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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陆砂·旧夏

我刚推开教室的门,那几个原本聚集在门口说话的女生立刻就像逃瘟疫似的走开了,边走边交头接耳,满脸不高兴的神情,好像我身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或者身后跟着鬼一样。

虽然很莫名其妙,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我站在原地仔细检查了一下,确定身上没有任何不妥当的地方,才慢悠悠地走到最后一排的座位旁,用袖子拂去桌上的灰尘,然后坐下。

柳旌哲跟在我的身后,伸出手拉了我一下,用力地拍了拍我袖子上的灰尘,说道:“下次擦桌子用其他的东西,不要用衣服,脏不脏啊?”

“要你管!”我皱着鼻子朝他做了一个鬼脸,不用看也知道我一定很丑。

果然,他露出一副吃到生洋葱的表情,说道:“陆砂,你真是我见过的做鬼脸最丑的人,就算贞子和伽椰子搭伴过来,看到你这个样子也会被吓跑的。”

这是当然了,因为除了做鬼脸,我不擅长任何事情。

他拿出纸巾替我把课桌擦拭干净,然后瞥了我一眼,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催促道:“都进了教室你还背着书包干吗?脑袋缺根筋吗?快点儿把书包拿下来。”

啊,烦死了!他总是这样,每天从在家门口见面开始就唠叨,一直到学校还不停。仿佛对他来说,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管教我。我常想,如果要评选世界级唠叨大师,柳旌哲绝对能稳居榜首吧。

连我妈妈都不敢一直念叨我,她怕我嫌烦,也怕我哭。

从书包里掏出数学书扔在课桌上,才翻开第一页就想打瞌睡。

柳旌哲把我的书拿过去,翻到中间部分,用手指点了点,说道:“今天有小考,昨天晚上我画的重点你看了吗?把这些公式背下来,你大概能拿60分。”

我有些不相信,说道:“有这么管用吗?除了小学,我的数学成绩一直没有高过40分。”

柳旌哲头也不抬地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说道:“随便你,爱背不背,反正不及格的又不是我,到时候考试不准抄袭。”

我用力踩住他的脚蹍来蹍去,威胁道:“你说什么,嗯?有本事再说一遍!”那一脚踩下去一定很疼,因为我看到柳旌哲的脸色变了,然后假装很凶地瞪着我,他那副样子我才不怕,我反而更加得意了,“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我说,等到考试的时候不准抄我的。”

他好像感觉不到疼一样,用力翻了一下手里的数学书,似乎是生气了。他一生气就能半天不说一句话,无趣极了。他以前明明很少生气,谁知道上了中学后竟然变成了一个气筒。我趴在课桌上,在数学书上画老丁头,无聊得想逃课回家。

还有几分钟才上课,教室里闹哄哄的。因为是成绩最差的班级,所以纪律十分松散,临上课还有几个男生在讲台前面闹得起劲,拿着拖把和扫帚打来打去,粉笔头满天飞,智商简直快退化到幼儿园的小朋友的水平了。班主任不常在教室也就算了,就连班长也不管管他们,简直就是摆设。

我把数学书盖在脸上打瞌睡,忽然听见前桌的同学嘀咕道:“我家附近新开的那家溜冰场美女超级多,我昨天和我哥去了一趟。”

另外一个同学说道:“那里不是儿童溜冰场吗?”

我把数学书拿开,用力地踩了柳旌哲一脚,说道:“晚上我们去溜冰吧。”

大概是我的声音有点儿大,前桌的两个同学回过头看了我一眼,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好像我说错了什么话似的。在他们眼里,我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也是错的。

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怀疑过自己,难道我真的这么招人讨厌?

事实证明,习惯真的很可怕,脸皮一旦厚起来就无法挽回了。现在的我已经可以做到无视别人的目光,转而用所有的精力去折磨柳旌哲。

“阿哲,我们好久没有去溜冰了,我好想去。”我抓着他的衬衫,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非常真诚,但效果如何我不知道,“今天放学后我们一起去吧,就去以前我们第一次去的那家溜冰场。你忘了怎么溜冰没关系,我可以再教你一次嘛。”

柳旌哲听到我这样说,愣了一下,但还是不理我,看来我的表情不够真诚。

奇怪,这家伙平时在家里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有唠叨不完的事情,怎么一到需要他陪我玩的时候,就一声不吭变成了闷葫芦呢?

上课铃声响起,走廊上的同学陆陆续续地进了教室,教室里也渐渐安静下来了。我用力拽着柳旌哲的胳膊,说道:“阿哲阿哲,我想去溜冰,你陪我一起去吧。阿哲?哲哲?柳旌哲?柳帅哥?”

我把所有能想到的讨好他的称呼都喊了一遍,柳旌哲才翻了一个白眼看向我,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低声说道:“以后有时间再陪你一起去,现在上课了,别烦我。”

他总是这么说,前段时间也是这么说的,还以为我不记得,整天都把我当傻瓜似的骗来骗去。我气得全身发抖,转过头趴在桌子上,一边用力地跺脚,一边碎碎念地骂他:“骗子,闷葫芦,大笨猪,小心我扒光你的衣服、剪光你的头发,再把你扔出去游街,最后串起来烤了吃掉……”

我的声音不大也不小,柳旌哲刚好听得见。他侧过头来像看精神病人一样看了我一眼,没能忍住,露出又白又整齐的牙齿,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笑了起来:“白痴,你真幼稚……”

他不笑还好,一笑我更生气了。明明是一个很讨厌的家伙,可是他笑起来不仅会有酒窝,牙齿也比我的整齐,比我的白很多。如果是在少女漫画的场景里,这样的笑容一定会给出一个几乎占据半页的大特写,旁边还会伴随着朵朵盛开的玫瑰花。

人各有命,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总不能逼着我妈把我收回去重造吧。我对着铁质铅笔盒龇牙咧嘴,上面反射出的光芒差点儿亮瞎我的眼睛。就在我拼命揉眼睛的时候,站在讲台上的数学老师突然敲了敲讲桌,喊道:“陆砂!看什么呢,笑得那么开心?站起来说说这道题怎么解。”

啊,一定是我的幻觉。

我已经感觉到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于是抱着书包打算装聋作哑。身边的柳旌哲用胳膊肘使劲地捅了我一下,疼得我几乎要跳起来。他朝我使眼色,嘴唇几乎不动地朝我说道:“老师在叫你,快站起来。”

他们越是这样,我就越不高兴,干脆趴在桌子上装睡。除了扮鬼脸,无视周围所有的目光和声音是我的另外一个特殊技能。

数学老师怒气冲冲地冲我吼道:“陆砂,你给我站起来!去走廊上站着,放学后留下来写检讨!”

我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偷偷地观察柳旌哲的神色。看到他紧皱眉头的表情,我觉得很爽,可是身体仍然赖在座位上纹丝未动。教室里逐渐响起夹杂着讥笑的议论声,我隐约听见我的名字被不断提起。

这时,数学老师已经走下讲台,准备亲自拉我出去。柳旌哲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行了,你赶紧出去吧,放学后我陪你写检讨,写完就陪你去溜冰。”

我“腾”地一下站起来,问道:“真的吗?骗人是小狗。”

“真的。”柳旌哲用课本掩住自己的嘴,小声说道,“但是先说好了,不准逼着我陪你一起胡闹。”

这样就够了!

我高兴地跳起来,跑出了教室。

经过数学老师身边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她颇为鄙夷地看了看我,才转过身继续讲课。她总是喜欢这样盯着别人,要是平时,我一定会毫不示弱地瞪回去,但是今天我的心情很好,就勉为其难,不和她这个老太太计较了。

走廊上没有人经过,我站得又累又无聊,就踮着脚透过窗户偷看坐在后排的柳旌哲。窗玻璃很脏,我用手指沾了一点儿唾沫擦出一块干净的地方,眯着眼睛看着他。擦完玻璃,手指上黑乎乎的,柳旌哲看到后肯定会骂我一通。没办法,我只好一边偷看,一边将手往裤子上擦。

教室的窗户朝南,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刚好照在后排。暖融融的阳光给柳旌哲乌黑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闪亮的光圈,他低着头,很认真地做着笔记。他那修长的手指捏着笔飞快地写着字,笔尖像在纸上跑起来一样,就算不走近看,也知道字迹一定工整又清秀。

他低着头写字的时候喜欢把头向左边偏一点儿,跟以前比起来,神态仿佛在不知不觉中认真专注了许多。他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近视的,他以前是远视眼,现在虽然不经常戴眼镜,但眼睛经常眯着。

平时班主任从这里偷看我们上课倒是十分轻松,可我的身高还不到一米六,一直在这里偷看可是一件苦差事。果然,扒着门框上的手指不一会儿就酸了,我努力踮起脚尖朝右边挪了挪,一不小心就踢到了门板,发出“咚”的一声响。

柳旌哲朝这边看过来,我吓得立刻缩了回去,溜到旁边乖乖站好,不敢再去偷看。这时,另一个班级上完体育课的同学提前回来了,有对情侣从我的面前经过,女孩挽着男孩的胳膊,笑嘻嘻地说着什么。男孩穿着和柳旌哲一样的白色校服衬衫和黑色运动裤,暗褐色的短发细细碎碎的,他的左耳上缀着一枚亮晶晶的耳钉。

银白色的耳钉,就像星星一样。

柳旌哲以前好像也有耳洞,也会像其他男孩一样染头发,故意把衬衫的领口开几个扣子,装成很酷的模样。不过,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变成现在这样了,那个耳洞估计现在也已经没有了吧。

走廊上异常安静,我无精打采地靠在墙边,用脚尖在地面上画圈圈。冰凉的指尖触到温热的掌心,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柳旌哲就不会这样,他爱出汗,手总是热的,手握久了,掌心就会满是黏糊糊的汗水。他嫌弃我邋遢,我嫌弃他爱出汗,常常因为这个吵起来,所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里,大多数时候总是在互相嫌弃和埋怨。

我和柳旌哲是上初中的时候认识的。

爸爸去世那年,我随着妈妈来到了B市,当时的我不过八岁而已。

我们对这里一无所知,人生地不熟,可是妈妈脾气很要强,怎么都不肯向外地的朋友和亲戚借钱。在那段生活异常拮据的日子里,我们只租了一个又小又破的房子,冬天很冷,下雨天还会漏水。因为阳光照不到,所以平日里连盖的被子都是潮乎乎的,一开门就有股潮湿的味道扑鼻而来。

过去的事我其实记得并不清楚,只能依稀记得当时的我每天都要喝药,妈妈在厨房用砂锅熬药,熬出一锅又黑又苦的汤药来,然后逼着我喝下去。因此从那时候开始,我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浓郁的中药味。

所以,当时柳旌哲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哪里来的药罐子?离我远点儿。”

他很无礼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和他正在走廊上罚站,老师还拿着我那张成绩为个位数的数学试卷劈头盖脸地训斥我。

柳旌哲成绩好,他考了满分,所以自然不是为了成绩的事情在走廊上罚站,而是因为他刚才和别人打了一场架。

听其他人说,是他主动对某个三年级的学长大打出手,是为了听说有外遇的女朋友。这家伙是有多傻啊,女朋友有外遇,甩了她不就成了,他居然笨到去找人家打架,还弄得这么惨烈——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老师教育完我,又转过身去训斥他。

柳旌哲那头亚麻色的头发乱糟糟的,颧骨的位置有些红肿,嘴角还有一块瘀青。虽然狼狈,但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身体靠在墙上,身上的金属装饰叮当作响,他漫不经心地随口敷衍着老师的模样,还是迷倒了不少找各种借口从这条走廊经过的女生。

那次,我们俩在走廊上站了一整天。

柳旌哲一直蹲在墙边一声不吭,直到放学铃声敲响,一些成群结伴的女生经过时,他才猛地站起来。他低声说了些什么,还想去抓某个女孩的手臂,结果被人家满脸不情愿地甩开了。那个女孩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下楼了。我留意到她的肩膀在颤抖,估计是在偷笑。

当时柳旌哲站在原地愣了好久,才慢吞吞地抓了抓头发,回过头对我笑了笑。我分明看见他的眼里满是失落和尴尬,可是他的嘴角微微勾起,笑得十分高兴,和眼里的神情很不搭。他问道:“嘿,你叫什么?今天我们一起走吧,你家在哪里?”

他问了一连串问题,我不想全部都回答,但是出于礼貌,只好不情愿地说:“我叫陆砂。”

回答他的时候我已经推开了教室的门,霞光照在空荡荡的教室里,透过窗户,只能看见橘红色的夕阳藏在高大的建筑物后面,只露出一个小角。柳旌哲跟上来,笑嘻嘻地对我说:“我叫柳旌哲,我在惊蛰那天出生的,取了同音字,方字边的旌,哲学的哲。”

“哦。”

“一起走吧,我请你吃麦当劳。”

他胡乱地把书本塞进书包里,随手背在肩上,慢慢地跟着我。楼梯的扶手是微凉的银色金属,斜阳把我们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我一路扶着楼梯扶手走下去,走到教学楼门口的储物柜前准备换鞋。每个同学都有属于自己的储物柜,但是当时似乎只有我一个人会把鞋子放在里面,其他人都嫌太麻烦。

当然,柳旌哲也是这么认为。

他随意地靠在储物柜边看着我换鞋,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消失。我穿上运动鞋,抬起头看着他,问道:“你失恋了吧?刚才那个女生没搭理你,我都看见了。”

活该,谁让你说我是药罐子。

他怔了一会儿,点点头,笑着说道:“嗯,失恋了。”

“那你怎么还笑?”

刚问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眼前这家伙看起来就像缺根筋的人。

“不然我要哭吗?”他的眉眼都笑弯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两个浅浅的酒窝仿佛也跳跃着欢快的光芒。如果忽略掉嘴角的瘀青和伤痕,他其实是一个干净清爽的男孩。

“她喜欢谁就让她跟谁在一起好了。”

傍晚,清风微凉,柳旌哲的亚麻色头发在霞光中显得很明亮温暖,白色的衬衫在风中微微飘动。道路两旁盛开着成团成簇的槐花,花香沁人,他一边在纷纷扬扬如同落雪般的花瓣中倒着走,一边侧过头来冲我笑,步伐轻快,脸上的笑容纯净开朗,左耳上的耳钉在夕阳下反射出很刺眼的光。

后来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当时甩掉柳旌哲的女生叫胡有凌,是他们班的班花,可是在学校的风评很差,同时和几个男生交往是常有的事,根本不足为奇,柳旌哲被她骗了。

我揪着这件事连续嘲笑了他一个多月,嘲笑他被这样的人骗去了最宝贵的初恋。柳旌哲听我那么说,常常窘得面红耳赤,却又想不出反驳的话,因为那是事实。结果那段时间他一见到我就躲,还没等我喊他,他就已经跑出去老远了,气得我在原地直跺脚。

没办法,我只能道歉,用了各种方法,就差没有负荆请罪让他打我了。最后,我只能忍痛请他吃饭,谁知道这个大胃王吃光了我两个月的零花钱,这笔账到现在还在我的日记本上记着。

把检讨交上去,再从办公室出来时已经接近下午五点钟了。

我拽着柳旌哲急匆匆地往地铁站跑去,他本来一言不发地任由我拉着。然而当穿过人群时,身后隔壁班的几个同学低声议论着什么,我没有听清楚,柳旌哲似乎听见了,立刻甩开我的手,然后站在那里不动了。

五月的槐花开得很好,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同学们从我们中间穿梭而过,也不知道他刚才究竟听见了什么,只是呆呆地盯着我,眼里有一种我看不透的情绪。

我讨厌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有点儿不耐烦地把满是汗水的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没好气地问他:“你怎么了?见到鬼了?”

“没,没有……”他这才回过神,目光一转,看到我在擦手,不由皱起眉头,开始念叨我,“陆砂,你能不能别在裤子上擦手,你的裤子都快成抹布了,什么东西都往上抹。”

我转过头去看满树盛开的槐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在树下露出的笑容,那么好看的笑脸,像洁白的纸一样。我伸出手拽住他,说道:“阿哲,你记不记得以前校门口也种着好多槐花?你被胡有凌甩了的那天,还冲着我傻笑呢……”

柳旌哲不作声,我以为他想起了胡有凌,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没有继续说下去了。我怕他生气,这次可没有两个月的零花钱请他吃饭了,只能识趣地岔开了话题,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大堆。从最新的漫画杂志说到国家大事,又从明星八卦扯到天气,说得我口干舌燥,最后实在没有话可讲了。

前面就是地铁站了,人来人往,吵得我头疼。

我的喉咙干得厉害,我咽了几下口水,润了润喉咙,才对柳旌哲说道:“我们要去哪里?”

柳旌哲没有理我,指着旁边的长椅说:“你坐在这里等我回来,不许乱跑。”

我瞪着他,问道:“你要去干吗?”

他哼了一声,似乎是嫌我烦了:“乖乖等着就是,我马上回来。”说完,他把自己的书包塞到我怀里,头也不回地走了,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

我抱着两个沉甸甸的书包坐在长椅上,旁边坐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他的耳朵塞着耳机正在听歌。他的侧脸很好看,也是亚麻色的短发,左耳戴着银亮的耳钉,和以前的柳旌哲有点儿像。

帅哥总是赏心悦目的,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好像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来看向我。我们的目光猛地对上,我吓了一跳,连忙咳嗽一声,对着人群东张西望。可是过了一会儿,我没有忍住,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还在看着我,目光好像并没有移开过。我赶紧低下头摆弄柳旌哲的书包上的挂链,抬起头时,发现他竟然还在盯着我。

我觉得很奇怪,干脆扭过头,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过了好久,他一直没有说话,我觉得我们俩就像两条在水里碰面的金鱼,只能瞪大眼睛紧盯着对方,生怕对方抢了自己的鱼食。这么一直盯着别人好像很不礼貌,可是先挪开目光好像又显得很没骨气、很怕被别人看似的……

啊,帅哥,你能不能看看那边?那里有很多美女,不要再盯着我了,拜托!

我脸上的表情未变,心里却如同一团乱麻。我在心里用天马流星拳把柳旌哲轰击了一百遍。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希望那个爱唠叨的家伙赶紧出现,可是不知道他究竟跑去哪里了,偏偏在这个时候连个人影都没有。

地铁站里明晃晃的灯光照在瓷砖地面上,亚麻色头发的帅哥伸出手摘下了耳机,笑着张了张嘴,好像在说什么。来往的人群吵得我心里发慌,前半句我没有听清,于是不自觉地朝他凑近了一些,后半句倒是听清了。可是就在听清他的声音的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地铁站没有刚才那么吵了,只剩下他淡淡的声音不断在我的耳边回响。

他说:“好久不见了,陆砂。”

说完这句话,他又陷入了沉默,仰起头靠在了身后的椅背上。

五点三十分的那班地铁呼啸着开走了,四周顿时安静下来。我默默地摆弄着书包的拉链,发出“咔咔”的声音。他习惯性地抓了抓头发,看起来很局促不安的样子,然后咧嘴笑了,笑容很爽朗,有一种专属于少年的青涩。他说:“哈哈,想不到才两年没回来,你的变化居然这么大。”说着,他在耳朵旁边比画了一下,“我记得你以前的头发刚刚到耳朵这里,现在已经到了肩膀,应该可以扎个辫子了。”

我仍然没有说话,只是好奇地看着他。他见我一言不发,便颓然地收回手,说道:“你变得漂亮多了。”

我“哦”了一声,仍然盯着他的耳钉,敷衍地说道:“谢谢啊。”

他好像意识到我在盯着他的耳朵看,不由摸了摸自己的左耳,探询地看着我,脸上仍然是笑意盈盈的。他问:“你在看什么?”

真是完美的笑容,记得以前柳旌哲也这么爱笑,可惜现在总是板着一张扑克脸,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真是一点儿也不可爱。

“帅哥,你的耳钉很漂亮。”

我抱紧怀里的书包,仰起头看着他。他的身体微微一震,接着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眼神和班里那些女同学的一样,好像我是猛兽,会一口吃掉他们似的。看到这样的眼神,我总是会有点儿尴尬,却无能为力。

“陆砂,你……”

帅哥的话还没说完,我怀里的书包就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柳旌哲扯到了身后,另一个书包从我的怀里滚到了地上,也顾不上去捡了。柳旌哲依旧紧绷着脸,脸上隐隐透出一丝愤怒。那样的表情总是让我忍不住想笑,因为活像一只拼命保护小鸡的母鸡。

亚麻色头发的帅哥也跟着站起来,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挡在我身前的柳旌哲,笑道:“柳旌哲,好久不见,我回来了。”

柳旌哲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上的东西塞到我手中。我感觉冰冰凉凉的,这才明白过来他刚才是去买酸奶了。真是救命的酸奶,我的喉咙都快冒烟了。他弯腰去捡书包,我把吸管插进瓶子里喝起来,帅哥忽然开口问柳旌哲:“陆砂还没好吗?”

什么意思?我一直挺好的啊。

书包的拉链没拉上,有几本书掉了出来。柳旌哲蹲在地上一本一本地捡起来,头也不抬地说:“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帅哥不死心地盯着我,忽然摇头苦笑起来:“也对,看到她这副样子,我应该猜到的。”

冰镇的酸奶又凉又甜,我一边咬着吸管一边问他:“什么?猜到什么?”

“别问那么多了!快走!”

柳旌哲站直身子,冲我没头没脑地低吼了一句,左手拎着我们俩的书包,右手拽着我大步地走向快要关门的地铁,那班地铁是开往我家方向的。

我被他拽得踉跄了几步,有点儿生气地想往后退:“你不是答应了要陪我去溜……”

“对不起,今天不去了。”

柳旌哲抓着我的手很用力,掌心的汗水贴在我的手背上,他一直没有回头看我,可是我感觉他仿佛很害怕。我的一只脚已经踏进地铁,身后却忽然传来那个帅哥的声音,他追过来,喊着我的名字。

柳旌哲神色厌恶地皱起眉头,把我往他身边拉了一下。

“陆砂,我是苏南。”地铁的门缓缓合上,他在距离车门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好像并没有打算上车,可是那略带沙哑却又十分温柔的声音却不依不饶地传入我的耳中,“南方的南,我叫苏南。”

这个人一定是神经病吧,我又不认识他。

我低下头喝着酸奶,忽然抬起头问站在身边的柳旌哲:“他也知道你的名字,你认识他吗?”

柳旌哲侧过头看了我一眼,过了许久才摇了摇头,说道:“不认识。”

地铁启动了,透过暗色的玻璃,我看到那个名叫苏南的男生离我们越来越远,但是他一直背着包站在那里,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直到完全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我才隐约觉得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说不出来,就像胸口被掏空了一般,空落落的。

我转过头去看柳旌哲,他的脸上早已不见了刚才那种紧张兮兮的表情,正一脸轻松地看着我。我愣了半晌,忽然一下子明白过来。

“柳旌哲!”我狠狠地踢了一下他的小腿,他的运动裤上立刻出现一个大大的鞋印,我依旧不解气,跳起来像连珠炮一般骂他,“大浑蛋,你骗我!我还以为那个家伙是你的债主,你才急着逃跑,结果你只是不想带我去溜冰。你说话不算数,你是小狗!”

柳旌哲疼得退后两步,不满地瞪着我,说道:“你是白痴啊,就不会换条腿踢吗?在学校你就踩了我的左脚,现在又踢我的左腿。”

我不甘示弱地说道:“我偏要这样,把你踢成瘸子在地上爬。”

他用力地揉了揉我的头发,我伸出手想打他,可是他的手毫不费力地抵住我的额头。我的手脚太短,踢也踢不到,打也打不到,只能在原地张牙舞爪。

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开始赶柳旌哲走了:“好了,我到家了,你可以回去了。”

他却跟着我走进来,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说道:“我教你写数学作业。”

我暗暗咬牙,说道:“我自己能写,不用你教。”

柳旌哲冲我笑道:“那我给你做饭总行吧,肚子饿了吧?”

我想到没有零食的冰箱和咕咕乱叫的肚子,只能乖乖地让他进来。

家里黑黢黢的,我想妈妈一定又不舒服,还在睡觉。她身体不好,却常常要上晚班。

柳旌哲在玄关换好鞋,然后熟门熟路地摸到鞋架旁的电灯开关按下去。屋子一亮,我这才发现原来妈妈坐在沙发上,今天并没有去上班。

看见是我回来了,她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喊了我一声:“回来了啊,砂砂?哦,阿哲也在。”

她的动作太急,碰倒了原本放在茶几上的相框,发出“哐当”一声。

“真笨,又碰到东西了吧。”我噘着嘴取笑她。

柳旌哲穿着拖鞋走过去捡起了相框。妈妈的头发很乱,脸色也难看,她看着柳旌哲,眼眶有点儿红。

我光着脚跑到厨房大口地喝了一杯水,柳旌哲看了我一眼,说道:“慢点儿喝,不要呛到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肯定就要呛到。我不停地咳嗽,放下水杯,瞪着他说道:“乌鸦嘴,你一说什么坏事就会灵验,以后不许乱说话。”

妈妈看起来很憔悴,她微笑地看着我,可是我明明看到她的眼睛红得像兔子眼,眼眶里全是泪。

他们总是这样,一直把我当作小孩子,对我又骗又哄的。我知道她平日里工作又累又忙,我又不常常在家,她一定偷偷哭过好多次。

这样想着,我也跟着难过起来,只好安慰道:“妈妈,你别哭啊,我会乖乖的,一定不让你担心。”

妈妈没有理我,只是抹了抹眼泪,转身就回房间了。

柳旌哲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背影,我担心他误会,便对他解释道:“我妈妈总是这样,你不要误会,她哭不是因为你。”顿了顿,我又补充道,“我妈妈好像工作太累了,她常常一个人偷偷哭,有时候还会一边哭一边翻着以前的照片自言自语,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柳旌哲“哦”了一声,说道:“由她去吧,阿姨可能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比较闷。”

我张大嘴巴看着他,他被我看得莫名其妙,将我们俩的书包随手扔在了沙发上。

“怎么了?”

“没事啊。”

我一边答应着一边在地板上坐下来。

房间很小,但是租金非常便宜,离学校也不是很远,当时还是柳旌哲帮我妈妈找到的。客厅和厨房连在一起,去掉摆灶台和冰箱的地方,就只剩下窄窄的沙发和一个小茶几,那是我家的餐桌。

柳旌哲背对着我系上围裙,围裙是蓝色的,上面印着咧开大嘴弹吉他的哆啦A梦,看起来既滑稽又可爱,和柳旌哲有种微妙的不和谐感。他打开冰箱,找可以吃的菜,脑袋后面像长了眼睛一样,对我说:“你别坐在地上,地板太凉。”

我一边抓着头发一边做数学题,柳旌哲拿着菜刀“咚咚咚”地切着菜。那种声音让我心烦意乱,手里的笔滑滑的握不住,练习册上的题仿佛连在了一起,像迷宫一样,看得我头昏脑涨。我干脆扔了笔,靠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

柳旌哲已经开始炒菜了,听见我叹气的声音,他回过头瞥了我一眼,说道:“不会做的话就先歇着,吃完饭我教你。”

我不作声,他默默地转过身继续炒菜。柳旌哲很瘦,而且背影看起来有一种弱不禁风没担当的感觉,平时除了念叨我,并不会对别人说很多话。但是我知道,他是一个很坚强的人。

我突然问他:“那个叫苏南的家伙,你真的不认识吗?”

柳旌哲仍旧很淡然地翻动着锅里的菜,懒懒地回答道:“我真的不认识,骗你做什么。”

我失望地“哦”了一声,从厨房里传来浓浓的菜香,想必是在炒我最爱吃的西红柿。他一边翻炒一边问我:“怎么,你看人家长得帅,就一见钟情,芳心暗许了?”

我咬着牙瞪着他,说道:“你才对他一见钟情呢,你们全家都对他一见钟情!”

不知道为何他变得高兴起来,回过头冲我勾了勾嘴角:“对,我不是对你一见钟情了吗?”我从地板上跳起来扑向灶台,柳旌哲侧身一躲,“喂,你要干吗?”

“找个平底锅把你拍成肉饼。”说完,我弯下腰翻箱倒柜。

“小心点儿,别碰翻了调料盒。”柳旌哲似乎已经看惯了我毛手毛脚的样子,只是叮嘱了我一句。他不说还好,一说我反倒下意识地去看调料盒在什么地方,手臂一伸,调料盒便不偏不倚地应声倒在地上。

我赶紧去捡调料盒,里面空了,撒出来的盐和味精已经完全混在一起了。

柳旌哲无奈地将我往旁边推了推,说道:“去坐着吧,我来收拾。”

我怕他生气,连忙往旁边退了几步,看着他拿来簸箕和扫帚打扫地上的调料。那些盐和味精本来可以用上很长一段时间的,现在却不得不丢掉了。

他把调料倒进垃圾桶,然后抖了抖调料盒,笑着说道:“没关系,里面还剩了一点儿,够今天的量了,不会耽误你吃晚饭的。”我不敢抬头看他,柳旌哲却毫不在意地拍了拍我的脑袋,“你以后还是别添乱了,我从来没指望过你做菜,你对厨房的破坏力太强大了。”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锅里的汤汁已经快烧干了,发出一股很诱人的香气。柳旌哲不慌不忙地抓了最后一点盐扔进去,用锅铲继续翻炒着锅里的菜。他做事的时候总是格外认真,校服衬衫的袖子微微卷起,露出光洁的手臂。厨房的抽油烟机亮着一盏黄灯,灯光昏黄温暖,连带着柳旌哲的五官也被照得深邃柔和。他那紧抿着的嘴唇也被染上了光晕,只是那双眼睛总要费力地眯着,有些找不到焦距的样子。

柳旌哲的年纪看上去并没有比我大多少,可我总是记不清楚他究竟多大了。好像是大我两岁,又或者是和我同岁,印象中我们总是同班。

那次罚站过后回家的路上,他真的请我吃了一顿麦当劳。但是后来为了道歉,我也回请了他,虽然他狠狠地敲了我的竹杠,不过算是扯平了。

那家麦当劳就在海宁附中附近的一个路口,对面是一家有很多最新漫画和杂志的书店。柳旌哲一有时间就喜欢往那家书店跑,去翻看最新的杂志和漫画,第二天和班上的男生聚在一起,热烈地讨论那些我听不懂的热血剧情。

那时候班里常常分成许多小团体,成绩好的人只和成绩好的人走在一起,下课后总是结伴去打篮球的男生关系比较要好,而爱八卦的女生则总是围在一起,到处寻觅八卦的气息,要是让她们看见哪个男生和女生走在一起,就算没有什么也会被她们说出些什么来。

柳旌哲是班里的异类,他好像不是任何一个小团体的常客,而是那种能够周旋在每一个小团体中间的人。柳旌哲成绩好,会打篮球,既能在好学生面前将最难的数学题用简单的方法解出来,也能在篮球场上引得围观的女生连连尖叫。那些爱八卦的女生更是把他当成了宝,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让她们兴奋半天。他为了胡有凌对高年级学长大打出手的事情,更是被同学们津津乐道了足足一个学期。

我和他的交集也似乎随着那天的相识而渐渐多了起来。

起初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但是渐渐地,他会在教室里当着所有同学的面大声喊我的名字,或者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旁若无人地蒙住我的眼睛,然后找些无聊的话题和我东拉西扯好半天。他这样胡闹的结果就是,我走在走廊上都能感觉到各种各样的目光不断打量我,如果目光是利箭,估计我的身体会被她们戳无数个洞。

我把这些事情对彩夏说了,她一手捧着盒饭,咬着筷子瞪着我,说道:“陆砂,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海宁附中有几个女生没暗恋过柳旌哲啊?”

“这么说你也暗恋过他?”我问道。

彩夏冷哼了一声,低下头吃了几口盒饭,悲愤地捏着筷子说道:“别说暗恋了,去年情人节我还给他做过巧克力,写过告白情书呢。”

我“噗”地笑了起来,说道:“那他给你回复了吗?”

“给了啊,当然给了。”

“他说了什么?”

“还能说什么,找了一大堆客套话,说我们不合适之类的,拒绝我了。”

“嗯,我也觉得你们挺不合适的。”我附和道,从她的盒饭里捏起一块切成段的香肠放进嘴里,嚼得满嘴都是油。

彩夏听到我的话,咬牙切齿地伸出手捏了捏我的下巴,说道:“哼,我不合适,难道你和柳旌哲合适?把香肠还给我!”

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得太多了,我总觉得彩夏提起柳旌哲时,眼睛亮得像星星。

后来在临近期中考试的某一天,彩夏来了例假,肚子痛得厉害,请了病假去医院打止痛针。下课后我去了女生宿舍,替她洗被弄脏的床单。宿舍没有热水,我也找不到可以烧水的工具,只能用冰冷的自来水将就着洗。去阳台晾床单的时候,我只觉得手都冻僵了。

楼下不远处就是篮球场,远远地传来女生的尖叫声和鼓掌声,还有运动鞋摩擦地面的声音。空气中都是洗衣粉的香味,床单被洗得洁白如新,而我在微风中将床单抚顺,发丝随着风拂在脸上,痒痒的,因为上课而紧张了一整天的神经也终于放松下来。

那样平静而祥和的时光,现在想想,嘴角都会不自觉地微微勾起。

食堂的开饭铃响了,大家都忙着去打饭,空荡荡的宿舍里没有一个人,球场上的人也渐渐散了。几个男生成群结伴地从宿舍楼下经过的时候,我看见了拿着篮球的柳旌哲,他正在和身边的同学说着什么,笑得很开心。他的个子很高,长胳膊长腿,站在人群中分外显眼,就连宽大的校服衬衫穿在他身上都觉得挺拔又好看。

我趴在阳台的栏杆上远远地看着他,一时忘记自己该回家了。

他的朋友看见了我,便指给他看。柳旌哲这才抬起头,对我吹了一声口哨,看似轻浮地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喊我的名字:“嗨,陆砂。”

他那明媚的笑容看得我一时怔住了,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我转身拿了书包准备回家。

下楼后,我远远地就看到柳旌哲还站在那里,有几个同学从他身边跑过,赶往食堂的方向。我已经能隐隐闻到从食堂飘来的饭菜香,他却没有移动脚步,好像是在等我。

我一步步地走过去,我们的距离也越来越近。他朝我挥了挥手,打了个招呼:“又是一个人啊,我们一起去吃饭怎么样?”

我低下头准备绕过他,他却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用了很大的力气,因为刚刚打了球,所以他的手有种沾满了灰尘的粗糙感。

我说:“我今天得早点儿回家,不能跟你去吃饭,对不起。”

他笑着说道:“那我带你去麦当劳买汉堡,可以让你打包带回家。”

我忍无可忍地扭头就走,抑制住伸手去打他的冲动。

他双手插在裤袋里,身上斜挎着背包,笑嘻嘻地跟上来,和那天放学时一模一样的表情、一模一样的举动。

我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像逃跑一样脚下生风。他渐渐跟不上我的脚步了,连叫了好几次我的名字,我都只顾着走,并没有理他。

最后,他快跑了好几步,拦住了我。因为刚刚剧烈的运动,他流了很多汗,大口地喘着气,脸上也染上了红晕。

“你到底要干吗?”我瞪着他问道。

“没,我没要干吗……”他吞了吞口水,羞涩地笑了,似乎有些害羞,可是又努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傍晚的风吹得两旁的树叶沙沙作响,斑驳的光影中,他抓了抓亚麻色的头发,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笑道:“陆砂,这个给你吃。”

我没想到他会给我棒棒糖,站在原地怔了好久,我才低下头去看那根棒棒糖。只见一根草莓味的阿尔卑斯糖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深粉色和白色相间的塑料包装。只是看着,我仿佛都能感觉到草莓和牛奶香醇甜腻的味道在我的嘴里蔓延开来。

他见我久久都没有接,干脆拉起我的手,硬是将棒棒糖塞进了我的手里。

后来我还是陪他去了麦当劳,买了有汉堡和鸡翅的套餐,是他主动掏钱结的账,我没有推辞,因为当时我真的没有钱。

装着套餐的塑料袋被我放在书包里,食物的热度从里面透出来。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去,头顶上的天空仍是蓝色的,只是稍暗了一些。夕阳所在之处是深紫与暗红的交接,像极了色彩层次分明的鸡尾酒。

那时,我家还住在很偏僻的小巷里,明明没有下雨,途经的地面上却总是潮湿的。

柳旌哲推着自行车送我回家,我并没有坐上去,只是和他并肩走着。校服的外套被他很随意地系在腰间,像围裙似的。我稍稍仰起头,刚好能看到他左耳上闪亮的耳钉,但是目光不敢多作停留,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就迅速低下了头。

天色越发暗沉,路旁逐渐亮起或明亮或昏黄的灯光,远处隐约传来新闻联播的片头曲,熟悉却又遥远。我第一次觉得回家的路这么长,我们一步一步走得很慢,柳旌哲忽然侧过头问我:“你家住这么远,平时怎么上学?”

“走着去啊。”我回答道。

柳旌哲笑着说道:“这辆自行车可以借给你骑。”

那是给男孩骑的减震越野车,上面画着暗蓝色和明黄色的花纹,车座依然是漆黑崭新的,应该才买了不久。

我咬着嘴唇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谢谢,可是我不会骑自行车。”

他听了,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笑着说道:“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我抬起头看着他,这才发现他的睫毛很长很黑,一颤一颤的。近看他的肤色,并不是十分白皙,而是那种看起来很健康的肤色。不知为何,我的心跳突然加速,虽然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是按照滚烫程度来推测,我想应该已经红得和西红柿差不多了。

果然,柳旌哲说道:“咦?陆砂,你的脸很红,发烧了吗?”说着,他竟然伸出手朝我的额头上探来。我吓得闭上眼睛侧过头,他的手指刚好刮在了我的脸上。那一瞬间,我都不敢用力呼吸。他愣了一下,手指顺着我的脸颊滑到我的鼻梁,最后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我的鼻子。

我睁开眼睛,正好看见他笑得眉眼弯弯,声音微哑但很温柔:“哈哈,我就知道你是害羞了。”

第二天到了学校,我一直逃避着柳旌哲的目光,生怕他朝我看过来。但越是这样,反倒更多地注意到他,而柳旌哲却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照例与同学们说说笑笑。

彩夏也来学校了,她最先察觉到我的不对劲,把手放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喊道:“喂,陆砂,回神了!”

感觉到有人用笔狠狠地敲了一下脑袋,我才下意识地捂住被敲疼的地方,这才看见彩夏狐疑地盯着我。她说:“我才一天没来学校,你就丢了魂啊?”

“没有。”我非常诚恳地摇了摇头。

“你骗鬼去吧,我才不信。”彩夏没那么好骗,她咄咄逼人地开始了各种猜测,“让我猜猜,该不会是你数学又拿了零分吧?不对啊,这几天明明没有数学考试……难道是隔壁班的班草转换口味主动对你搭讪了?不太可能,他好像有女朋友了……”

我本来喝着水,险些被她说的话弄得呛到。我正想阻止她,她却拍了一下手,豁然开朗地说道:“啊,我知道了,准是关于柳旌哲的事情!”

我“噗”的一声喷了嘴里的水,接着咳嗽个不停。

彩夏一边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一边得意地说道:“怎么样,我施彩夏料事如神的能力名不虚传吧?我就说你会喜欢上他吧,你别忘了当时我们可是赌了一顿麻辣烫,不许耍赖,放学后记得请我吃。”

我冲她努努嘴,说道:“请你吃饭没问题,可是事先申明,我根本没有喜欢上他。”

彩夏看了我一眼,神色有些奇怪,说道:“你真的不喜欢他?那你能向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喜欢他吗?”

我不假思索地说道:“当然能。”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我这么说,彩夏似乎很高兴:“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哦。”

后来她没有再对我和柳旌哲之间的事情刨根问底,我猜她相信我的话,也怕我在这件事上多想。不过,虽然告白曾经被拒绝过,但我能看得出来,她应该还是很喜欢柳旌哲的。

施彩夏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很珍惜她,并不希望她因为我而难过,即使我和柳旌哲之间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生过什么。

后来,我特意问了柳旌哲关于彩夏向他告白的事情,那时他正和我并肩坐在学校附近的长椅上,手里捧着两块五一听的冰镇雪碧。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树枝间的缝隙洒在脚下的水泥地面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施彩夏?”

他呼呼地喘着气,用白色的毛巾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那时,柳旌哲爱极了打篮球,下课一有时间就会拿着篮球跑出教室,哪怕只能在球场上站一会儿都会很高兴。我还听其他同学偶尔提起过,柳旌哲有一次和朋友在街头的篮球场打篮球,一直打到凌晨,浑身酸痛还恋恋不舍。

那天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无袖背心,后背被汗水浸湿了。他坐在我身边,调整了一下呼吸,喝了一口雪碧,然后冲我笑道:“我当然认识她啊,怎么了?”

我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彩夏……我和她是好朋友,那个……”

我手里的雪碧还没有打开,我只是紧紧地握着,冰凉的瓶身沁出点点水珠来。

柳旌哲看了我一眼,也许是以为我打不开,便从我的手里拿走了雪碧,手指一用力就轻松地打开了,白色的泡沫洒在了他的手上。他笑得很灿烂,几缕被汗沾湿的刘海贴在额头上,他说:“我知道,平时经常看见你们走在一起。她怎么了?”

他的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实,我将指甲掐进掌心,终于鼓起勇气说道:“她说她以前向你告白,却被你拒绝了,是真的吗?”

“嗯,是真的。”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马上开口回答了我。

我有些意外,暗暗观察他的神色。可是他的眼睛明亮灼人,直勾勾地看着我,没有任何闪躲的意思,仿佛对这件事情毫不在意。那样的眼神令人安心,我发自内心地相信他。

“对不起,之前没有和你提过,其实……我和彩夏已经认识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很认真地对我解释道,“我爸妈和她爸妈的关系非常好,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了,她的哥哥施朗以前也和我哥同校,是我哥的学长。小时候我妈就很喜欢她,所以两家的长辈偶尔会拿我们开玩笑。但那只是玩笑而已,我从来没当真,都是笑一笑就过去了。我猜彩夏大概是误解了她对我的感情吧,从认识到现在,我们只是兄妹关系,以后也会是。”

远处有人喊柳旌哲的名字,他应了一声,然后站起身来。

“我去打球了,这里有太阳晒,你如果没有什么事就回家吧。”他的指尖凉凉的,仿佛还带着刚才那罐冰镇雪碧清凉的气息,轻轻地点在我的额头上,忍俊不禁地说道,“你的脑袋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啊。”

他跑回球场,阳光明晃晃的,奔跑和拍球的声音又重新响了起来,不时有人吹着口哨。我在树下呆呆地坐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伸出手轻轻地按住额头,那是他的手指停留过的地方。

我相信他,只要是他说的,我都无条件地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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