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初冬,小雪。
孙词也不禁哑然苦笑,去年也是这样的时节,他娶了方庭春,而今年今日,他却要娶另一个人。
皇帝去完英荣府上,又来到孙玉府上,高朋满座,喜乐喧天,车水马龙。
可孙词看着这一切,却始终只记得去年今日,那一场安静得出奇的婚礼。
他望着红红火火的一切,望着高高在上的皇帝,想起木姑娘就站在皇帝的那个位置,她落下的一滴泪。
想起甘小虎与赵小玉,那唯二的两个宾客,他们沉默地欢喜动容。
想起对面那个人,是他心心念念的爱情,方庭春。
孙词看着看着,心中愁肠百转,这一切越隆重,越繁华,他心中越酸楚。他双眼噙泪,在阳光中闪耀。众人只当是皇恩浩荡,感激涕零。
方庭春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她听见前头热闹的锣鼓,噼里啪啦的爆竹,似乎看得到那些人来人往的欢喜。
她和孙词一样,不停地回想去年今日。回想她亲手布置的喜堂,回想那一日无声的深情。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情绪,都要细细回味,才好让自己冲淡一些今日的凄凉,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悲哀。
屋子的门敞着,方庭春坐在桌边,望着院子里空荡荡的一片,孙词说,要把那儿全种上红梅。
伫立在欢喜中的凄凉,就更凄凉。整个孙府,只有方庭春这儿,独孤落寞,可恨这外头的喜悦,还要不停地传递过来。
梅心与兰心站在那儿,见着方庭春的模样,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如今这局势,方庭春的地位也陡然一变。
“哼。有什么可得意的,不就是个格格而已,还是个半路格格!”梅心不满地说道。
“梅心~”兰心劝阻道。
“我怎么就不能说,全都是势利眼,平日这门庭若市的,一到如今,一个人都不见。”
梅心一边鼓弄着孙词弄来的梅花,一边说道。
“梅心,你也知道连个人都没有,你这些话,又是说给谁听?孙夫人已经很不好受了,你又何苦再让她心烦?”兰心说道。
梅心一回头,透过那扇门,见方庭春坐在那儿,孤孤单单。她心里好像忽然疼了一下,她那么美,老天怎么舍得给她这样的凄凉。
梅心咳了一下,低下头去,一定在寒冬之前,种上这些梅花。
“你随我去,把那些梅花都搬进来吧。”兰心说道。
“这些人都不干活了,什么活都让我们做。”
梅心小声地嘟囔道,却还是跟着兰心走了。
方庭春坐在那儿,她不知道该想什么,该做什么。她不停地回想与孙词的每一刻,与他叩首定白头,与他共谱牡丹亭。才好隔绝一些前头的喧天喜乐。
方庭春觉得身后丝丝寒意,她侧耳倾听,风吹动衣裳的声音,她听得到。
她猛然站了起来,转过身,一掌朝那人袭去。
那人往旁边一闪,他带着面具,裹着黑袍,只看得到一双眼睛,方庭春心里陡然一惊,这是什么人?
“你过着这养尊处优的日子,想不到吃饭的本事,却还没有忘。”他戏谑地说道,声音里有些苍凉。
“你是什么人?”
方庭春说道,眼睛里透着一股狠意,似乎把悲伤都化成一点恨。
“哼。”那人冷笑一声:“果然,就是要这样才是我认识的方庭春,瞧你刚才那没出息的样子,连我,都为你觉得羞耻。”
方庭春抡起门边的长枪,手肘一转,那柄长枪就抵在那黑衣人胸口,方庭春扬着头,眼中寒气森森。
“废话少说!你究竟是何人?”
“哈哈哈。”那人大笑了起来:“就是要这样,这样才是那个箜音谷小霸王嘛!”
方庭春心中思量一番,这人肯定认识自己!
那人一脚踢开她手中的长枪,将它踩在脚下。
“怎么样?”他伸着脖子说道:“你千方百计嫁进孙府,如今这滋味,你又觉得如何?”
方庭春没有说话,只是恶狠狠地盯着他。
“方庭春,我真为你可怜。你看,一墙之隔,前头是多么红火热闹啊。而你这里又是如何?
你是没见着,皇帝主婚,和硕公主与多罗格格同日出嫁,大红花轿穿过北京城,十几箱嫁妆走过长安街。
全城的百姓都在欢喜,都在羡慕这天赐良缘。而你有什么?你什么都没有,你什么都不是!
孝贤多罗格格,才是孙词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子!而你?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妾而已。”
“哼……”那黑衣人冷笑。
无限的悲凉,无限的不甘,化作方庭春手中的力量,她低吼一声,抽出那柄长枪。
寒枪直扑那黑衣人,那人却往外一闪,溜了出去。
方庭春紧随其后,二人在院中过了几招,把那一两株梅花踩得稀巴烂。
那黑衣人一路往外跑,方庭春一路紧追。追到了前头的喜堂,人山人海,那人却消失不见。
方庭春侧过身,只见高堂之上,新人一身红衣,孙词依旧是翩翩公子,如谪仙一般。
众人慌了,只见方庭春站在堂下,手里握着一柄长枪。
她的目光就这样飘过来,落在孙词眼里,她的周遭太冷,冷到连老天都下起了小雪。
人潮攒动,皇帝大惊,孙玉站了起来,侍卫将方庭春团团围住。
孙词拨开人群,跑到方庭春面前,他双手捧着方庭春的脸,深情对望,在她额前轻轻一吻。
众人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高高在上的皇帝看在眼里,他知道,这是孙词给他的,无力的反击。
他穿着大红的喜袍,她穿着素白的衣衫。
孙玉走过去,拉住孙词的手,看了一眼孙词,又看了一眼方庭春。
“你疯啦!”他说得心惊肉跳。这一句,不知是在说孙词,还是在说方庭春。
孙玉拉着孙词,就要往殿中走去。
“泼妇!抓住她!”
皇帝已知这人是谁,惊鸿一瞥,果然是独特,怪不得孙词这样失魂落魄。
“不要!”孙词跪地一声,这一跪,似乎要穿破天地。这一声,似哀求,似警告。
侍卫定在那儿,不知所措。
皇帝看着孙词,没有说话,他坐了下去。孙玉见状,赶紧开口道:“泽允,带她下去。”
孙词跪在那儿,他回过头,看着方庭春,他甚至有那么一点点任性地希望,方庭春冲过来,带他离去。
可是,箜音谷的小霸王,却不像传说中的那么霸道。她收起长枪,转过身,离开了。
孙词目之所及,只有方庭春,直到她消失在拐角,就只见漫天飞雪。
这一场婚礼的插曲,王沁文心中却更觉得欢喜。如果方庭春不出现,她还觉得少些什么。此时,她心中却更是狂喜,她盖着红盖头,站在那儿,丝毫不为周遭的事所惊慌。
她冷笑,你再张狂,又能如何?
孙沛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也露出一丝笑容。凭什么让方庭春得到所有,总算让她也尝一尝这心酸的滋味。
只是,段泽允跟在她身后,孙沛心如刀绞。她很想站出去,把他拉住,她却不敢。
众人归位,整理心绪,婚礼也继续。
“呀,是谁这么缺德,把好好的梅花踩成这样!”
梅心与兰心一起抬着一株梅花走了进来,却见刚刚挪进来的两株梅花,被踩进了泥里。
兰心见方庭春之前还在屋子里坐着,此时,却由段泽允陪着走了回来。想来,是方庭春不甘心,闹到了前头,正要上前,段泽允给她做了个手势,她就没有再上前。
刚刚一面,是段泽允到北京之后,第一次见到方庭春。到北京之后,他就不愿再住在孙府,自己在外头找了个地方住。
刚刚那一刻,段泽允心中也是翻涌,五味杂陈。他是唯一一个,见证孙词与方庭春,从开始到现在的人。是他和孙词的少年义气,开始了这一切。
此刻,再对着方庭春,却不知该开口说什么。
如今她好像变成一个大人,换了一副神态。
“孙夫人。”段泽允艰难地开口,他不能也不敢再叫她庭春。
忽然又很怀念那时候在箜音谷,他还是段敏之,肆无忌惮地开她玩笑,虽是装的,但欢喜却是真的。
听他叫孙夫人,方庭春冷笑了一声,梅心沏了一壶茶上来,方庭春倒了两杯。
“来,喝杯茶,外头都下雪了。”
段泽允与她对面而坐,一杯茶下去,暖意蔓延。
“你何苦这样为难自己。”
“我没有。”方庭春抬起头来:“我不是故意要去的。我才不要把自己变得那么可怜!”
段泽允轻声叹了一下,没有接话。
“你回前头去吧,我困了,我要睡觉。”方庭春说道。
段泽允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好吧,有什么事,你让梅心去叫我。”
方庭春点点头,段泽允走到门边,又回过头。
“天凉了,睡觉记得把门窗关好。”
说罢,他一步迈了出去。
方庭春点了香,进了被窝。不想前头状况如何,不想那黑衣人是谁。
兰心曾说白日里睡觉容易梦魇,她迫不及待地要进入梦乡,美梦噩梦,都比现在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