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与孙词二人一同走回孙府,秋末冬初,风已经开始变得凌厉。
孙玉看了孙词一眼,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孙词,如今你也是大人,已为人夫,也快为人父,该如何做,你心里其实清楚得很。人这一辈子,就是在不断地权衡,不断地取舍。天下没有随心所欲的人,人生也总有无可奈何的事。
今日,你我二人就走回去吧,咱爷俩一起,赏一赏这京城的夜色。”
从太和门到孙府,爷孙俩走在寒风中,紫禁城的威仪繁厚,京城街道的肃穆庄严,孙词心中难以言明的哀痛,他想哭却哭不出来。
或许是这肃穆中又透出的一点萧瑟,一点凄凉,令孙词愈发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卑微。
孙词头一次觉得这样无助渺小,因为一切都是无用的。好像自己,被那高高在上的权利,玩弄在鼓掌之间,连思考的机会,反抗的情绪,都不容许存在。
心中种种痛苦不甘,最终融合为苍白无力,如孙词的脸一般。
方庭春的屋子门口有个院子,一侧是一条长廊,一侧是一堵矮墙。
孙词在长廊那儿站了很久,却迈不开腿。他看着那屋子敞着门,门被风吹得荡来荡去。他甚至知道,方庭春就坐在桌边,或许趴在桌上,睁着一双眼,在等他回来。
孙词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往里走去。走进屋里,一切果然如他所料。
孙词把门关上:“这么大的风,你怎么不关门呀,小心着凉了。”
方庭春站了起来,小腹有一点点微微的凸起,但却不明显。
方庭春的眼神一直跟着孙词,他关门,他关窗,他倒茶,他接过她手里的书。方庭春已明白一二。
本来不觉得冷,可此刻却觉得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甚至有点站不住脚跟,可这个结果,方庭春其实也早就知道,不然接旨那一刻,她不会怕得晕了过去。
因为她知道,不论自己再怎么挣扎,结果或许不会有多大改变。挣扎一下,不过是安慰一下自己,给自己一个交代而已。
“庭春。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他不说话还好,他一说话,方庭春的眼泪就簌簌地掉了下来。她望着孙词,看了很久,转过身去,宽衣解带,手有点抖。
方庭春裹着被子,躺在被窝里,心里的凉意却仍贯彻全身。等了一夜,等来泪湿枕衾。
孙词在她后头,将她抱在怀里,方庭春不肯转过身去,她明知这一切,谁都无可奈何,但她不甘心,总要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孙词就必须受着。
“庭春,不论过去还是将来,我只爱你。”
这是他能把控的唯一的事。
方庭春的泪却流得更厉害了。从前,她仰仗着孙词的爱,什么都不怕,可此刻方明白,爱可以很无敌,也可以很无用。
第二日,孙玉把方庭春叫到了书房。方庭春走了进去,从南京到北京,孙玉的书房布置没有一丝的变化,方庭春一恍惚,好像自己还在南京。
“庭春,其实你是个明白人。这一切,你心里其实想得清清楚楚的,是不是?”
孙玉没有坐在他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他走了下来,站在方庭春对面。
方庭春没有回答他,想得明白是一回事,接不接受是另一回事。
所以方庭春有时在想,如果自己想不明白,是不是就可以肆无忌惮地闹,肆无忌惮地反抗,而想明白了,就得自己受着。
“庭春,孙词也是无奈的。皇上以你箜音谷余孽的身份相逼,孙词为了保全你,他不能反抗。”
方庭春一愣,这一点,她却是没有想过的,事情已过去这么久,她以为早已翻篇。
方庭春无奈地苦笑一声,发生过的事,会永远跟随你,只要它有可利用的时候,就会被翻出来。
“庭春,我早就和你说过,孙词不仅仅是你丈夫,还是这孙家唯一的希望。孙府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将来,都得靠着他。凡事,他得顾全大局,你既然嫁给了他,就要与他一同承担。”
方庭春一口气憋在胸中,此时方重重地呼了出来。
“如今我退一步,将来,或许就有千步万步要退。”
“那你不退又能如何?孙词抗旨不尊,孙家满门抄斩?还是你就这样离开孙词,放弃你们之间的将来去保全你的高傲,去成全他的孝道?这两个,你要哪一个?”
孙玉反问道。
方庭春不甘心,她侧过头去。孙玉看着她,好像真是自己的孙女一般。
“庭春,你们还年轻,将来还有好几十年要一起走,你能不能就委屈一下,换来大家的和乐安宁?
你只是损失了孙词一点点的时间,可孙词对你的情意不会减少半分。这些,值不值得你承担这些委屈?”
说到此处,方庭春低下头去,伸出手去揉眼睛,不让自己再哭起来。
孙玉走了下来,抚摸着她的头。
“庭春,这些其实你都明白,我本可以不管你的感受,让你自己去消化,让你自己去承担。
可我今日叫你来,和你讲这些,是因为我将你当成孙家的媳妇。我将你当成孙词的夫人。”
方庭春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或许此刻,她感受到了孙玉真正将她当成自己的孩子。像面对亲人一般,不需要再忍受伪装,放肆地表达自己的委屈。
“庭春,因为你的出身,你的过去,我曾经很排斥你。可你却用你的聪明,你的品性让我接纳你。我相信,将来,你也不会让我失望。对不对?”
孙玉对方庭春劝解一番,方庭春走出书房,径直地回了自己的屋子。路上遇着许多丫鬟小厮,却谁也不敢上前和她说话。
木明珠从李信口中得知皇帝赐婚孙词的消息,大惊失措。
她更难以相信,方庭春却安然接受这一切。她不信,她认为以方庭春的性子,她不可能接受这一切。
木明珠匆匆来到孙府。
她见方庭春仍旧坐在案几后边,她在写字。风吹得她的发丝轻轻飘动,木明珠却觉得好像有了一些变化。
从前她也是这样坐在那儿写字,可面上身上,环绕的都是欢喜祥和。可如今,却多了一丝悲凉,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她的眼睛,失了神采。
木明珠看在眼里,她连话都还没有说,心里就感到了一丝哀伤。
方庭春给木明珠沏了一壶茶,热气腾腾。
“我以为你不会妥协。”木明珠终于开口说道。
“哼。”方庭春抿着唇苦笑一声:“不妥协能如何?”
方庭春手里握着茶杯,缓缓地转动。
“木姐姐,我好像变得更贪心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从前,我盼着孙词教我写字,教我读书。我想着,能与他共谱一曲牡丹亭,我就心满意足了。可如今,我得到的越多,我就越贪心。”
方庭春说着说着,双眼微红,双眼盈动,她转过头来,望着木明珠。
“我盼着与他长相厮守!
我终究是人间一个再俗不过的人,真正面对的时候,我才发现,比起轰轰烈烈的爱情悲剧,我更想要一世的相依相守。
我要日日与君相伴,直至白发长眠!”
方庭春说罢,木姑娘久久说不出话来,或许方庭春真的变了。又或许她原来就是这样,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木明珠与方庭春二人坐在那儿,木明珠望着方庭春。她知道,这个结局或许是注定的。因为爱情,她变得更贪心,她要温情长存,所以,她学会了委曲求全。
可是,人生那么长,为求一世欢好,将来,还要付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