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半个月时间都在想这件事。那天他把我叫过去,跟我说,你不能跟那个女人结婚,我说为什么,他说因为你活得太安逸,我说这有什么不对,他说滚吧。然后陈嫣来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一直在门口等着。张乔生跟她说,你不能跟他结婚,陈嫣就没说话,看了看我,我告诉她这跟我没有关系,我一定会跟你结婚的。
“他对陈嫣说,我可以帮你找别人嫁了,待遇和你找个有钱人家里的蠢儿子是一样的。我当时真想去杀了他。但他太恐怖了,你见过他一次就会明白,我从小就跟他生活在一起。接着,他就四下看看,这时候家里的厨子跑了出来,还有一只牛蛙跳出来了。厨子那天要给张乔生炖一锅牛蛙,他看到牛蛙整个人就高兴起来,说,就嫁给它吧。”
“你在跟我讲笑话吗?”
他说:“我以前学过一段时间画画,当你画出一张满意的画,会觉得自己发现了点什么,还创造了点什么。他当时的反应就是这样,好像发现了非常独特非常满意的事情。”
“听起来不太可信。”但如果有人能做到这件事,我会非常佩服他的。
“我只见过那一次,十几公分,黄绿色的,很大一只牛蛙。我为什么没踩死它呢?”
在我一件事也没做成过的人生里,从十岁开始,就总想着搞砸点什么。上学的时候,我在开元旦晚会的桌子底下,用燃香做了定时的鞭炮,所有人都混乱一团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平静,那种平静比昏睡几天还要令人心旷神怡。我在夜晚偷偷把升国旗的线剪得只剩下一根细丝,在第二天看绳子断掉,旗杆就会砸到某个人的脑袋上,拉线的人会哀号一嗓子,这一嗓子让我,或者还有许多人都非常满足。我有接近一年的时间,喜欢拔别人自行车的气门芯。我会徒步到几公里之外的地方,趁着看车棚的人吃饭,拔掉里面三分之一自行车的气门芯。第二天,我会再走过来,吃一份肉夹馍,喝一杯豆浆,站在远处看着。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我搞砸过最大的事情就是自己了。某个人不会因为气门芯被拔掉而怎么样,但我因此变成了一无是处的人,然后看着被搞砸的自己,觉得生活原本就是这个样子,除此之外都是假的,只有眼下的混乱是真实的,这种混乱如同温暖的棉絮填充着周围。所以我打心眼里钦佩张乔生,他看起来要成功得多,但为什么会想要沉浸在这种混乱中呢?
我说:“现在,我觉得你更加清醒,即便我还是不清楚你身上发生了什么,这是你最清醒的一天了。”
“如果你不信,可以在下个月去参加那个婚礼,我不能去。我不能接受,也总下不了决心去做些什么。”
我对张翰要做什么丝毫也不关心,只想知道更多关于张乔生的事情。
张翰颓丧地靠在腐烂的椅背上,脏水的味道混合着芦苇的湿气灌入鼻腔,这股再熟悉不过的湿地气息,混合着傍晚即将到来的雾气,冬季将要开始,混沌的午睡也将长久盘踞,但此时都清醒了。张翰从口袋里掏出一瓶白酒,开了盖子饮一口。我说:“收起来吧,不要丢人现眼了。”
“你爸是什么人,我好像经常可以从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我说。
张翰满脸通红,“他以前是个战犯。”
“这个国家没有战犯。”
“七岁的时候,我在他的房间里打碎了一个盘子。”
“什么盘子?”
“吃饭的盘子,是什么都不重要。他发现后,把我挂在二楼的楼梯上,用一根绳子拴着手腕,一直到傍晚,我母亲找司机把我拉上来。然后所有人看着张乔生,他说:他可能渴了。”
“他只对你这么好吗?”
“没有人可以跟他提任何意见,他真是活得太久了,这个人活得太久了。”
“你这么说自己老爸,也不是个好东西啊。”
张翰愤懑地看着我,但他什么都没说。我说:“这跟战犯有什么关系?”
“我不能跟你再多说了。我告诉过你,每个人有自己的范畴,他的范畴大到你想象不到,你想破脑袋,用尽你愤世嫉俗的思考方法去想,也触不到边界。”张翰的手已经握不住酒瓶,酒从椅子上歪倒,液体沿着路面向脏水池流淌,酒香又同那一团湿地气息混在一起。
我又把那些破掉的荷叶数了一遍,它们真像这个城市里那些碎掉的井盖。张乔生让我对某种事态期待不已,我有了躲避那颗会从后脑钻入的子弹的动力,并且动作矫健,迅捷如豹。
“他就是这样控制着一件事,按照自己希望的样子控制事态。”张翰说。
“陈嫣为什么会接受?”
“我不知道。就是她说的,自己的趋势。”酒已经下去一半。
“你他妈该庆祝一下有这么个老爹和好老婆。”
张翰笑了起来,说:“我已经庆祝好几天了,”他指着自己脸上的青肿,说:“还有意外收获。”
“大概是。房子是张乔生给她的吧。”
“还有更多。”
“那只牛蛙现在在哪儿?”我说。
而张翰已经不能回答对话了。
我揉搓了一下脸,困倦消失了一些,如果睡的时间太长,大脑就会迟钝又黏滞,一天黏结着另一天,几天组成一个混沌的周期,然后又与其他时间混成一团,最后过了很久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现在我觉得非常清醒,像棵竹子一般清醒。
张翰撑起身体坐了起来,他流着口水,一副痴呆样子。
我跟在他后面,让他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在公园门口又遇到那只小狗,它已经不记得我们,远远地看着,醉到这种程度的人让它感到了危机。
我截了一辆车,好像送他回旅馆是每次碰面之后约定俗成的一般。
我有很多事情想问他。我无法想象,一个人让只牛蛙抢去老婆是个什么状况。有时候我活着有一种感觉,就是发生什么都不会太奇怪。我看过一篇新闻,是说有个孩子已经十二岁的男人,在火车上,半夜溜去另一个车厢,在那儿,跟睡在下铺的女孩发生了关系。但那个女孩没有反抗,因为,她以为那是在中铺睡觉的男友。然后这个男人被抓,并作为强奸犯入狱了。他老爸听到这件事,说自己儿子一贯很老实。记者问为什么,他轻描淡写地说,可能是一时鬼迷心窍了。而我自己也有过这种搞不清状况的时候。我去台北参加一个交流会,如果表现或者运气好的话,可以留在那里做交流生。但跟我一同去的,是个非常令人讨厌的人,他比我还要什么都不会,只是他丝毫觉察不到这一点。那张蜂窝一般的脸必须每时每刻,凑到每个人面前讲笑话,让别人觉得他十分亲切。我在一个节口上把他骂了,还推了他一下,结果就是他留在了那儿做交流生。而我回来开始弄那个网吧。
如果我是张翰,从知道这么个处境之后,肯定觉得人生太棒了,那么买把枪却不知道什么用,也就不奇怪了。此时,我想着带他去宾馆,等他大脑清楚一点后再询问他关于牛蛙的事情。
下了出租车,我不得不扶着他,虽然他不至于倒在地上,但任凭他自己走上旅馆,肯定要费不少时间。
旅馆门口停了一辆路虎,像块大石头一样堵在这个小旅馆的门口。我扶着张翰走过时,这辆车一直静悄悄的。然后我听到车门打开了。我扭头看,从车上缓缓走下来一个穿着彩色衬衫的青年。那件衬衫像个调色板,凸显出穿戴者那跟雄性孔雀差不多的审美。他低头确认了一下我所搀扶的人,冷冷地看着我。
“你最好把他扶过来。”他靠着一侧的车门,说。
“没什么最好。”我扶着张翰进了旅馆。
那个青年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清理了上面的油脂,之后没再做什么。
马尾女孩看到我后,从柜台处走过来,悄声说:“有个老女人在他房间里,他们一小时前就来了。”
这样,今天没有办法问出张翰的事情了。我不打算把他扛上楼去,这样做是徒劳的,但也不想就这样让他回到路虎里。
我扶着张翰,放到柜台的椅子上,马尾女孩给他让出一块空间,让他可以卡在那里,不会歪倒。堵在门口的彩衫青年掏出电话,说了一两句话就挂掉,之后,他走了过来。
“你是谁?”他说。
我从柜台上的篓子里拿起一小包海苔片,撕开吃了。看样子,他是这辆车主人的司机。
他说:“有一天,当你从别的地方告诉我你是谁,那时候你就麻烦了。”
“没事,我现在也很麻烦。”我说。
那个中年女人走了下来,她身材保持得很好,在夜晚,说她三十岁也是可以的,脸上没有饰物,看起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老女人。她看到柜台边的张翰,张翰头靠在身后的墙上,歪着脑袋,嘴里流出口水,脸上多处青肿和刮擦的旧伤。中年女人嘴唇抽动了一下,心情不太好。她走过来,伸出手,摸了张翰的额头。
她打量着我,我继续吃海苔,她看了一眼门口的彩衫青年。
马尾女孩说:“你不要再吃海苔片了。”
“还有很多呢。”我说。
马尾女孩双眼瞪得圆圆的,想要提醒我什么。
中年女人没等花衬衫走过来,就走到张翰身旁,她的身体是承担不了张翰的体重的,但她还是把张翰的一根胳膊抬了起来,那样子是一秒钟也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在这里待了。
花衬衫急窜了两步,我见过这种步伐,是跟黎凯一样矫健的步伐,又是个我怎么也追不上的人。花衬衫把张翰半扛起来,步态仍十分轻盈,身若无物。我听到张翰嘴里嘟囔着:“墨西哥卷。”
他把张翰抬进路虎里。中年女人回头,对我说:“你是她弟弟,就不警告你什么了。”
马尾女孩按住我抓海苔片的手。
花衬衫进入驾驶室前对我微微一笑,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路虎加速的声音很刺耳,迅速消失在街头。
我说:“他这不算是退房吧。”
“感觉好可怕。”马尾女孩说,“在你来之前,那个男人一直盯着我,但什么话也没说。”
“他觉得你可爱。”
“是啊,可以炖成肉吃。”
到此时,如果我想跟这件事彻底没有关系,是完全可以的。我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像往常一样昏睡着过一天天了。但我很想知道这个老头是怎么回事,只要知道就可以了,不然那颗子弹又会重新朝我的后脑勺飞过来的。
【6】
“你之前开过网吧,为什么会赔钱呢?”马尾女孩说。
“因为我不太聪明,那里有三家网吧。”
“这样大家不就都可以赚钱了吗?”
“大家是可以都赚钱,但要看你是不是属于那个大家。”
“你收费比他们贵?”
“便宜有一半了。”
“那就奇怪了。”
“没什么好奇怪的,刚开始他们找人剪我的网线,顾客就会开始骂,我需要用黑胶带把网线重新接回来。过了一阵子,那截网线被剪断的次数太多,缠得跟个糖葫芦一样,我又换过几根。”
“是那两家网吧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是断网这件事,有过几次,这个网吧差不多就完蛋了,没有人会来,免费也不会有人来,人们又不是来画工程图的。”
“那你怎么办?”
“我去他们大门上泼了油漆。”
“然后呢?”
“被打了,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
“太惨了。”
“还好吧,那些油漆现在还刷不干净呢,除非他们把门换了。”我说。然后我离开了旅馆。
我要看看那只牛蛙,这个想法让我无法做任何事。
当天晚上,我去了陈嫣家。
我把摩托车停在喷水泉附近的空地上,在寂静的社区里走着,四周都是草被割过的味道,像是某种笋类,在夜晚这气味就跟被煮过一样。来到陈嫣家的楼道,出了电梯,我想是否可以直接敲门,而这么晚,陈嫣是否会让我进去,不过总会有办法。
楼道里没有任何声音,我又连敲了几下,还是毫无动静,我走到安全出口,坐在楼梯上等。从安全出口铁门的窗户里,可以看到陈嫣家的房门,我会在她到家几分钟之后敲门。
离开旅馆时,我拿走三包海苔片,并在安全通道等待的一小时里,吃掉了两包,如果再等一小时没有人来,那我就可以先回家了。
最先来的是黎凯。但不是我以为的方式,陈嫣没有和他在一起。由此我断定那一天,黎凯不是凑巧来到陈嫣家,他应该来过很多次,并且都是暗地里不为人知的。
黎凯把脸贴在房门上听,他强壮的胳膊按在房门上,整个姿势特别别扭,他很有耐心,听了有十分钟,在确定一丝动静都没有的情况下,他从裤子里掏出几根金属丝。他的面相如同一个圆润的饺子,他身体强壮,那张像金城武的脸,让人找不出这个男人在外表上还会有什么缺点。我猜他在体校的时候一定是呼风唤雨的那一类型,这种男人一般都喜欢打篮球,即使他们不喜欢,也会表现得喜欢打篮球,因为会有很多散发着荷尔蒙的少女在旁边看他们。他们因为篮球吃到不少甜头,如果有哪个漂亮女孩敢不正眼瞧他们,他们会从书包里迅速掏出一个篮球来,并说,我可以转它一个小时,快他妈把你的嘴凑过来让我亲一口。
整个开门时间有半小时,在这半小时里,四周极其安静,只有细细密密的金属丝穿插的声音传过来,没有其他住户回家或者开门,黎凯专心致志地开了半小时门,我在安全通道里把最后一包海苔片慢慢吃掉。我从未如此缓慢地咀嚼任何一种东西,只是这种夸张的等待让人实在无事可做,如果不是这三包海苔片,那我可能连十分钟都待不下去。这个楼道里是装修材料堆积过后的味道,还有尘土,楼房的安全通道都会有这种混凝土气息,感觉像火柴的味道,充斥着陌生感。
门被艰难地打开了,黎凯撑出一条门缝,再次把耳朵贴在上面听起来。
我看准时机,弹跳起来,猛地推开安全通道的门,在走道里狠狠跺了一脚,声音巨大,黎凯像头羚羊般转头跳了一步,进入房间。他是被吓到了。
打开的房门,有一条幽暗的缝隙,黎凯在里面毫无动静,我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我和他都在等着,而他不清楚怎么回事。
“你行了吧。”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