芳坦白过自己曾有过婚约,是一个被退过婚的女人,简单提过唯一一次的恋爱经历,正因经历感情挫折,才会委屈自己找个二婚的男人,这不消说啦。钱芳没详细说明当年的丑闻,倒不是刻意隐瞒,而是退婚的男人后来成了她的妹婿,这教她如何启口?
至今钱芳都不敢回想,听到他们结婚的消息,钱芳整个人都震惊了,原本已经万念俱灰,深受打击,这难以相信的关系转变如雪上加霜,若说林振的离弃是用利剑伤了她的心,而钱溢嫁给林振,简直就如同一盆滚烫的钢水,向钱芳兜头倒下来,时至今日她都不敢想,他们的距离就固定在那一刻,再也不可能近了,彼此的生活圈完全陌生而遥远。
更多时候她和林振装作不认识,不是君子之交,而是他是海水,而自己是井水。
当年闹出丑闻,钱芳被人指指点点,舌根嚼烂,哪还有脸再回原单位去,早就打消再回去工行上班的念头。重回故里,又要进入是非之地,钱芳一想到就头皮发麻。钱芳更愿意凭着自己的学历,另外再找工作,哪怕是进企业上班,或许能有更好的发展。
万汉辉却讽刺挖苦她,说:“进私企就是给私人老板打工,和乡下人进城有什么两样?那能有多大出息?”非要钱芳回原单位上班,“国有四大行里的工作,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你怎么能轻易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呢?”对于万汉辉来说,老婆长得漂亮不值夸耀,老婆的单位好才值得夸耀。
钱芳生完孩子,万汉辉马上就催促老丈人钱父出面,求人送礼,走了门路,硬是让钱芳回到工行上班。幸好,新岗位分配在无锡市的五爱路支行,离以前的分行还挺远,钱芳如今做基层柜面工作,不复有过去的风光。她应该心存侥幸,夹着尾巴做人,避免看见以前的同事,期望被淡忘,生怕丑闻走漏了风声。
唯一的熟人是卢荪,他从市中心分行调到五爱支行,升职为支行的经理。卢荪与林振是很要好的哥们,庆幸他是个男人,总不会如女人一般喜欢传人八卦,爱嚼舌根子。钱芳乍见卢荪,先是一愣,有好长一段担心受怕的日子,最后才暗自欣慰。卢荪并未流露出旧识的亲热,很冷淡地对待钱芳,过往的事情守口如瓶,甚至对钱芳刻意疏远。这与林振的态度保持一致,钱芳终于放下心来,恐怕他俩现在还是铁一样的哥们。
钱芳颇有自知之明,卢荪根本瞧不起她,不想与钱芳有任何私人瓜葛,钱芳很愿意配合,正好又不在一个部门,卢经理在行里混得风生水起,钱芳不过是低眉顺眼的柜面人员。没有体面的男主角,昔日的丑闻也不值得津津乐道,钱芳现在只是普通的职员,毫不起眼。
银行内部的《工作手册》里明确写道:“工作区域内员工,皆不能携带私人手机”,银行内部电话系统发达,各个操作柜台与办公桌位大多放有话机。
有人高声叫钱芳过去接听电话,钱芳保持职业化的笑容,亲切地点头称谢。
拿起听筒,声调轻快上扬:“您好!我是柜面一组钱芳,请问您是哪里?”
对方沉默。
钱芳等了足够礼貌的时间,又重复一遍,声音依然轻扬,不带一丁点儿情绪波澜。
听筒那一头传来磁性的男中音,字句清晰:“我是林振,今天到无锡开会,有时间能见一面吗?”
钱芳表情定格,笑容僵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战战兢兢地问:“请问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许久心里才抽搐一下,随后咯噔一声,似是被风折断的旗杆,砰然倒下。
钱芳尽力假装没听出来他是谁,却来不及对自己撒谎,但愿是同名同姓的陌生人。钱芳心似明镜,根本无法自欺欺人。不是凭听觉,完全出于不祥的预感。
不祥的预感告诉她——这不是旁人,正是她最害怕的那个男人。
“你现在是不是在忙?”林振的关怀不合时宜。
钱芳不假思索,回答:“嗯,我正在上班。”这是拒绝的意思,对方是否听出。
钱芳感觉浑身不舒服,像井水里进了海水,咸腥如蛇毒的汁液一般穿透全身。
世间的毒蛇分成两种,一种是拥有神经毒素的毒蛇,一种是拥有血液毒液的毒蛇,她被咬中的恰是两种混合型的毒蛇。首先使血液凝固,随后神经系统的毒液控制心房,利剑一般劈开左心室与右心室,在隔膜与毛细血管间扩散,传达中毒的信号,张开巨网,勒住全身。
有一种爱恨,就像两条毒蛇,令人窒息,停下呼吸,仿佛听不见四周忙碌的人声。
若上天听到钱芳的祷告,一定不会再折磨她敏感的神经。多希望这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心血来潮的恶作剧,打电话来投诉她的业务错误,恶作剧也罢了,为她前途抹黑也行,她宁可承受一切代价,也不愿相信这个林振是真的。
“我想顺便和你见上一面,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你不用紧张。”林振坚持说。
哪能不紧张呢,钱芳的希望全部落空,上天若肯帮她,就该让她学会麻木,习以为常,而不用倍受精神上的折磨。所有人都站到她的敌对面,来嘲笑她。“你要我上去吗?是去四楼会议室?”
林振是最痛恨她的那个人,钱芳让他丢尽脸面,他恨不能叫她去死。林振的憎恨一直占了上锋,多年来让钱芳像个犯人,她破坏了一切,反而不敢去怨恨林振。
林振娶了钱芳的妹妹,钱芳开始害怕他,也开始屏蔽过去的记忆。
“不,你不必现在上来。你一般下班是直接回家吗,不会有别的安排吧?”林振温和地问她。
“别的安排?”偏巧不是恶意的投诉,哪怕升职无望,这样的代价钱芳总还是愿意付出。
林振与她是比陌生人都不如的惨淡关系,新仇旧恨,刺痛人心的纠葛在五脏六腑里翻腾,搅动中,蛇毒的汁液终于占据她的全副心神,她是不能消化海水的井水,钱芳无力挣扎。血压一向偏低,医生提醒她不可过度劳累,不要猛然起身,她偏又容易精神紧张,一紧张,晕眩感从来不陌生。
“我来安排地点,我们一起吃晚饭!”他的声音怎么这般镇定,这么好听呢!
钱芳嘴里干涩,口渴难耐,一时失去话语,支支吾吾,忘了客套:“那个,是什么时候?”
林振停顿一下,像是等待她接受现实,随后推断式地问她:“你是不是不方便见我?还是不愿意见到我?”
钱芳本能地回答:“不是呀!”
钱芳突然想起,上周三晚上,她独自在家小厨房里弄晚餐,突然感到一阵晕炫,不知怎么就躺倒在地砖上,全无知觉。她有一种死后的空洞感,无知无觉地晕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她期望就这么无痛无感地死去,一了百了。若不是奶奶送小芮回来,开门进家的响动,小芮大声呼喊——“妈妈”。钱芳被惊醒,发现自己瘫坐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老人和孩子焦急地蹲在身边。钱芳舍不下小芮,那甜美的声音使她想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看见老人和孩子担忧的神情,钱芳慌忙挣扎起身,解释说:“刚才血压低,有点儿头晕,我就坐在地下休息一会,没事的。”
万老太找了一颗糖果,让钱芳含在嘴里,嘱咐她血糖低一定要注意,“马上补充糖分会感觉好一点儿!”
都说自古红颜多薄命,钱芳脸色苍白,人生惨淡,称不起红颜。钱芳此刻又感觉体力不支,嘴里含了糖浆一般粘稠干涸,她更加口渴难耐,勉强自己解释说:“我没有不方便。”
林振替她设身处地着想,说:“你把家里事安排一下,我们一起吃晚饭!”
不容质疑,湿润的声音让钱芳生不如死,不敢一口回绝。
电话里又传来磁性的声音,林振问:“钱芳,你还在听吗?如果你不想一起吃饭,就只找个地方见一面。”
钱芳木讷地回答:“我有——在听。那就一起吃饭吧!”
林振难不成找她是为了谈工作?这种想法是多么荒唐可笑,但不无可能。
再传来可怕的声音:“你几点钟下班?”
钱芳绷得很紧的神经,脸色煞白,机械地回答:“中午12点——午餐休息到一点。”
“我是问你晚上几点下班?”他含笑。
“哦,晚上?六点,应该是六点钟。”钱芳尽力控制,不让嗓音随她身体一起颤动。
周边的嘈杂又恢复了,她如此不专业、表现异常,生怕被人发现。钱芳扫视一眼四周环境,警觉地观察,到处是危险丛生的所在,后来停在墙上的时钟,很久才弄明白指针是指向十一点零五分。
钱芳一时反应迟钝,不知是哪一年哪一天的十一点零五分。
已经过了八年,他还是令她紧张。
林振离她很遥远,只是淡漠的影子,却突然放大,近逼眼前,呼吸声都能清晰听见,楼上有一双黑眼睛正盯着她看,使她不敢迎向目光。
钱芳又警惕地扫视四周,楼上也没有,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空间被办公台分隔开来,柜台前坐着女职员,全神贯注、井然有序的一楼大厅。有人在内部走动,是男主管在协调业务,柜台外面是企业客户与个人客户等待办理业务,无人关心钱芳的一举一动。她只是再普通不过的银行职员,是这场景里的小配角,她是全世界的配角,渺小得恰到好处。只恨此刻还不够渺小,林振应该忽略她,放过她,此生都不要联系,他是海水,她是井水,这是她真实的想法。
“下班后我就在门外车上等你,你认识我的车吧,你迟一点再出来,没关系。”林振语气肯定,考虑得周道,理智而体贴。
钱芳瞥了一眼,想赶紧挂上电话,怕被人发现她与林振偷偷见面。好像有人藏在某处,监视她的一举一动,随时挑她道德上的错儿。
“我不能长时间接听电话。”钱芳慌得低下头,何组长已经向这里看过来。
钱芳仿佛做了某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与林振单独面对,想都没想过,她有沉重的心理负担,本能上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怕被人抓个现形。和林振见面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钱芳迅速垂下眼睑,拒绝与外部世界交换判断,嘴上还是不敢拒绝他。
“你现在也算在工作范畴,我打的是内线电话。”林振用领导的口吻。
钱芳大概忘了,他们相识之初,林振就是她的上司。林振以轻松的口气来缓和紧张,用诙谐来解释这种以权谋私的行为。
“好的。我知道了。”声音不像是发自钱芳本人,而是被某个乖巧顺从的幽灵附体,表明她要挂电话。
不敢拒绝,林振面前她一直理亏,又胆小怕事,连拒绝都不敢,现实里也是控制不了自己命运的胆小鬼。
“好吧,我先挂了。”林振真想要找她,竟然是那么容易。
钱芳低若蚊蝇一般地“嗯”。然而,他从来没找过她。
钱芳早就不抱希望,多少年前,她曾经渴望林振能主动找她,哪怕联系她一下,听一听她解释。这八年以来从没发生,哪怕一次机会。
期待过林振能给她打电话,无论在哪里,他都必须打给她,找到她,向她飞奔而来,说这一切都是误会。盼望林振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听钱芳哭诉,听她为自己的无辜而辩白,让她的委屈一股脑儿发泄在他的胸膛。
期许——在很久以前被放弃得一干二净,她已经接受眼前的现实,不可能再出现奇迹。
随着时间的推移,钱芳越来越害怕林振,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就能让她精神为之紧张,浑身不安。林振是咄咄逼人的,钱芳却连愤恨的资格都被剥夺,仿佛是她咎由自取,拒绝都不能。
林振亲手埋葬了他们的关系,钱溢又踏一脚将土踩踏严实了,钱芳被无情地践踏,却还不能喊冤。曾经的钱芳变成不可说的秘密,为了不让过去出来吓人,钱芳竭力不去想,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钱芳不是她自己,她变成陌生人。林振却还是熟悉的那个人,这真是一种酷刑,残忍!
彻底无关的两个人,不,应该说关系错综复杂的两个人,一通极具讽刺意味的电话。
对钱芳而言,回忆就像熬制一罐子中药,散发出热乎乎的苦药汁味,并不诱人,有过丰富经验的人,是绝对不会上当受骗。多年前羞辱又重头再淋上一个遍,挫骨扬灰才肯罢手,钱芳宁可统统遗忘,林振干嘛来找她呢?
早就放弃,却迎来林振久违的问候,讽刺小说家都该自叹不如了,竟然还要单独见面。钱芳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永远也不可能会准备好。
并非无人注意到钱芳,一楼实习生黄祺月,正从二楼走下来,居高临下,刚好看见钱芳接电话的一幕。钱芳异常的紧张出卖了她,在动态的一楼背景中,钱芳僵持不下与电话交战,保持着僵硬的身姿,格外夺人心神。她握的不是电话而是手榴弹,如临大敌一般。
黄祺月是研究生刚毕业一年的金融系高才生,正在一楼业务部的信用审核组轮岗实习。业务经理当时安排说:“黄祺月到我们部门实习一个月,由一组主管来负责带一下他熟悉业务,先让他熟悉环境和业务流程。”
一组何组长就说:“钱芳,你来负责为黄祺月培训业务流程。”真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小虾只能啃泥巴,官大一级压死人。
各人手上事情都很忙,谁还愿意增加带实习生的责任呢,带好了不算成绩,带不好就给自己脸上抹黑,惹上一身责难,还不是看钱芳好欺负才指派给她。
后来,黄祺月有问题便不去找主管或部门经理,不找过度热心的三个组长,总是来问钱芳,看她好欺负。黄祺月偶尔称她为“钱老师”,每逢被叫“钱老师”时,钱芳都会不好意思,尴尬地绷紧脸,极不自然,她缺乏人情世故上的老辣与圆滑。
黄祺月早看出这一点,恰好相反,他是放进任何环境都能自如自在的人,一向自来熟,很快和一楼职员打成一片。当大家和黄祺月熟悉之后,倒宁愿当初自己带他实习。
他敢和任何人开玩笑,一次核对业务结束,黄祺月玩笑说:“是不是因为‘仓老师’的原故,现在的女人都不愿意被叫‘老师’?”
钱芳就坐在旁边。
另一个男职员挤眉弄眼,故意用眼神示意钱芳,挑衅地说:“呦吼!原来黄祺月也爱看仓老师啊,是同好中人!”
女职员则嗤之以鼻,不接腔,任由钱芳被男同事讥讽嘲笑。
黄祺月估计钱芳不知道“仓老师”是何许人,钱芳装作没听见,并没发作。
男职员有某种不能言明的共识,都暗比划黄祺月吃鳖,黄祺月脸皮厚,不怕羞,更不在意使钱芳小尴尬的举动。
对别人的玩笑,钱芳总是浑然不知,这大概也别人疏远她的原因之一,故作清高,或是不识实务。
黄祺月为了纠正上次的口误,改天一本正经地当面说钱芳像“语文老师”,而不像是银行的职员,男同事光明正大地依然表示赞许,女同事不讥笑,而是习以为常,不当一回事,明白他们所指摘是钱芳的不入流。
钱芳抬起头,问黄祺月:“女老师和女银行职员,这两种职业到底有什么不同?”
“气质不一样呗,面对的受众也不一样。”黄祺月一语双关,分明是故意嘲弄。别人以为钱芳不够灵活机变,肯定不会听懂暗喻。
钱芳不但听懂,反地来将黄祺月一军:“你的意思是说,女老师是不用卖笑的气质,银行却要卖笑的气质?那男老师和男银行职员有何区别?难道是卖弄长相与耍弄嘴皮子的区别?”
钱芳竟然会反驳,超乎年龄的刻板,冷笑话的效果也惊人。黄祺月失声笑,败下阵来,钱芳一定查过“仓老师”是何许人也,至少不是马上翻脸不认人,而是用幽默与讽刺来反击,不至于人际关系上无可救药。
以后黄祺月再没和钱芳开过类似的玩笑,对钱芳表现出近乎对长辈的毕恭毕敬。与其说钱芳不是能随便对待,不如说她是不能融入环境的人。好在钱芳有一个优点,就是肯下苦功,对业务流程与工作规定倒背如流,头脑清楚,工作态度也极积,人又本份实在,加上她不争不抢的高姿态,让同事没有负担,人际关系上就惨了点儿,几乎被视为透明人。
尽管无趣,钱芳算是一个好看的女人,尤其她突然让整个背景安静下来,画面中,只有她一个人站在那里接电话,现场有一种惊心动魄之美。
黄祺月时不时观察钱芳,自接完电话后她的情绪波动很大,强装镇定。
黄祺月对自己的判断确信无疑,一定是一个非比寻常的电话,钱芳攥过的手,现在青筋还在微跳,软弱的人才会故作坚强。
钱芳的镇定传达出无力,让人突生想要保护。钱芳穿着整齐的制服,腰背挺得笔直,却从那潮水般翻天覆地之中,探知她凌乱与不安的内心。
让黄祺月产生强烈的好奇心,电话那一头有些什么,会令钱芳惶恐不安?
电话那一头,定然是一个人,而不是洪水猛兽。
午餐时分,黄祺月端着托盘坐到钱芳对面,若无其事地打量她,随口请教业务上的问题,毕竟钱芳算是他的师傅。钱芳木然,对黄祺月的问话置若罔闻,勉强挤出的注意力,却因思路不畅,中途漏气,卡壳而回答不上来。
几次想再开口问她,黄祺月很识相,闭嘴吃饭。黄祺月告诉钱芳自己刚得了一个花名——叫黄小嗲,为博佳人一笑。只见钱芳紧抿着的双唇,看情形,什么也不问为好。
黄祺月忍不住提醒她,说:“今天的肉圆味道好像不对,有点变味了,我瞅大家都没吃,盘子里的全倒掉了,你可别吃啊!”
钱芳分明听见,嘴里“哦”,却将筷子伸向肉圆,无动于衷地吃起来,而其它的饭菜没动。
黄祺月目瞪口呆,看着钱芳吃完,惊奇地问她:“好吃吗?肉圆有没有变味?”他有一点不相信,亲自夹了一小块放在嘴里,又赶紧吐了出来,“应该不会吃死人!”
钱芳心不再焉,说:“我以为你是叫我吃肉圆呢!”
黄祺月比较担心,钱芳难道是遇到追债的,神情如此紧张。黄祺月说:“你看起来脸色不好,不会是中暑吧?你去医务室拿点药,要不就下午请假算了,我来顶岗,反正你那套的业务程序也都教过我,我正好练一练手,上手操作一遍,有问题旁边也有组长可以请教。”
钱芳收回心神,全无感激,说:“这个月我有全勤,而且实习的人员按规定是不能独自上岗操作,出问题怎么办?再说我也没事,没有生病按规定不能随便请假。”
黄祺月一份好心,钱芳回答得十分生硬,不留情面,一切“按规定”,一点不通人情世故。
“你真的没事吗?肉圆应该只是有点儿异味,可能放醋了,哪个厨子会往肉圆里放醋呢?肉不会有大问题,不然食堂还不被人砸啦!”
钱芳愣愣地听他说,没往心里去,说:“你还没吃完吧,那我可以先走?”不待黄祺月回答,钱芳像怕被人发现,而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黄祺月从未被人如此轻视与无视过,分明一片好心好意,颇让人受闷气。
整个下午,钱芳都在恐吓度过,强打精神,一次又一次核对自己做过的单据,生怕发生错误操作。速度极慢,效率低下。黄祺月好心帮她核对,反而越帮越忙。
钱芳埋头现实,却迷惘,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不求被领导赏识器重,却必须保住她的饭碗。银行的体制是十分科学而严格,有时甚至死板,考核制度可不揉沙子,再加上她上面没人,钱芳在人事局的亲戚前两年退下来,钱父就是拜托这位亲戚才让钱芳复职。
钱芳谨小慎微,甚怕丢了来之不易的机会,又顾前不顾后,黄祺月好几次用眼神提醒她,何组长不放心过来瞧她两次,使她加倍忙乱,表现失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