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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陆砂·暗忆

柳旌哲的生日是在五月份,也是期中考试前后。我最不擅长的便是记日期和手机号码,不知道和数学太烂有没有直接的关系。总之,我从上中学开始一看到数字就胃痛胸闷,到了现在,看见那些数字就直接想投江自尽——不要用鄙夷的眼神看我,阿拉伯数字是从国外传过来的,我这是爱国,用汉字写出来的数字不知道比阿拉伯数字可爱多少倍。

啊,找到了!

我抖了抖日记本上的灰,将它摊平放在台灯下,找到了关于柳旌哲生日的那一页。

“五月二十一日,天气多云转晴。”

以前我喜欢写日记,把每天发生的事情都尽可能详细地记下来,记了那么厚的一大本,仿佛是担心有一天会忘记那些事。彩夏曾经在学校看见过这个日记本,但是她的嘴里还忙着嚼薯片,于是一边翻一边咂嘴,含糊不清地说:“陆砂,你说你这是在写日记呢,还是在写总结报告?”

“行了,还给我。”

我伸出手想从她手里把日记本夺过来,彩夏动作迅速地侧过身,翻开了下一页,说道:“别小气,让我看看嘛。”

我不死心地扑过去,彩夏哈哈地笑了起来,仰着头问我:“陆砂,我看柳旌哲好像对你挺好的,你们当时是怎么认识的?”

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人这样问我,而且这个人还是彩夏。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站在那里愣了好半天,都忘记去抢日记本了。

彩夏忽然“啪”的一声将日记本放在了课桌上,冲我摆摆手:“我去上厕所了。”

我张了张嘴想叫住她,可是她已经跑出了教室,那双漂亮的皮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渐渐变小,直到完全听不见,才确定她是真的出去了。

我转过身想要收起日记本,却发现被彩夏摊开的那一页正好是五月二十一日,是柳旌哲生日那天。

柳旌哲似乎确实对我比对其他同学要好,只是我不知道这种好的背后究竟有什么深意,有关他的一切都像他这个人的性格一样捉摸不透。

五月二十日那天是周五,恰巧是公布期中考试成绩的时候,这次的排名会直接影响到接下来的分班。所以放学铃声一响,一大群人便从教室里跑出去,黑压压地挤到一楼的百名榜单前看成绩,脚步声震得走廊都颤动了。百名榜单向来是和我无缘的,所以我大概是班上唯一的一个稳如泰山的人,让我犯愁的是眼前这两张数学试卷。

刚才上最后一节课的时候,我不小心打了个盹,竟然被班主任逮了个正着。他没有让我写检讨,估计是知道我会东扯西扯地写一堆敷衍的话,于是二话不说,干脆把两张数学试卷放在我面前,还警告我不写完绝对不许回家。

我拿着铅笔在答题卡上乱涂乱画,那些已经看完了排名的同学带着或兴奋或失落的表情从我的身边经过。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甚至连看我一眼的人都没有,可能连空气都比我有存在感吧。眼看着教室里的人渐渐走光了,我趴在课桌上百无聊赖地想着。

安静下来的时候很容易犯困,我闭着眼睛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人走了过来。还没来得及睁眼,那个人已经伸出手捏住了我的鼻子,原来是柳旌哲,他说:“就知道你在睡觉,老师派我来看着你,赶紧做题,你不写完我也没办法回家。”

我欲哭无泪地说道:“我一道题都不会。”

他的眼珠子差点儿惊得掉下来,他说:“陆砂,你不会骑自行车就算了,连做题也不会吗?”说着,他将我手下的试卷扯过去草草地看了几眼,一拳敲在我的脑袋上,“这种最基本的题都不会做,你说,除了吃你还会什么?猪都比你聪明!”

“睡觉。”困意源源不断地涌上来,我趴在课桌上含糊地说道,“待会儿下班了,老师自然会放我走的,你先回家吧。”

柳旌哲不依不饶地拖了一把椅子过来,又揪着我的耳朵硬把我拉起来,无可奈何地说道:“行了,你别睡了,看看哪道题不会,我来教你。”

我困得东倒西歪,伸出手用力地拍了拍脸,勉强打起精神看着他。

柳旌哲紧皱着眉头轻声抱怨道:“你到底有多爱睡觉?睡神转世吧……”他那修长的十指迅速在桌上铺开了试卷和演算纸,微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回响着。他一副很认真的神情,将每道题都细细地讲解出来,而那些龙飞凤舞的字迹写的都是最简单的解法。他一边讲解,一边不时抬头看看我的神色,好像很担心我会听不懂似的。

两张试卷基本上都是他做完的,虽然他讲解得很仔细,可是我一道题都没听进去。

那天,我们离开学校时已经五点半了,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想着他是因为我才耽误了时间,当天碰巧口袋里也有妈妈给的零花钱,我便问他:“要不要吃汉堡?我请你,算是你帮我做题的谢礼了。”

柳旌哲本来已经走出了几步,听见我这么说,回过头来,却是拒绝了我:“不用了,今天我有点儿事情,你先回家吧。对不起,不能送你了。”

他已经这么客气了,我也不能再说什么,只好“哦”了一声,慢吞吞地转过身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心里有点儿失落。

我已经走出了几百米,身后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接着有人喊我:“陆砂,陆砂!”

我回过头,柳旌哲已经跑到了我身边,喘着粗气,低下头凝视着我。

“陆砂,那个……”他冲我笑道,左耳上的耳钉在夕阳的照耀下反射出很温柔的光,“这次的就先欠着,等到下次我有时间了你再请我,可不许赖账哦。”

原来是为了这种事,还值得他特意追上来告诉我吗?我无奈地点了点头,也对他勾了勾唇角,同时伸出右手的小指,说道:“这是当然的,我们来拉钩。”话刚说出口我就有点儿后悔了,柳旌哲一直都嫌我孩子气,这样说出来,没准又要狠狠地取笑我一番。

我懊恼地准备把手收回来,他的动作却很快,立刻钩住了我的手指,笑道:“陆砂要请柳旌哲吃饭,吃一顿大餐,毁约的是小狗。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看着他欢快又满足的模样,好像得到了糖果的孩子,我终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总是取笑别人幼稚的人,其实骨子里也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孩子。

估计是柳旌哲怕我会忘记这个约定,第二天上午我还在睡梦中,他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妈妈举着话筒拼命地摇醒我:“砂砂,砂砂!有同学找你。”

我困得只差没找个地缝钻进去了,迷迷糊糊地接过话筒,才“喂”了一声,就被他元气十足的声音震得几乎耳鸣,我连忙把话筒挪出老远。

“陆砂!你怎么还在睡觉?不是说好了要请我吃饭的吗?还拉了钩的,你是不是忘了?”

终于逮到还嘴的空当,我抓着话筒用相同高的分贝吼道:“同学!你难道不知道在周末的早上扰人清梦是世界上最欠揍的事情吗?我今天没空,我要睡觉!”

他在电话那头咬牙切齿,仿佛恨不得探出头来咬我一口:“你睡死算了!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已经中午十二点了,还不赶紧给我爬起来!我在你家附近的公交车站等你,马上过来!”

不等我开口反驳,他便挂了电话。我原本盘着腿坐在床上准备起床,但他越是这么凶,越是让我生气,于是我干脆扔了电话躺回被窝里,继续闷头大睡。睡意刚刚涌上来,客厅里忽然门铃大作,连续按了好多下,惊得我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

妈妈走进我的房间,说道:“砂砂,刚才打电话给你的那位同学找你。”

柳旌哲跟着我妈妈走进房间,那天他穿着一身纯白色的运动服,白得扎眼,长长的腿让他像极了一只白鹤,得意扬扬地站在房门口说道:“陆同学,终于肯起床了?”

我蓬头垢面地坐在床上呼呼地喘着气,气得全身发抖,随手抓起床上的抱枕狠狠地朝他扔去。

他伸手接住,顺势把抱枕抱在了怀里,笑着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从床上走下来,一脚踩住他的拖鞋,仰起头瞪着他,说道:“真抱歉,我从来都不是君子。”

他“啧”了一声,将拖鞋重新穿起来,仍旧是一脸笑嘻嘻的表情:“对,我也是刚刚才看出来,其实你是花子。”

我懒得理他,气冲冲地走出房间去洗漱,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我像恐怖片里的鬼娃娃花子,不由暴跳如雷:“你才是鬼娃娃,你们全家都是鬼娃娃!”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抱着那个抱枕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来。

终于收拾完毕,我请他去附近一家自助麻辣烫吃东西。正是吃午饭的时间,几张小桌都坐满了人,天花板上陈旧的风扇呼呼地吹着,可还是很热,一进去就满身大汗。桌上油腻腻的,碗里盛着的海带、豆皮之类的菜都被汤汁浸得又红又辣。实在太辣了,但是又很香,我欲罢不能,被辣得不断吸气,仰着头咕噜咕噜地喝矿泉水。

柳旌哲慢条斯理地掰开一次性卫生筷,带着一脸嫌弃的表情取笑我:“你的吃相也太难看了,是急着去投胎吗?又没人会和你抢。”

吃饱喝足后,我用纸巾擦了擦嘴,难得好脾气地说道:“这你就不懂了吧,麻辣烫一定要吃快点儿才好吃。”

他不以为然地瞥了我一眼,说道:“这种歪理只是给你难看的吃相找的借口。”

我气得在桌子底下用力踩他的脚。

那天柳旌哲兴致很高,吃完了麻辣烫又准备带我去看下午场的电影。我讨厌极了电影院里关灯后的黑暗,还不如在家里看得轻松自在,于是提议说不如去溜冰。他却露出了一副很为难的表情:“我太不会。”

总算遇到他不会的东西了,我便铁了心想要看他出丑,硬是把他拽去陪我溜冰。果然,穿上溜冰鞋后,他连稍微挪动一下都不敢,只能小心翼翼地扶着一旁的栏杆,看着我在溜冰场里滑来滑去。我用食指扯着眼皮做鬼脸取笑他是胆小鬼,他气得想要伸手打我,结果重心不稳,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似乎摔得不轻,我看他的脸色都白了,便在他面前停下,伸手拉他:“笨蛋,摔疼了吧?”

他倒是不客气,一把拉住我的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抖掉身上的冰碴,咬牙切齿地说:“陆砂,你等着,我非得学会溜冰不可。”

那天虽是周末,但溜冰场的人并不多,除了我和他,就只剩下几个穿着运动服的大学生。他们都溜得很好,在场内“嗖嗖”地彼此追逐着,不时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我拉着柳旌哲的手慢慢地滑着,他还处在蹒跚学步的阶段,我稍微松开他的手,他就大呼小叫,似乎真的是第一次溜冰。但柳旌哲的运动天赋很好,我不过带着他来回转了几圈,他竟然已经掌握了溜冰的动作要领,唯一的不足就是仍然不肯松开我的手。

室内滑冰场并不冷,只有隐隐的寒气打在肌肤上,远远望去,玻璃窗外艳阳高照,碧空白云,更显得场内有种消暑的清凉。

柳旌哲明明已经将我的手握在手心里,却仍然像怕摔倒一样,紧张得都流汗了。我漫不经心地向前滑着,他却忽然停下来,我被他拽住,险些向后摔倒,幸亏他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我。我从小就学习溜冰,已经好多年没有摔倒过了,刚才这一吓果然很没出息地出了一身冷汗,心脏快要从胸口蹦出来。我惊魂未定,对着他破口大骂道:“你突然停下来做什么?哑了吗,不会提前说一声?想摔死我吗?”

本来以为他会立刻反唇相讥,但是他没有。

我用力想要甩开他的手,却无济于事,他的手仍然像钳子一样抓着我。柳旌哲本来定定地凝视着我,忽然勾了勾嘴角,像是在笑,接着俯身朝我凑过来。

溜冰场里播放着一首很动听的英文歌,旋律缓慢,歌声细腻,如同有人在耳边低声絮语。眼看他的脸距离我越来越近,我莫名地有些局促,可是却无法移开目光。为什么会有人长着这么漂亮的眼睛,深幽得仿佛可以容纳整个宇宙。

那些大学生似乎玩累了,成群结伴地朝出口的方向离去,笑声也渐渐远去。

我已经能够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扑在我的脸上了,嘴唇之间的距离那么近,仿佛只有一片叶子的距离。只要我稍微往前一点,再往前一点点,就可以接触到,可是我们都停在那里,谁也没有主动往前踏出那一步。我的心里就像揣了一只兔子,心跳快得让我几乎不能呼吸。我紧张地眨着眼睛,手指攥紧又松开,最后侧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他却像洞悉了我的想法一样,“扑哧”一声在我的耳边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和我擦肩而过,朝着出口的方向滑去。那首低缓轻柔的英文歌还在循环地播着,我猛地睁开了眼睛,望向他的背影——宽松的白色运动服,闪烁着光芒的亚麻色的头发。

经过两个小时的练习,他没有再摔跤了,顺利地滑到了出口去换鞋,然后拿了我的背包,结了账后站在门口冲我招手,喊着我的名字:“陆砂陆砂,别发呆了,快出来。”

下午三四点的阳光透过大片的玻璃窗洒进来,我恍惚地应了一声,缓缓地移动脚步朝他滑去。他笑眯眯地背着我的包,双手插在口袋里等着我换鞋。

就像我们刚认识的那天一样,印象中他总是喜欢笑,好像无论什么悲伤的事情降临到他身上,他总是能够用笑容来面对。我始终记得他的笑容的弧度,唇角向上扬起,恰到好处的模样。那几乎是我记忆里最美好的瞬间。

从溜冰场出来,我吵着要回家,柳旌哲却不肯:“你陪我去超市买好吃的。”

我想起已经瘪了的钱包,有些心疼,说道:“我已经请过你了,我只答应了请你一顿。”

他坚持地说道:“小气鬼,谁说要你结账了?就陪我这一次。”

“可是我还有好多作业没有写。”

“没关系,我也还没写。”柳旌哲拉起我的手,笑得像只狐狸,“今天你陪我吃晚饭,我免费辅导你做作业。”他略微思索了一下,用手指比了一个数字,“我免费辅导你这么多次,很划算对不对?你偷着笑去吧。”

我反驳道:“我没看出来哪里划算,你浪费了我的时间,时间可是无价的。”

他伸出手用力地捏我的鼻子,笑着说道:“你在家里闷头睡大觉就不是浪费时间了?再说……”

“再说什么?”我捂着鼻子问他。

柳旌哲张了张嘴,神色忽然变得有点儿落寞,但还是努力装出高兴的模样,笑着说道:“再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你陪陪我不行吗?”

我一下子就愣在了原地,好半天都没有说话,我甚至想不起今天是不是五月二十一。

小时候,我的生日都是爸爸妈妈陪着我一起过的,所以我从不知道该如何以朋友的身份陪伴别人度过这样特殊的日子,更何况这一天已经过去一大半了。

所以当柳旌哲头也不回地推着购物车,随手把一堆诸如薯片、饼干之类的零食往购物车里扔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你在干什么?”

“买东西啊,你看不出来吗?”说话的时候,他又从货架上拿了两包派扔进车里,忽然回头问我,“你喜欢吃蛋黄的,还是草莓的?”

我怔了一下,说道:“草莓的。”

他“哦”了一声,说道:“我觉得蛋黄的好吃一点儿,草莓的太甜。”最后他还是从货架上拿了两包草莓味的派放进购物车,想了想还补充道,“等会儿如果吃不完,记得挑几样喜欢的拿回家吃,我家的冰箱再也放不下多余的东西了。”

放不下还买这么多。

我追着他问道:“你平时就只吃这些零食吗?今天可是你的生日啊。”

他正低着头看酸奶的生产日期,仍旧是漫不经心的模样:“我知道,可是我懒得做饭,吃这个方便一点。”

吃零食其实也挺幸福的啊,我跟在他身后悻悻地想着,真是有钱人。

购物车里的东西堆成了一座小山,我不禁感慨道:“你既然这么有钱,干吗还要我请你吃那顿麻辣烫?”

他笑起来,说道:“陆砂,你将来可以去做会计,这么计较那几块钱,一定不会算错账。”我噘着嘴不说话,他微微思索,恍然大悟地说道,“对,我差点儿忘了,我们班里找不到一个比你数学更差的人了。”说着,他又对我促狭地笑了笑,“我说的没错吧,个位数小姐。”

“个位数小姐”是他给我取的外号,是因为我们一起在走廊罚站时,他看到了我那张只拿了个位数成绩的数学试卷。后来,一旦我取笑他被胡有凌甩了,他就不服气,总要叫我“个位数小姐”来寻求心理平衡。

趁他去收银台结账,我跑到超市出口旁边的饰品店,想给他买一个便宜点儿的生日礼物。转了一大圈才发现没办法买耳钉,好像要纯银的耳钉戴着才会好看又卫生,可惜我只剩下不到二十块钱了,只能买别的。其他的东西也不便宜,仅剩的一点儿零花钱就这么用了又觉得心疼不已,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站在原地转圈圈。但眼看着他提着大包小包从超市出口朝这边走过来,我最终还是一咬牙,把钱递给老板就跑出了饰品店。

“你买了什么?”买的东西太多,他把薯片一类较轻的东西递给我,看似很随意地问道。

我连忙接过来,然后跟着他往公交站的方向走去,并没打算给他惊喜,直接说道:“要蹭你的零食也不好意思空着手去,就给你买了一个生日礼物。”

他十分意外,问道:“你不是没钱了吗?”

我点了点头,说道:“所以你不许嫌弃我买的东西便宜。”

他一边走一边踢地上的石子,像个调皮的小孩子,手里拎的购物袋撞在了一起。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我买生日礼物。”

这次轮到我意外了,不由问道:“为什么?你的家人没有给你买过生日礼物吗?”

到了公交站,他停下脚步靠在站牌边笑了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哥在外地,我爸妈只给我钱。他们整天都忙,要么忙着吵架,要么忙着工作,一年都不会回来一次,估计连我叫什么名字都快忘了,哪里有时间给我买什么生日礼物。”

我沉默着没有答话,他又笑着捏住我的鼻子:“所以,跟我比起来,你还是在关爱中长大的幸运儿啊。”

公交车来了,他带着我挤上去。暮色四合,夜幕降临了,路口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道路两旁的灯光逐渐明亮起来,在夜色中仿佛熠熠生辉的星辰一路延伸到肉眼所不能见的地方。温暖又平静的傍晚,他将我推到车里仅剩的一个空位上,窗外一闪而过的灯火映在他漆黑的眼眸里:“我家离这里不远,二十分钟就到了。”

果然不远,下了公交车再走几百米就到了,是很普通的居民小区。他带着我一路穿过楼群,走到最里面的那栋楼下,估计是见我满脸都是好奇的神色,他解释道:“这是老房子了,环境不怎么样。我妈说当时决定买这里的房子,一是看价钱便宜,二是看风水不错,三是比较清静,来往的车辆少。不过那是当年,现在的车也不少,半夜还会被喇叭声吵醒。”

他说得一本正经,我笑了起来,他也跟着笑道:“等会儿你进去后就笑不出来了,我家很乱的,又脏。临时决定带你过来,没有来得及收拾。”

楼梯间是那种很普通的水泥地,关了楼道门就是一片漆黑。一楼和二楼的声控灯坏了,无论怎样跺脚就是不亮,于是我们摸着黑上去。我一手拎着东西,一手还要抓着他的衣服,耳边是他带着笑意的提醒:“这边要转弯,对对,小心点儿,就快到三楼了。”

一路走到四楼,我的手指快被塑料袋勒得失去知觉了。他放下手中的袋子,拿着钥匙轻车熟路地开了门让我进去。屋内的空调忘了关掉,所以一股湿润舒服的凉意扑面而来。打开灯后,我打量了一下四周,才发现被他骗了,屋子里不但不脏,甚至干净得不像有人住过。

我大失所望,说道:“你又骗我,我白白期待了一场,还以为可以取笑你的。”

他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所以趁去买东西的时候,我打电话找人帮我收拾了屋子。”

我觉得奇怪,困惑地看着他:“除了你的家人,还有别人有你家的钥匙吗?”

他怔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啊,有……有个朋友,他有时候会来我家,但那时我还没起床,嫌麻烦就把钥匙给他了。”

这样闪烁其词的回答,言外之意太明显了,于是我窃笑着说道:“什么朋友,我看是女朋友吧。”

他没有说话,转身去换拖鞋,同时指了一下右边的走廊说道:“右转第二间房就是我的房间,你先进去,我去拿两个杯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他好像因为我的一句话突然变得闷闷不乐起来。我依言进了他的卧室,找了半天才找到电灯开关。房间很大,也收拾得一尘不染,连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哈哈,准是女朋友来帮忙收拾的,我看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写字台上端端正正地放着几个笔记本,我随意地翻了翻,这才看见最后一本竟然是他的日记本。我本来无意偷看他的隐私,可是本子的扉页上偏偏写着“Misa”。Misa是我的英文名字,刚开学时,为了写英语作文而随便取的。柳旌哲是英文课代表,偶尔会帮老师批改我们的作文,所以他知道我的这个英文名字。刚看到这个名字时,我愣了一下,怀疑自己看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或许他凑巧有一个叫Misa的女朋友,毕竟英文名字这种东西很容易撞车,又或许他只是单纯喜欢这四个字母而已。

柳旌哲进来的时候,我正弯着腰在电视机前的抽屉里东翻西找。

他问:“找什么呢?”

我随口答道:“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好看的碟,总不能一直坐着吧。”

找了半天,最后找到了一个九十年代的老片子,叫《中南海保镖》。我没看剧情介绍就决定看这个,准确一点儿来说,我是被封面上李连杰英姿飒爽的帅气模样吸引了。他看着我笑嘻嘻地亮出的碟片,忍不住笑道:“真想不到你喜欢看这种打打杀杀的片子。”

我说:“我对电影没有太高的要求,只要有帅哥,都可以被称为好片。”

他似笑非笑地说道:“那你的要求还真低。”

关了灯便开始放电影,窗外是一片漆黑的夜色,果然比闹哄哄的市中心要安静得多,四周很安静,只有电视里传出的对话声。电影的剧情十分紧凑,我靠在床上吃着零食,目不转睛地看着,看到紧张处会不自觉地攥着拳头,连大气都不敢喘。影片放了一半,中间的剧情稍微平缓下来,我侧过头去找寻柳旌哲的身影,却发现他一直默默地坐在我身边,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我凑上前去看他,发现他的眼睛很亮,并没有一点儿睡意。电视机闪烁的蓝光投在他的脸上,他仿佛看得出神了。我从包装袋里掏出一块饼干塞进嘴里,却忽然听见他低声说道:“以前我妈妈陪我看过这个片子。”

我“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妈妈以前最爱看这类动作片了,可是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陪我看过了。现在的她,好像觉得工作还有和我爸吵架比较有趣,至少比和我在一起有趣。”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我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完全没经验,不说和说好像都会错,只好拿了一块薯片塞进他的手里,问道:“你喜欢吃番茄味的,还是烧烤味的?”

他闷闷地回答道:“都不喜欢,我只吃原味的。”

果然还是说错了。

我险些呛到,勉强把嘴里的饼干咽下去,拿了旁边的果汁喝。他却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过头看向我,然后伸出手。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就朝他的掌心用力地打了一下,他不满地甩了一下手,问道:“陆砂,你打我做什么?”

“你伸手要干吗?”

“礼物啊。”他笑了笑,说起话来却阴阳怪气的,“你特意去给我买的生日礼物啊。”

我一拍额头,连忙从口袋里将礼物掏出来,对他说:“你把眼睛闭上。”

他不高兴地说道:“那么便宜的礼物还要闭什么眼睛啊……”

我努力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说道:“再便宜的礼物也是礼物,这可是我的一片心意,快点儿把眼睛闭起来,不然就没有惊喜了。”

他不情愿地“哦”了一声,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嘴里还不忘催促:“快点儿快点儿。”

这模样像极了小孩子,我一面在心里偷笑,一面将买来的钥匙链放在他摊开的掌心上。那是一把精巧的小锁头,冰凉的金属触感,只带了一根铁链,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装饰,刚好能够拴在钥匙或者手机上。

他睁开眼睛,和手心里的那把锁头相对无语了半天,才哭笑不得地问我:“生日礼物?就这么个鬼东西?”

我也觉得和他请我吃的一大堆零食比起来,这份礼物确实很寒酸,只得赔笑着说道:“对不起,我真的没钱了。不过没事,你想要什么,我攒了钱以后一定买给你。”

他沉默地凝视着我,过了好久才伸手揉乱我的头发,难得没有取笑我:“傻瓜,我能有什么想要的,我什么都不缺啊……”电影还在播放,光影闪闪烁烁,他将那把锁头紧紧地攥在掌心,仿佛还蛮喜欢它,声音也很低沉,“谢谢你,我很喜欢。”

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于是侧过头心满意足地看电影。

“要是真有这样一把锁头就好了。”他忽然说道。

我觉得很诧异,不解地看向他:“锁头不是在你手里吗?”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笑着摇了摇头,眼里却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也许是伤感,也许是怀念,总之很复杂,“我是说,如果能有一把锁将所有不想失去的东西都牢牢地锁在身边就好了。”

我忽然想起以前妈妈也说过类似的话,怕他和妈妈一样伤心,于是开口劝慰道:“如果那些东西是真正属于你的,即使不锁上,也绝对不会失去的。”

他怔住了,接着从电视上移开了目光,缓缓地侧过头看向了我。那一刻,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些紧张,也许是担心又说错话,不敢抬头,只是低着头匆匆地站起身,佯装看了一眼手表,对他说:“已经七点多了,我得回去了,出来一整天,妈妈会担心我的。”

电影已经播到末尾,那个一直尽心尽力保护着女主角的男保镖正在为了她而奋战,年轻的面庞上满是勇敢和不顾一切的执着。我很想知道最终的结局,很想知道他如何回应女主角的感情,很想知道他们最后能否在一起,可是不能继续看下去了。

他起身开了灯,说道:“我送你去公交站。”

公交车里仍旧很挤很热,我的目光越过前面一个男乘客的肩膀,透过窗户看着柳旌哲。他仍旧穿着那身白色的运动服,只是不像中午时那样白得刺眼,在各色灯光的映衬下只有一种柔和的纯净。见我看着他,他笑了笑,冲我招了招手,夸张地用唇语说了几个字。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车子已经开走了,我定定地看着那抹白色渐行渐远,这才想起,他刚才所说的四个字是“路上小心”。

每次想起当年的事情我就觉得头疼,所以睡得不好,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

睡不好的结果就是第二天起床晚了,柳旌哲习惯等我一起上学,于是连带着他也迟到了。到校门口时,上课铃声刚好响起,我们俩的学分都被扣掉五个。我倒是无所谓,因为被扣惯了,常常一个学期下来学分被扣光还欠老师几个。可柳旌哲和我不一样,他是个规规矩矩的好学生,每一个学分对他来说都很重要。

到了教室,我昏昏欲睡地上了两堂课,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要抽考物理。我慌慌张张地翻着物理书临时抱佛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犯愁怎么应付这场考试,班长就跑过来告诉我说教导主任喊我去训导处。

我立刻像软了的泥巴一样瘫在桌子上,许久都不愿意动弹。真是祸不单行,要我去见那个满嘴都是义齿又难缠的教导主任,我宁愿选择参加物理考试。

站在训导处门口犹豫了半天,我始终想不起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事需要惊动曹主任。眼看要上课了,实在没办法再拖延下去,我只得敲了敲门,懒洋洋地喊了一声“报告”后便推开门进去。当我看到里面其他几个站着的人时,突然想起上个礼拜到底发生了什么。

尹晟阳又和别人打架了。

尹晟阳以前和我家住在同一条街上,不同的是,他家住的是街口的高级居民小区,而我家住的是只有十几平方米的小平房。我认识他的时间比认识柳旌哲的时间还要长,我们刚搬来的时候就经常在一起玩,算起来似乎也有十来年的交情了。可尹晟阳从小到大都是这副样子,我觉得他从来就没有变过。

现在他正理直气壮地站在办公桌前,指着那两个被他揍得鼻青脸肿的男生,十分严肃地说:“他们合伙欺负陆砂,我看不过去,就随手揍了他们几拳。”

我嘴里嚼着泡泡糖,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指头,含糊地说道:“主任,你也听见了,是尹晟阳他们打架,我没有跟着去掺和,根本不关我的事啊,我等会儿还要考试呢。”

尹晟阳听我这样说,也跟着点头附和了一句:“对对对,陆砂除了说让我去打他们,就没有做其他的事了。打人的是我,所以您就别怪她了,都是我的错。”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阴险,看来这次是非要把我拉下水了。我气得用力踢他的腿,尹晟阳面不改色地伸出手掐我的胳膊。我疼得跳起来,更加用力地踢回去。曹主任终于大怒,拍着桌子对我们吼道:“这里是办公室,你们两个给我老实点儿!”

我乖乖地退出几步远,硬着头皮狡辩道:“主任,是我和尹晟阳说要他去替我教训他们的,可那是开玩笑的,没想到他真的会去打他们啊。”

尹晟阳狠狠地瞪着我,说道:“主任,您别听陆砂的,明明是她逼着我去的。我欠了她的钱,她说只要我去打他们,那些钱就一笔勾销。”

我终于忍无可忍了:“主任,尹晟阳家里那么有钱,怎么可能借我的钱?他胡说八道。”

“谁说家里有钱就不能向别人借钱了?”

“尹同学,我们很熟吗?而且我根本没有钱可以借给你好吗!”

曹主任似乎是被我们吵得头大,上课铃声已经响了,他揉了揉太阳穴,并没有说教,而是直接下了结论:“尹晟阳记过,我会给你的父亲打电话让他来学校一趟。这已经是你这个学期因为打架第三次记过了,记到第五次的话,你就给我回家吧。陆砂,你放学后交一份检讨给我,下次再出这样的事,我就叫你妈妈来学校。”

“至于你们俩,先回去上课吧,医药费的事情我会和尹晟阳的父亲商量后通知你们。”

那两个男生离开了,临走之前还不忘对尹晟阳得意扬扬地示威,又赶在尹晟阳发作之前溜之大吉。训导处的门紧接着被推开了,进来的人是柳旌哲,他瞥了我和尹晟阳一眼,对曹主任说道:“主任好,物理老师让我来印试卷。”

学校里只有训导处这台打印机能用,可他为什么偏偏赶在这个时候跑来印什么试卷。趁曹主任打电话的时候,我偷偷地探过头去看他印的东西,果然是自习课要用的物理试卷。纸质发黄,一大沓整整齐齐地摞着,散发出一股油墨味。

柳旌哲头也不抬地低声说道:“我告诉过你不要和尹晟阳来往,你偏不听。”

我摇摇头说:“他挺好的,就是笨了点儿。上个礼拜那两个男生在走廊上故意推我,我的手掌都擦破了皮。你当时没看见,都流血了,好疼的……”

“我知道你的手受伤了。”柳旌哲从抽屉里拿出一袋新的白纸放进复印机里,说道,“但是下次再发生这种事情,不要用这种方式解决,总是欠着尹晟阳的人情,你觉得好吗?”

“你还不是一样。”我说道,“我也一样欠了你很多人情啊,为什么不可以欠他的?”

柳旌哲终于抬起头瞪了我一眼,眼里染上几分怒气,说道:“我跟他不一样。”

又生气了。

我努了努嘴,不敢还嘴,心里却仍旧不服气,他们哪里不一样啊?说起来我和尹晟阳认识的时间比和他认识的时间长多了,几乎是在玩泥巴的时候就认识了。我们疯狂地到处恶作剧的时候,柳旌哲还不知道在哪所小学乖乖念书呢。

曹主任给尹晟阳的爸爸打了电话,说了几句,又喊我过去:“陆砂,你平时既然常和柳旌哲走在一起,就多向他学一学。看看人家,一直都是你们年级的前几名,从来不会做让父母和老师担忧的事情。你明明很聪明,为什么就不能安心学习呢?”

我沉默地垂着头,曹主任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你妈妈一个人带着你很不容易,送你来的时候也一直拜托我多多关照你。你现在毕竟还小,不能照顾她,但还是要听话一些,不要总是闯祸,在学校好好上课,让她安心才好。”

每次提起妈妈,我都会有些内疚,于是唯唯诺诺地点头答应着:“是,是,我知道了。对不起,曹主任,我保证下次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曹主任“嗯”了一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样才对。”他又扭头对尹晟阳说,“你和陆砂都回教室吧。”

我下意识地看了柳旌哲一眼,说道:“主任,我和柳旌哲是一个班的,他的试卷快要印完了,我等他一起回去吧。”

“你去外面等。”柳旌哲将印好的试卷放进牛皮纸袋里,对我说道,“我马上就出来。”

他的声音和平时对我说话时没有什么区别,在学校,他的唠叨会少一些,也会尽量离我远一些。学校就像一个小社会,流言蜚语也是很可怕的,他一直担心有人在背后议论我和他的关系。柳旌哲总是想这么多,我可不在意那些流言,而且我们之间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生过什么。

我和尹晟阳站在门口,他也不肯走,反倒鬼鬼祟祟地趴在门上,耳朵紧贴着门板,似乎想偷听。我捶了他一下,说道:“教导主任和百名榜单上的好学生谈话,你能听得懂吗?”

尹晟阳冷哼了一声:“一边待着,谁说我听不懂了?那是我不稀罕听,柳旌哲那种书呆子还能说出什么好玩的东西来?听说过‘大智若愚’吗,说的就是尹少爷我。”

我笑了起来,训导处里隐隐传来曹主任说话的声音,柳旌哲好像很沉默,不时答应一声表示自己在听。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声音已经极力压低了,但我还是听见了:“她现在已经好多了,是真的。”

我的心一沉,全身上下在那一刻变得冰凉,我很清楚自己并不知道柳旌哲口中的这个“她”是谁,但就是觉得有点儿心慌,想抓住身边的什么东西。不过还好,我立刻想起刚才曹主任提到了我妈妈,他们也许是在说我妈妈。妈妈的身体一直不好,因为钱都节约下来给我花了,所以妈妈的病一直拖着没有去治。她对我这样好,我不能让她伤心了,要更听话才行。

不能再让她伤心了。

妈妈是一个很传统的人,从小到大,她一直希望我能和成绩好的乖孩子在一起,不许我和男孩子有过多的交往。所以小时候看到我和尹晟阳在一起打闹,互相抹了满脸泥巴哈哈大笑的时候,妈妈总是好长一段时间都很不高兴。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想离尹晟阳远一点儿,又想不到什么理由可以将他支开。想了想,我便随口扯了个谎,扭头对他说:“哎呀,我刚才看见张蔓了。”

张蔓是我们学校的校花,留一头及腰的长发,五官精致,放在过去就是标准的琼瑶剧女主角模样。可偏偏她的性格高傲又不合群,常常斜着眼睛看人,又喜欢乱发脾气,在学校的人缘很烂,许多女生都在背后叫她“公交车”。她家和尹晟阳家在同一个小区,但是因为家教比较严,我小时候并没有见过她几次。如今对她熟悉起来,也是因为尹晟阳喜欢她好多年了,准确地说不是喜欢,应该是痴迷。我耳濡目染,渐渐也就了解了张蔓家中的一些事情。

果然,尹晟阳听到张蔓的名字,立刻兴奋地跳起来,不停地朝着四周张望,问道:“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我假装急得跺脚,说道:“谁叫你动作那么慢,她都拐弯了!”

尹晟阳很失落,说道:“啊……已经走过去了啊……”

“还不快去追?”我用力推了他一下,说道,“她们班这节课好像是体育课,你现在过去肯定还追得上。快去快去,说不定她就在拐角处看你会不会过去呢。”

尹晟阳将信将疑地说道:“真的假的?张蔓会等我的那天一定是世界末日。”虽然这样说着,但他还是难掩兴奋地朝走廊尽头跑过去。

我窃笑着煽风点火:“我说,你别灭自己的威风啊,木头也有开窍的一天,你坚持下去,张蔓总有一天会被你感动的。”

我刚顺利地支开尹晟阳,身后的门便打开了,柳旌哲从里面走出来,冲我笑了笑,轻声说道:“走吧,回去考试了。”

我并没有问曹主任对他说了什么,只是默默地跟着他回了教室。

物理课抽考必挂无疑,填空题和选择题还可以勉强混过去,我乱涂了几张电路图之后就和最后的几道大题相对无语,几乎要把试卷盯出个洞来;而我身边的柳旌哲却下笔如风,所有做好的题目都用白纸遮得严严实实,像是生怕我会偷看一样。

有什么了不起的,大题那么难解,就算你把试卷放到我眼前,我还懒得抄呢。

即使不做题,考试的时间也比平时上课要过得快。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柔和的光线透过窗户洒进来,将眼前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黄的亮色,像极了当初我和柳旌哲一起被罚站的那天。我忽然觉得高兴起来,对正在收试卷的柳旌哲说:“我们去‘回头客’吃面吧。”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地方了?”

柳旌哲今天戴了一副黑框眼镜,他平时并不常戴,乍一看去就像一个死板的老学者,我忍不住取笑他:“真难看,你还是别戴了,反正近视又没有很严重,我记得你以前都不戴眼镜的。”

柳旌哲沉默着没有答话,只是低头将试卷收起来,说道:“我今天累了,想早点儿回去休息,你要是真的想去,就自己去吧。”

我自从上了高中就再也没有一个人回过家了,所以柳旌哲说出这话的时候,我站在那里愣了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柳旌哲关上教室的门离开,我才侧过头去想要喊住他,可是门已经被关上了,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种人去楼空的清静。夕阳西下,教室里的桌椅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在地面上投下树丛一样的黑影。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背上书包慢吞吞地下楼。

回到家里,我听了妈妈的电话留言,今天她又要加班到很晚,十二点之前都不能回来。她为了养活自己和我,过得很辛苦,我却始终帮不上她,只是给她添了无数烦恼。我把客厅的灯打开,屋子里静悄悄的,周围清清冷冷,仿佛没有一丝人气。妈妈不常在家吃饭,只有柳旌哲来的时候偶尔会下厨。家里没有微波炉,我平日里笨手笨脚的,不会热饭菜,因此妈妈如果要加班,一向只在桌子上留晚餐的钱。

我把书包扔在沙发上,拿了妈妈留下的钱出去吃面。

五月初已经是初夏时节,刚刚到来的夏天如同新芽,在阳光下一点点地露出翠绿的颜色来,鲜活明艳,让人的心情不自觉地跟着轻松起来。蚊虫在路灯周围飞舞着,夜市里人流熙攘,不时有刚刚放学的学生说笑着走过,他们手里举着的串串香散发出一股很浓的香气,他们是毕业班的,要比我们放学晚一些。

“回头客”是夜市尽头转角处的一家面馆,店面极小,玻璃柜台上用红色的胶带纸贴着“牛肉面、荞麦面、炒面、盒饭”的字样。旁边摆着两张白色的塑胶小桌子和凳子,尽管擦拭得很干净,但是仍旧有不可避免的磨损,看起来很旧。

我搬了一把凳子坐在柜台边,对老板娘说:“一碗牛肉面,不要放太多葱和香菜,加一个荷包蛋。”

老板娘是个体态丰腴的中年女人,我和柳旌哲是这里的常客,因此她见到我总会很热情地搭话:“丫头,放学了?”

我“嗯”了一声,从旁边的筷筒里拿出一双一次性筷子,手指头敲着柜台。老板娘一边絮絮叨叨地对我说些平日里顾客的小事,一边十分利落地煮好了面,浇了喷香的汤汁,而荷包蛋还要过几分钟才能煎好。我看着满满的一碗面,终于坐不住了,馋得上蹿下跳,敲着柜台喊老板娘先将面给我端来,她却不肯,执意要等荷包蛋煎好了才给我。

不远处就是卖串串香的小摊,香气随风飘来。那家店的串串香很有名,价格便宜又够香,不少学生放学后即使绕路也要过来吃,柳旌哲就是其中一个,当初还是他介绍我过来的。

荷包蛋还没煎好,我的肚子已经饿得受不了了,我便跑过去买串串香吃。一大锅热辣翻滚的汤汁冒出腾腾热气,我正侧着头东翻西找,忽然听见几个人朝这边走过来的声音,接着有个女生开口对我说道:“让开点儿。”

这个声音有点儿熟悉,一时却分辨不出是谁的。我沉默着朝旁边退了两步,在食物香气中嗅到了一股十分突兀的香水味,抬头一看,果然是张蔓,她身上的校服还没有换掉,但下面并没有穿着松垮的校服裤,而是穿着一条蓝黑色的修身牛仔裤,配着两只不同颜色的板鞋。

她也看见我了,却只是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并没有开口和我说话。我们不熟,而且张蔓一向讨厌我,就像学校里的其他女生一样,见到我总是像躲瘟疫一样满脸厌恶地走开。

“苏南,你要吃什么?”

张蔓背着单肩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亮晶晶的小熊钱包,细长的手指数出几张十块钱来,却被她身边的人伸手按住了,那人笑道:“不过几个串串香而已,我们两个男生在,哪里用得着你一个女孩子来请客。赵善杰,还不快点儿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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