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走管屁用,早不走呢!我也不是坏人,看我的车刮的,你赔不起,我也不让你赔,儿子,学着点,做人得宽宏大量。”他拍了拍胖儿子的肩膀,胖儿子正在吃第二根火腿肠。
中年女人忙说:“他不赔我们自己掏钱?保险公司管吗?”
“敢不管!”
“谢谢,太谢谢了。”老汉擦了擦额头。我看不清车上刮出的痕迹,但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这个男人在倒车的时候碰上了三轮车,而三轮车停在两个车位中间的地方,距离垃圾桶比较近。
“万一不管呢?我们不白白吃亏吗?”中年女人焦急地说。
中年男人摸了摸脑袋,说:“这样,我住在四楼,右边,你帮我倒一个月垃圾,我们这星期垃圾就不送下来了。”
在楼上有一户人家探出了头,笑着说:“这样我看可以,谁也不亏。”
老汉赔着笑说,“行,好,好。”这一家三口脸上绽放了笑容。
我走过去,对中年男人说:“你是狗屎吗?”
中年女人脸色变白,中年男人说:“你谁啊?”
老汉看着我,说:“不用这样,本来我也得倒垃圾。”
也就在这时候,黎凯不知道从哪儿冲了过来。他对老汉说:“不要给他倒。”
“你们算干吗的,他儿子吗?”中年男人蛮横地说。
黎凯着急了,对中年男人说:“我他妈是,是你爸爸!”他撸起袖子,那条胳膊像一条筋脉盘错的牛腿。我在《不夜城》里看过金城武发火,在得知那个日本女人欺骗了他之后,金城武脸憋得通红,把日本女人轰下了车,黎凯差不多也是那个样子。
胖儿子把手里的火腿肠扔向黎凯,砸到他的肩膀上,黎凯想也没想捡起来用力扔到胖儿子的脸上,啪叽一声,有些火腿屑沾在胖儿子肥硕的鼻子上。
中年男人对中年女人大吼:“叫保安,叫保安,这事儿没完!”
保安来之后,也没有结果。老汉也许是因为常年受这种待遇,没觉得有什么。
我和黎凯就离开了小区,中间一起走了一段路,我没有问他为什么回来,那个男人嗓门实在太大了。
在路上,黎凯说:“太可气了!我不只是气这个事情。”他仍然一脸通红。《不夜城》里被女人背叛的愤怒,跟现在被扔火腿肠的愤怒,样子看起来居然差不多。
他说:“我碰到过一个来邮寄违禁品的,我以前专门背过违禁品的书,那人非说以前寄过,为什么现在不给寄了,我说书里都写了,他让我把书找给他看。我跑到办公室拿书,我记得是在哪一章,翻给他看,他说这是八几年的不算数,最后就没寄成。之后他投诉我了,投诉理由没提违禁品,说我态度蛮横威胁人。经理让我道歉,我不答应,经理就提着水果去那人家里道歉,求那人改成无理由投诉。”
“你最后扔他一脸火腿肠没有?”我说。
“经理是我妈的朋友,最后局里罚了我五百块钱,我工资一共三千。那人跟刚才这个一个操行。”
“你发泄自己的情绪,让别人倒了霉。”
“怎么会?”他说。
“那老头要倒霉的,这样根本帮不了他。这一家人以后会把垃圾扔到桶外面,全是汤汤水水,需要打扫,见人会说老头坏话。我们不住在这里,其实是给他添麻烦。”我几乎能看到中年女人撇嘴站在社区门口搬弄是非的样子,也能看到那个胖儿子去老汉住的地方扔石头,扔完咧着嘴笑的模样。
“我干了这么一件事?我会再来问问老头的。”黎凯说。
“你不会,你会迅速忘了这件事,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来。”我说。
“胡扯!我就算忘了,也会再来找陈嫣,到时候就想起来了。”黎凯撇下这句话走了。我听到他说:“太气人了,我奈何不了他,太气人了。”黎凯此刻像极了《武侠》里碎碎叨叨的金城武,在《武侠》里碎碎念的金城武,是一个落魄又无力的形象,他自言自语自己对世界的一套解释,但毫无用处。
我站在社区门口,看着那个嘴里喷出水流的古罗马雕像,水流遍他赤裸的身体,像是在呕吐,又像是有一条长长的水形舌头,显得极其沮丧。大约有一会儿,直到我不觉得这个雕像尴尬了,才离开这里。
【4】
我没有打算去参加陈嫣的婚礼。接下来的日子里,我除了两万块钱外,没有任何收入,在房租和各种费用下,这两万块钱会消失得比撒一泡尿都快。
周五的时候我去了郊野公园。
郊野公园距离我的住处只有两公里,这个公园有许多片野林子,随处可见遛狗的人。我在想是不是需要养一条狗,可以牵着在雨后的野林子里漫步,甚至让它学习如何捕这个脏湖里的鱼。但我还没有长期居住在这里的计划,假如在几个月之内我还想不明白很多事,也没有一份工作,那这条狗也将是很难办的。所以眼下我最好尽快开始把墨西哥卷的生意做起来。只是我似乎缺乏去做一件事的动力,整个周末,因为我意外收获了三万元,就只想躺在家里,连做一点运动的兴趣都没有。我还在家里看了几部屎尿屁的电影。
阻止自杀的也许是虚无本身。虚无是站在路口,此路口有很多条通向各个方向的道路,每条都看不到尽头,周围也什么都没有,并非是走向那些无尽头的过程,而是此时所在的这个位置,看起来还有诸多可能,甚至每一个区别都很大,但都不如站在这儿好。这里又好像是某个事物中心的位置。假如在这样一个位置,我去张翰的旅馆里把枕头下的那把枪掏出来,朝着任何一个方向开一枪,只要我还等在这里,一年,两年,人生的某个阶段里,那颗子弹必定会从我背后的方向飞行而来,如大鹏展翅,如一粒降落的果壳,然后穿过我的后脑勺。届时只需要等候在原地就可以了。在等待那颗子弹的过程中,一年,两年,在不确定的时间,在这段时间也许会完成某件事。
周六的白天我就在家里躺着,跟之前无数个白天一样。下午我又去了公园,在公园里还有人过来找我聊天,他想聊聊这辆摩托车,问了两句话,我都没有回答,后来他就走了。
至于那个记者,他应该是还活着的,我又在报纸上看到了他在通稿上标注的名字,不过那名字不是他,是另一个人,但李宁告诉过我,只要是挂着那个人名的,稿件和照片就都是他提供的。
最近的两年内,我对他人的意义就是能帮着搞一点大麻,现在我不想做这件事了。我很愧疚。
周日,我在家里躺到下午,头昏脑涨,看了会儿书,但那些纸张几乎都要融化开了。我又去了公园,还是同样一批遛狗的人,同样一批又脏又笨拙的狗。直到我恍惚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数着脏水里的荷叶,天黑以后,我接到张翰的电话。
这一切的转机才开始,而且不是因为我又拿了点钱。
【5】
这次是他来找我,旅馆那里好像出了点问题。
在公园门口,张翰已经等了我一会儿,他的脚旁有一只狗跟着他。
张翰脸色红润,看起来跟那天一样,只不过没倒在地上。
“以前我养过一条黑色卷毛狗。”他说。我们坐在公园被雨水腐蚀得千疮百孔的横椅上,张翰靠在上面,那条狗一直跟到了这里,它围着张翰的脚边转来转去。
“有一次,我给它修毛的时候,剪掉它半只耳朵,流了一手血,它嗷嗷叫着跑了。”张翰伸出手抚摸着那只小土狗,它是因为闻到酒气才跟来的吗,此处喝酒的人聚集的地方,通常会有烧烤吃,但也面临着挨揍的可能。
他说:“半只耳朵,还带着毛,当时好伤心啊。”
“去你妈的吧。那只狗现在肯定已经死了。”
“是啊,没准还活着呢,都是之后很久的事情了。它是我捡的,家里不让养,我从路边捡回家,不知道怎么办,我跟个女人一样捡了只狗回家,还养了起来,剪掉半只耳朵。”他醉醺醺地说。
“你最好不要说话,免得暴露自己,看看你,太他妈可怜了。”
“我吗,现在?不是,我基本都了解清楚了。”那只狗舔着他的手,几乎可以听到黏稠唾液的声音,真够恶心的。
“了解什么?怎么被甩的?”
“你好像是帮我去问过一些事,怎么样?”
“对,我问到了,但没有说出来的必要,我听了觉得跟个屁一样,每个人都能说些跟屁一样的话,好像还很有意义,觉得自己充满智慧,就像现在,这只狗舔着你,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很崇高,作为食物链的顶端还挺了不起?”
“没有人会想这么多,不过我觉得你说得不错,都是毫无知觉的事情,就好像成立家庭,有一个孩子,天经地义地认为这个孩子是个天使。我觉得这跟我目前的遭遇很有关系。”
“不只是天使,还是世界之王,每个人把自己丑陋的、卑劣的、恶意的小孩当作世界之王。用贡品供养起来,告诉别人,来看看这个宝贝。卑劣总是可以安抚卑劣,如果做不到,还可以寻求宗教来把自己填充得丰满,总之,一定可以把卑劣的自己保护起来,孕育下一个世界之王。这些臭狗屎。”
“我听不懂。”
“你当然听不懂,我说的没准就是你。”
“你只是纯发泄吧,看来陈嫣对你态度不太好。”
我定定地看着他,说:“她态度的确不好。”
“她说什么了?”
“她搬了个新家。”
“我知道。”
“她说,这是趋势。”
“还有呢?”张翰坐了起来。
“没有了。”
“就这一句话?”
“一句话,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呢,谁都能猜得到吧,现在这副鸟样子,因为顺应了自己的趋势,意思是看看我多他妈厉害,还了解了天意。”
“她的意思是,她坦然接受。”他低着个大脑袋,“我不能再见她了。”
“你要用枕头下的那把枪自杀吗?”我装作不在意。
那只小狗示好半天,但没有什么烧烤给它,它用的最后一招就是睁大眼睛看着张翰,它应该来讨好我,因为我口袋里有一块薄荷糖。见没有任何收获,它就朝远处走,寻找下一个醉汉去了。
“哪儿有枪?”张翰说。我摸不清他是装模作样还是别的。
“当我没说吧。我看花眼了,前两天书也看不清楚。”我这样说,但还是认为枕头下的就是一把枪。他搞一把枪太容易了,即使挂在身上也没什么问题,谁去管了就是自讨苦吃。我说:“我听说你要做餐饮,我有个好主意。”
张翰抬起头来,说:“我还没决定好,我已经在那个办公室坐了三年了,我不想待在那儿了。”
“所以你打算做餐饮,很好,哪怕去做个沙雕都比待在原地好。我有个绝妙的主意,已经想了好久了。”
“你可以说说。”张翰粗胖的手指挠了挠下巴。
“知道整个澳洲最好吃的是什么?”
“我去过,在那里认识的陈嫣。”
“不要跟我讲情史了,现在说点有意思的事情。”
“最好吃的是大龙虾。”他说。
我看了一眼张翰,他的回答把我堵回来。我没有在澳洲吃过大龙虾。“每个地方的大龙虾根本差不了多少。那我见识到的你肯定没尝过。”
“什么?”
“墨西哥卷,不是墨西哥鸡肉卷,是墨西哥卷。”
“我没吃过,是快餐。”
“是快餐,这个卷是这样,里面是绞碎的牛肉,不是牛肉馅,是带着肉纤维的碎牛肉。一张薄饼,最下面是玉米粒,铺上厚厚一层碎牛肉,浇上三种酱,再倒入黄瓜粒、生菜、甘蓝。这些蔬菜的味道根本尝不出来,就是个口感。最后放到微波炉里,三种酱就融开,跟牛肉混在一起。最后把饼紧紧裹起来,饼上很多地方已经被浸透了。就是这样,墨西哥卷。”
“听起来很厉害。”张翰肥硕的下巴咽了口水,那声音极其难听,像只蛤蟆。
“你可以站在门口吃,那里每天都下雨,站在门口,咬一口,再喝一口汽水,那幸福感跟你第一次打炮一样。”我说。
“我的第一次非常糟,非常糟。”
“那就跟你第二次一样。不要讲故事。”我说。
“从哪里可以吃到?”
“霍巴特。我当时,跟一个满脸坑,又非常惹人厌的人一起去的,在我吃到墨西哥卷之后,看到他都不会再想打他了。虽然只有一会儿。你咬下去的那一口,好像吃了一整个花园,有牛,新鲜的青草,花和风。”
“我从没吃到过这种东西。”张翰吃惊地说。
“我已经跟一百个人讲过了,所有人都像你这样,但你们吃不到。”
“可以做墨西哥卷的快餐,我已经考察过了,连肉夹馍都可以开大型连锁。”他兴奋地说。
“对,就是这么回事,如果做快餐,不搞墨西哥卷,一定是脑子进屎了。”
“那为什么没有人做这个?”
“因为没有人去霍巴特吃墨西哥卷,都像你一样吃龙虾、牛排。就像很多人只知道安东尼奥尼的电影,不知道他画画非常厉害一样,他可以在火柴盒上画风景。”
“安东尼奥尼是谁?”张翰说,“我打算做这个,我之前考察过,备选项有焗饭、鳗鱼饭、大排饭,但都已经有连锁了,这方面不会做得有多大区别。这个墨西哥卷听起来很了不起。”
“对,很了不起,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墨西哥的东西,可能在当地,就跟吃油条一样。”
“你真的打算做餐饮?”
“我之前有想过规模小的,已经正在着手了。”
“在宣传上要使劲!不要一推出就被别人抄了,下次我带你一起去见几个人,他们有计划投资点什么。”张翰说。
“很好。”我说。
“如果你描述的是真的话,很好。”他说。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们没有说话,我还在想着当时在霍巴特吃墨西哥卷,因为没有带衣服,那里很冷,没有高楼,冷风可以直直穿过小镇。
张翰一直盯着脏水上的荷叶,那些荷叶残缺不全,已经到了枯败的季节。他说:“我要结婚的时候,张乔生没有表态,当时我已经开始做准备,中间有一次张乔生要见陈嫣,我就觉得不太对。”
他开始讲对于他很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