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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陆砂·南遇

说话的人就是之前在地铁站碰到过的苏南。

他的脸色很不错,亚麻色的短发被街市的灯光勾勒出柔和的轮廓,眼睛很明亮,左耳的耳钉闪着碎芒,就像闪烁的星星。

他身后那个叫赵善杰的人我并不认识,只是看他身上的校服,似乎是滨中的学生。

滨中是B市唯一的一所重点中学,当时柳旌哲的成绩足以上重点中学,却不知道他为什么放弃了,反而选择了最普通的卫中。

“你怎么在这里?”苏南问我。

我被他的这句话吓得忘了呼吸,无意识地继续咬着手里的丸子,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听到赵善杰轻声问道:“她是谁?陆砂吗?”

为什么连这个人都认得我?

我不敢抬头去看苏南的表情,但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在死死地盯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赵善杰,也不过是一个“嗯”字。

我终于壮着胆子说道:“我来这里吃饭。”

苏南又问我:“柳旌哲呢?他怎么没有陪着你?”见我沉默不语,他笑了起来,仿佛在心里压抑了许久的话终于能够说出口了,“我还以为你们俩感情好得恨不能整天都待在一起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旁人要是说出这样的话,我一定早就跳起来解释了,若是在气头上,没准就要破口大骂。可是,从苏南口中说出来,我却只觉得尴尬,踌躇了许久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顿时,我的心跳加速,手心全是冷汗,恨不得马上拔腿逃走。

倒是那个叫赵善杰的男生留意到我的脸色,对苏南说:“你别这样说话,吓到她怎么办?”他的话一出口,苏南果真安静了许久。

身边无数的路人匆匆走过,我却仍然觉得很不安,东张西望,目光扫到面馆,发现老板娘正在招手喊我过去,原来是荷包蛋做好了。

我转身就要过去,苏南却喊住了我:“陆砂。”

我停下脚步,沉默着没有说话。两个学生从我身边走过,衣服轻轻地擦了我的胳膊。苏南上前两步,说道:“我这次是回来安顿我哥的,所以并不会待很久。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你带手机了吗,记一下好不好?”

他的声音很温柔,几乎是在恳求我。我不敢回头看他,只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他。苏南接过手机,按下一串号码之后输入他的名字,只是将手机还给我的时候忽然问我:“你怎么把手机换了?你以前的手机呢,坏了吗?”

我回答道:“我没有别的手机了。”

他似乎很失望,将手机塞到我的手中,低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再见。”

人来人往的夜市很闷热,我身上却一点儿汗都没有,反倒觉得身体一阵阵发冷。苏南已经转过身去和张蔓他们说话了,周围许多小贩在大声叫卖,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反正说什么都与我无关。

我回到面馆去吃面,面汤快干了,黏糊糊的,面条几乎都成了一团。老板娘一边替我加汤,一边探出头望向站在不远处的苏南,忽然说道:“哎呀,好一阵子没有见到他了。”

我咬了一口荷包蛋,口齿不清地问:“你怎么认识他?”

老板娘胖乎乎的脸上满是笑意,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仿佛很喜欢苏南一样:“那孩子以前也常常过来吃面的,你不记得了吗?”

我眼也不眨地回答她:“你这里的常客这么多,难不成我还要全部记住?没印象了。”

老板娘露出十分遗憾的表情,说道:“你们以前是同学吧,不记得了?”

“绝对是你记错了。”我觉得有点儿不自在,但仍旧很坚持地说道,“我以前的同学大多都走了,留在B市的只有柳旌哲,其他人我都不认识。”

这是实话,初中的那段时光对于我来说,除了彩夏,就只剩下柳旌哲了。

我还记得那一年夏末,彩夏考上了T市的中学,参加毕业晚会之后就要离开。她手中拿着录取通知书,冷冷地看着我,目光中只有一种我不曾见过的冷淡:“陆砂,我要走了,明天下午的火车。我永远都不想再来B市,也不想再见到你了。”

走廊上有一扇极大的落地窗,录取通知书上几个镀金的大字被阳光照得格外刺眼。我眯着眼睛,彩夏的面容在数不清的光点中显得格外漂亮而又疏远,我第一次发现,其实她的五官也是很清秀好看的。

那天临近毕业,教学楼里静若空城,篮球场上有人在打篮球,不时传来吹口哨和嬉闹的声音,还有在毕业晚会上要表演的乐队在练习。各种喧哗的声音遥遥地交织在一处,显得那样遥远,仿若隔世。

彩夏凝视着我,忽然说道:“我可以跟他一起走,你却不能。”

我耳中如同在打鼓一样轰轰作响,当时的我呆呆地注视着忽然变得陌生的彩夏,在那一瞬间几乎忘了发怒,只是突然想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时我坐在天台上的一个角落里吃着盒饭,风很大,饭还没有吃下几口,就先灌了一肚子的风。我正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天台的门忽然被人撞开,一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女生走了过来。她的头发乱糟糟的,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呼呼的风中扯着嗓子号啕大哭,眼泪鼻涕满脸都是,看起来狼狈不堪。

我原本躲在角落里看着,等着她哭完了下楼去,可是她哭了很久。下午一点半上课,眼看已经一点十五分了,可是她一点儿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我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掏出原本准备用来擦嘴的纸巾递给她,壮着胆子劝了一句:“有什么难过的事情值得你这样哭?快擦一擦吧。”

她抬起头瞪着我,声音哽咽地说道:“你是谁啊,要你管。”

虽然这样说着,但她还是接过了我手中的纸巾,用力地擦了擦鼻涕。我忍不住问她:“你哭什么?”

她还没有从愤怒和伤心中回过神来,随手把纸巾扔了出去,说道:“我就喜欢哭,就愿意哭,你管得着吗?”

我如实回答道:“管不着,就是有点儿好奇。我头一次看见像你这样哭的人,觉得很痛快,所以想学一学。”我想当时我的神情一定很诚恳,因为她紧紧地盯了我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把我吓了一大跳,于是伸手去摸她的额头,看看她是不是发烧了。

她躲开我的手,忽然止住笑,气势汹汹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威胁道:“我刚才哭的事情不许说出去!今天的事,你要是敢对别人说一个字……”她穿着高跟鞋,此时挺直了腰杆站起来,一下子比我高出了半个头,她居高临下地瞪着我,“我就把你的牙一颗一颗地拔掉!”

我被她的气势吓住了,当时就发下毒誓决不向别人说起,她才满意地哼了一声。

我那时没有朋友,也并不知道她就是常被人议论的施彩夏。

彩夏的哥哥施朗是我们学校的实习老师,在女生中人气极高,因而常常有许多女生为了接近施朗而刻意讨好彩夏,但若是彩夏不能够顺她们的心意,那些女生就孤立疏远她。我认为这样的友情即使失去也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却不知道彩夏是怎么想的。

她是重视朋友的人,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实际上嘴硬心软,最怕别人对她好。若是有人对她好了,彩夏一定受宠若惊地想办法加倍还回去。如今虽然常常逞强不肯说出口,可一定被那些曾经刻意讨好过她,却又并非出自真心的人狠狠地伤害过。

我当时一直想着,如果彩夏把我当成朋友,我一定不会做出让她伤心的事情。

可那时终归太过天真,在那之后发生的种种事情是我不曾想到的。那些事情就如同一道深不见底的壕沟,将我和彩夏,和那时的所有人,甚至那时的自己,都彻底地分开,从此再无跨越的可能。

我以为我不会再见到苏南,所以这次的事情也没有对柳旌哲提起。反正他只是把我当成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孩,许多事根本不需要对他提起,他也不会有兴趣去听,他更喜欢看书或者听英文录音。

我和张蔓倒是常常在学校里碰见,可是和在学校里所有互不相识的学生没有两样,她对我向来无话可讲,也没有必要刻意对柳旌哲提起曾在夜市里碰见过。

出乎意料的是,我竟然又遇见了那个叫赵善杰的男生。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我的手机号码的,我的手机向来鲜少有陌生人打进来,所以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接电话。

电话那端,赵善杰的声音刻意放得很轻缓,像是担心会吓到我。我们不熟,有些尴尬地寒暄了几句,他终于说了到正题,约我放学之后在卫中街口转角的咖啡厅见面。

我没有告诉柳旌哲这件事,因为我觉得他也有事情瞒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下意识地试图将我们之间的关系维持在一个平衡稳妥的水平。可我心里明白,不管是朋友还是其他关系,都不会是完全平等的,就像我始终欠了柳旌哲很多还不清的人情一样。

外面下着雨,我举着书包一路跑到咖啡厅,只觉得身体里仿佛都渗入了雨水的凉意。鞋子的前端都湿了,沾了许多泥水,我在门口蹭了又蹭才走进去,不敢弄脏了那如同镜子一般的白瓷砖。服务生礼貌地迎我上了二楼,赵善杰早已坐在那里等着了。

坐下之后,他问我想要点什么。我看着菜单上那一排排的饮料,终于狠下心,点了一个从来没有吃过却想了许久的冰点,但是看着服务生离开后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赵善杰抬起头打量我的神色,哈哈地笑出声来,说道:“不用担心,我付得起钱。”

我嘿嘿地讪笑着,说道:“我知道你有钱,能读得起滨中的,不是好学生就是有钱人。”

赵善杰问我:“这么说来,你觉得我是靠钱进去的,而不是好学生了?”

我心里大叫不好,连忙摆手说道:“我的话还没说完,看你的样子,一定就是那种一万个人里头才找得着一个的又有钱、成绩又超级好的学生。”

店里的音乐声很小,依稀只听得见是个沙哑的女声在唱。我听不懂英文歌词,却突然想起我和柳旌哲在溜冰场听到的那首英文歌,旋律似乎更加温柔。我很想再听一次那首歌,可是不知道名字,所以一直不能如愿。

我要的冰点已经端上来了,赵善杰坐在我对面一口一口地啜饮着咖啡。咖啡杯是白瓷质地的,杯身上勾勒了金色的暗纹花边,大方而简单。他似乎也是放学后赶过来的,身上还穿着滨中的校服外套,书包就丢在一边的沙发上。

我们都没有说话,赵善杰透过热气凝视着我,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杯沿。过了许久,他终于长呼一口气,说道:“苏南的哥哥苏北两个礼拜前去世了。”

我微微一愣,下意识地问道:“怎么会去世的?”

赵善杰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但仿佛想捉弄我一样,慢条斯理地说道:“苏南说你和他并不是很熟,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问他哥哥的事情?”

他的表情似笑非笑,是似曾相识的神情,我皱着眉头回想了许久,他的神情终于和初中毕业时彩夏凝视着我的模样重合在一起。我忽然觉得莫名的愤怒,为什么他们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明明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他们并不像看待正常人一样看待我。

“你在我面前提起这件事,不就是希望我问吗?”我说道。

赵善杰笑了起来,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说道:“对,我是希望你问问,因为苏北的去世对苏南来说是很大的打击。他的母亲已经病倒了,现在照顾父母、料理苏北的后事,甚至家里的其他事情都压在苏南一个人身上。”

我心里有些发颤,但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淡然一些:“哦,我知道了。”

“陆砂,苏南马上要走了,明天下午的火车,你不去送他吗?”赵善杰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回答,自顾自地说道,“他和张蔓都不知道我自作主张来找你的事情。”我紧紧地握着拳头并不答话,他斜着眼睛看了看我,忽然说道,“你准备逃避到什么时候?”

我全身僵硬地坐着,只觉得心跳得很剧烈,我说:“我不知道,关于苏南的一切事情,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

我仿佛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了,一直重复说着,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或许是说给自己听。

这样想着,我的语气变得格外坚定:“所以,不管是你还是那个叫苏南的人,以后都不要再来找我了。”

赵善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在闹脾气的小孩子。似乎是觉得我很可笑,他的目光中隐隐带着难以抑制的怒气,他说:“你的过家家游戏究竟什么时候才结束?陆砂,我看你是被你的家人和身边的人宠上天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你明不明白,有的事情不是你假装不知道就能够不存在的,没有必要拉着所有的人陪你一起玩。”

赵善杰似乎并不怎么想看我的反应,因为说完这句话,他就头也不回地下楼了。

我默默地将那杯冰点吃完之后也下了楼,服务生告诉我赵善杰已经结了账,我坚持问出了那杯冰点的价钱,下次有机会相遇一定要把钱还给他。

出了咖啡厅才发现雨已经停了,雨后的空气很清新,因为是傍晚,微红的太阳在远方露出小小的一角,遥远而温暖。

晚霞遍地,已经放学很久了,有几个做完值日的学生说说笑笑地经过街角,校服上还落着槐花花瓣,远远地,似乎都能闻到那股芬芳。看着他们,我心中一动,忽然很想回学校看看。

学校里没有什么人了,偌大的篮球场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男生还在打篮球,篮球落地的“砰砰”声不绝于耳。我站在槐花树下望着那些打篮球的男生,似雪的槐花被风吹落,满树的花朵已经快要落尽,只有一种芬芳在身边久久地萦绕着。槐花只在四五月份盛开,可惜花期极短,最多也不过十几天的时间,匆忙地开满枝头,又匆忙地落尽。

我记得以前上初中时,柳旌哲也喜欢在放学后去篮球场上打篮球,而我就坐在一边的椅子上远远地看着他。篮球场上只有几个人,但是那时候连最平常不过的空气仿佛都是安静香甜的,他们的观众常常只我一人。我拿着洁白的毛巾,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在球场上奔跑,脚步声在篮球场上久久地回响。

那时和他一起打篮球的同学是谁我早已忘记了,只隐约记得有一次我和彩夏结伴过来看他们打球,彩夏就坐在我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而我觉得有些无聊,只是低着头摆弄着用广告纸折的飞机,拆了又折,折好再拆,把整张纸都弄得皱巴巴的。

柳旌哲那队投进了球,彩夏高兴得直鼓掌,把我吓了一跳,手一松,纸飞机居然被风吹走了,落在距离球场不远的地方。我当时不知想什么,头脑发热,竟然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冲上了球场,弯腰去捡纸飞机。我的心里隐隐感觉这种情况下也许会出点儿事情,却没想到说来就来,我居然连说都没说就应验了。

果然,我刚直起身,就被飞过来的篮球狠狠地砸了一下,只听到“砰”的一声,额头上也随之传来一阵剧痛,仿佛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我顿时头晕眼花,几乎就要摔倒,还好有人过来扶了我一把,还问我:“笨蛋,怎么不说一声就跑过来?我看看砸坏了没有。”

是柳旌哲的声音。

我捂着头蹲下去,闭着眼睛直喊疼。是真的很疼,这一下被砸得结结实实,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脑袋里嗡嗡直响。

柳旌哲也跟着蹲下来,用力掰开我的手,说道:“陆砂陆砂,你别一直用手捂着,让我看看有没有流血啊。别哭,千万别哭。”

彩夏这时也冲过来,怒气冲天地骂我:“你是傻子啊?要捡东西之前不会先看看周围安不安全啊?脑袋砸坏了吗?砸坏了也活该!做事顾头不顾脚的!”她骂了两句又觉得不对,低下头看清了我捡的东西是什么,几乎要上来拽我的耳朵了,“一个破纸飞机而已,你跑来捡什么捡?又不是金纸折的!脑子进水了吧?”

听她这样数落我,我心里很生气,可是疼得实在受不了,没有缓过劲来,无法还嘴。柳旌哲掰开我的手指头,我疼得不敢睁开眼睛,只听见其他几个人都围了过来,接着有人“啊”了一声,说道:“好大一个包,都紫了。”

柳旌哲仿佛很不高兴,说道:“保健老师已经下班了,这么大的瘀青,恐怕得去医院看看了,你下次能不能小心一点儿?”

我以为他在和我说话,就硬着头皮答应了一声:“我知道了,对不起。”

柳旌哲却没有接我的话:“看看,你把陆砂都砸成什么样了,能不能看准了再把球扔过去?还不快点儿道歉。”

原来说的不是我,我松了一口气,砸到我的那个男生似乎也很过意不去,一直对我道歉。

彩夏也凑过来查看我的伤,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还真的挺严重的,赶紧去医院看看吧。”

柳旌哲扶着我的胳膊站起来,问我:“你能不能走?要不要我背你?”

我觉得额头上的伤似乎并没有多严重,就推辞着不想去医院,柳旌哲却十分固执地说道:“那怎么行?虽然没有流血,但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去看一看吧。”说着还不忘嘲笑我一句,“本来就很笨,如果被砸成了白痴可怎么办才好?”

“你才是白痴呢。”

我下意识地想用力去踢他的腿,结果脑袋稍微一挪动就“嗡”地一下,顿时天旋地转,如果不是柳旌哲扶着我,我肯定就倒下去了。他笑了一声,说道:“走路都费劲,还想踢我呢,我背你吧。”

我心里不服气,实在不想被他背着,否则又要被嘲笑好久,只得咬咬牙说:“彩夏,你去替我叫辆出租车来,我坐车去。”

彩夏答应后便走了,可是出租车不能开到学校的篮球场来,从球场到校门口的这段距离,我还得自己走过去。可是我的脑袋实在很晕,柳旌哲扶着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简直比老太太走得还慢。他一路上都强忍着笑,将我送上了出租车才说:“怪不得有人说扶老奶奶过马路上学会迟到,以前我还不信,现在总算信了,这还真是一个耗费时间和体力的活。”

我没有力气反唇相讥了,靠在座位上晕得直哼哼。柳旌哲在副驾驶的位置坐定,笑着说道:“你居然没有立刻还嘴,真稀奇。”

彩夏也跟着坐进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我的伤口。我疼得差点儿跳起来,她却抱歉地吐了吐舌头,说道:“真的有那么疼啊?你别太夸张了。”

我没好气地回道:“等到我好了,也使劲地往你的脑袋上砸一下,你看疼不疼。”

后来去医院折腾了半天也没有检查出多大的毛病,只是开了一些化瘀止疼的药,医生嘱咐了一些平时要注意的事项,就将我们通通打发回去了。当然,所有的检查费用和坐出租车的钱都是柳旌哲和那个砸我的男生出的,我作为一个无辜的受害者,自然是一分钱都不用出。

我连请了两天病假在家休养,妈妈知道我受伤后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她每天的工作太忙,仍旧只是给我留了吃饭的钱就上班去了,我起床的时候她早已走了。

一觉睡到下午,醒来时,头已经没有昨天那么晕了,但我难得请一次病假,绝对要在家里赖足两天再去学校。我踩着拖鞋在地板上跑来跑去,开了电视,又烧开水煮泡面。锅里的水沸了,电视上正播着《还珠格格》,这种老电视剧就是有种神奇的魔力,明明已经看过很多遍,剧情都可以倒背如流了,但不经意地瞄上几眼又会舍不得走开。

锅里的水溢了出来,我手忙脚乱地走过去关了火,然后拿抹布擦流出来的水,结果被滚烫的开水烫得跳起来,像只猴子一样不知所措地抓着头发。电视里尔康和紫薇还在纠缠不清,台词声声凄惨、催人泪下,我的心也跟着乱起来。我正原地转圈不知道该收拾哪里,门铃像催命似的响起来,拖鞋湿了,我只得脱了拖鞋赤着脚跑过去开门。

结果是柳旌哲背着书包站在我家门口,双手插在口袋里。见我气势汹汹地打开门,他有些惊讶地打量了我几眼,说道:“醒着呢?看着挺健康的嘛,没什么毛病啊。这是和谁打起来了,头发乱成这样?”说完,他抬腿就想进来。

因为地上太凉,我只能用金鸡独立的姿势站在门口,一只脚踩在另外一只脚上。见他要进来,我连忙伸出一条腿挡在门口,也不管这个姿势是好看还是难看,先拦住他再说:“你要干吗?”

可是已经晚了,他没有理我,将头探进来问道:“只有你一个人在家?”

我愣了一下,快要站不稳了,喊道:“不准进来,给我出去!”

他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我,看到我站稳了,才笑嘻嘻地说道:“放心,我不会笑话你的,你再丑的样子都见过了,今天这样不算什么。再说了,我又不是没来过你家,干吗还拦着?我给你带了好吃的来,快让我进去。”

我正气凛然决不退让半分:“不行,不能让你进来,今天这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让别人看见了可不好。”

他满不在乎地咂了咂嘴,说道:“谁能看见?你不说,我不说,自然就没人知道了。我今天可是特意翘了一节课跑过来的,你就这么迎接我啊?还是说……”他的话锋突然一转,挑高了眉毛看着我,“你害怕了?”

明明知道这是激将法,我却还是中了招。当时我气得头昏脑涨,破口大骂道:“我会怕你?你才害怕了呢,你们全家都害怕!进来就进来,谁怕谁?”

说完,我将门用力地打开,柳旌哲带着狡黠的笑容溜进屋里,在沙发上坐下,比在自己家还随便。

洒在地上的水已经凉得差不多了,我拿了一块抹布擦着地板,却忽然觉得有点儿奇怪。他方才说的话明明只是开玩笑的挑衅,如果是别人说出来,我一定连理都懒得理,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我竟然会气得几乎忘了一加一等于多少。

我在厨房里煮面,刚把鸡蛋放进去,他便走进来凑热闹,问我:“你在煮面啊,我也要吃。”

那时我家还没有搬到现在的房子里,厨房和客厅是分开的,但两个地方都非常小,厨房里站两个人几乎转不了身。我说:“我家就剩下一包泡面了,只能分你一小半。你先出去,地方太窄了。”

他答应着走了出去,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叮嘱我:“我要吃蛋花,不要荷包蛋,记得把鸡蛋搅开,搅得匀一点儿。”

我没有理他,明明是求我做事,却说得好像我理所当然应该这么做一样。

两碗面里当然是我的面条比较多,他的那碗多添了两勺汤,端出去后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低着头吃了两口,忽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机说:“我都忘了给家里打个电话。”

我问他:“你爸妈回来了吗?”

他正在拨号码,听到我这样问,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笑了笑,慢吞吞地说:“我妈这几天回家……拿点儿东西。”听他的语气,似乎并不想对我说起他家里的事情,我也不方便多问,只得作罢,在一边默默地吃着面。

电话通了,因为屋子里很安静,手机听筒的声音又很大,我清楚地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低沉又疲惫,带着隐隐的怒气,她连声问道:“你在哪里?你爸已经回来了,你还在外面闲逛?还不快点儿回家!我今天就要走了,这个月的生活费放在你房间的抽屉里了。”

他像是担心我听到,起身走到了厨房,并且关上了门。

厨房其实并不隔音,但我无意偷听别人说话,便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大,心不在焉地吃着碗里的面。《还珠格格》已经播到了末尾,此时正放着那首虽然古老却凄美悠扬的片尾曲,剧中的画面伴着音乐反复切换播放。

一直到片尾曲播完,柳旌哲都没有从厨房出来。

我随手关了电视,听见他的声音隐隐传出来,这一通电话居然讲了这么久。

看他平时大大咧咧又任性的模样,我本来以为他是浸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小少爷,却没想到他常年在外工作的妈妈偶尔回家一次,对他的态度还这样恶劣。我三两下吃光了碗里的面,柳旌哲终于推开厨房的门走了出来,无所谓地对我笑了笑:“我都不知道,原来我爸今天上午回来了。”

我端着碗筷去厨房洗,问他:“你爸爸也是回来拿东西的?”

他愣了一下,接着笑道:“不是,是我哥哥要回B市举办首场个人画展,我妈没有时间,我爸只好回来参加了,毕竟是很重要的事情。”

我很惊讶,问道:“你的亲哥哥?他会画画?”

他也已经吃完了面,将碗送到厨房来,回答道:“嗯。”

“这么年轻就已经可以办画展了,真厉害。”我由衷地赞叹道,“我都不知道原来你哥哥是画家。”

我低头洗着碗,头发垂了下来扫在耳边很痒,他看见了,很随意地将我的头发捋到耳后,低声说道:“他并不是画家,他从事设计方面的工作。但他从小就非常有天赋,尤其擅长水彩画,十二岁那年就获得全国金奖。他是整个家族最有出息的人,我爸妈都非常疼爱他。”

明明说的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情,我却觉得他的语气十分失落,有些可怜。

“你爸妈平时也不回来看你,你常年都是一个人,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结果还是为了你哥哥的事情。”

“我已经习惯了,我哥比我优秀许多,给他们增了许多光,从小到大他总是被人夸奖。而且他身体不好,动不动就会生病,我爸妈关心他多一些也是理所当然的。再说了,没有他们的关心,我不是照样活得挺好的。”

我皱着眉头替他打抱不平,他却并不在意一样,仍旧笑意盈盈地看着我。看着他大大咧咧的模样,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生气。

后来隔了很久,我还能想起当时他的笑容和他说出“我已经习惯了”时的语气,就像一个被冷落许久的孩子。我不知道那短短的六个字背后隐藏了多少故事,也不知道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他会不会觉得辛苦,但那时我能隐约感觉到的是,努力处理好人际关系,努力将自己融入到学校中的他,其实是很孤独的。

从学校回来之后,我给柳旌哲打了电话,打算告诉他赵善杰来找过我的事情,但家里的座机和他的手机都没有人接。我打了好几遍,最终放弃了。

今天是周五,柳旌哲周末都要在他姑姑家的咖啡厅帮忙,可能正在忙,没有接电话也是很正常的。可他向来都会把手机带在身上,这两年内我打的电话他几乎不曾漏接。联系不上他的感觉让我有点儿心慌,仿佛我现在找不到他,他就会马上消失一样。

我想起傍晚时赵善杰说的话,他居然问我这种过家家的游戏什么时候才结束。

实在太可笑了,他是在问我吗?

他一个局外人,又会知道什么。

卧室的窗帘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的,我没有开灯,坐在床上闭着眼睛,恍惚中,仿佛看到对面的床头柜上倒扣着一个相框,那是我们家唯一的一张全家福。我一直都记得的,那个相框许多年了一直那样扣着,我不敢将它放端正,搬到这里之后,妈妈也不曾进过我的房间。他们都只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是怪物,仿佛我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可是连我妈妈都不相信。她总是用那种怜悯和愧疚的眼神远远地看着我,不敢接近我,也不敢过来触碰我。仿佛只要和我接近,她就会变成像我一样被人讨厌的怪物似的,但我明明不是怪物。

我很累,靠在床头上睡着了。

前段时间我常常失眠,在床上翻来覆去,有时侧躺着,硌得胯骨都疼了还没有睡着。已经许久没有睡得这样沉了,我几乎是昏迷过去的,并没有做梦。连妈妈深夜下了班回家,第二天中午又离开的事情我都不知道。

等我醒过来时,已经是下午了。

房间里的窗帘是深紫色的遮光窗帘,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过一丝亮光。我懒得动弹,在床上躺了半晌,忽然想起昨天的事情,抓过手机一看,却发现没有短信,也没有未接来电。我不死心,再次拨打柳旌哲的电话,仍然没有人接。

难道真的死了不成?

我躺在床上很恶毒地想着,如果他没死,见到他以后,我一定要将他揍得半死。

我不知所措地抓着头发,烦躁得几乎发狂。指甲很久没剪了,快要把头皮抓破了,尖锐的疼痛终于让我冷静下来。我起床去洗漱,被子掉在了地上,我也来不及去管了。我现在只想找到柳旌哲,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本来以为柳旌哲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我很正常的人,可是原来连他也不知道。

不过现在他不记得了也好,那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了。

我去了咖啡厅,柳旌哲不在,我问了其他服务生,原来他昨天晚上没有来这里。

不在家里,不在这里,那他会去哪里?

认识他这么久,我才发现其实我并不了解柳旌哲。如果他一直像今天这样不接我的电话,也不再来学校,不主动来找我,那么我可能这一辈子都找不到这个人了。

从咖啡厅出来后,我顺路拐去了附近的公园。因为是周末,所以公园里有许多人在遛狗,也有小孩子在玩,到处都是人,十分热闹。下午的阳光和煦温暖,我找了一张长椅坐下,将自己湮没在喧哗中,做每个路人眼中的路人。没有人认识我,我也并不引人注目,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像个普通的高中生。

有个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牵着一条哈士奇跑过来,它仿佛很高兴,兴冲冲地对路边的每一个人摇着尾巴,汪汪直叫。女孩几乎拉不住它,不停地喊着它的名字,叫它慢一点儿。

相比猫,我更喜欢狗。不管是什么样子的狗,都有一双纯真而善良的眼睛,而猫总是一副让我觉得很有心计的模样,看起来就很不好对付。我向来只喜欢简单的东西。

我掏出手机,按下柳旌哲的号码,就算找不到他,只是听听电话的响声也会让我安心一些,那种提示电话拨通了的“嘟嘟”声总让我充满了期待。

过了一会儿,电话接通了,是个女生,她说:“陆砂。”

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个字,可我已经听出了电话那头的人是谁,不由感到十分诧异,问道:“你是张蔓吗?我没有打错吧,这是柳旌哲的手机,为什么会是你接的?”

张蔓讨厌我,所以语气很冷淡,爱理不理地说道:“他有事出去了,外套留在座位上,你不要一直催命似的打过来了,铃声一直响个不停,真的很烦人。等他回来,他自然会打给你的。”

说完,她就要挂断电话,我连忙追问道:“你们在哪里?”

张蔓顿了顿,才简短地说道:“B市火车站。”

挂了电话后,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情急之下也来不及考虑从这里到火车站要多少车费了。我只想赶紧找到柳旌哲,我要马上见到他。

火车站里人山人海,空气闷得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想要进站还要买站台票,那样又要花掉几块钱了。也许等一会儿柳旌哲就会从车站里出来,他的家还在这里,他总不会就这样扔下家人跑掉吧?可是他没有什么朋友,他来火车站能做什么?又为什么会和张蔓在一起?他们两个并不熟,应该也没有什么交集。他们俩能说些什么?难道是关于我的事情?

我站在售票口心乱如麻,身后一个中年妇女忽然问我:“小姑娘,你没事吧?”

我猛地回过头,有点儿急促的呼吸还没有平复,但总算清醒了一点儿。这才发现脖颈处全是汗,我侧过身给她让路,抱歉地说道:“我没事,对不起,票我不买了。”

我走到一边人少一些的角落里,重新拨打了柳旌哲的电话,这次张蔓没有接,也许她已经走开了。我随手翻开手机的通讯录,里头不过寥寥几人。我一直用力按着向下键,终于在最后找到了苏南的名字,这是那天在夜市他亲手存进去的。

我几乎没有犹豫就按下了拨打键,我知道他一定会接我的电话。

苏南没有让我失望,很快就接了电话,声音低沉地唤着我的名字:“陆砂。”

我沉默不语,电话那头也安静了很久,他的呼吸声仿佛近在咫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有什么事情吗?我……马上就要走了。”

在听到他的声音的那一刻,我突然变得格外冷静,说道:“我要找柳旌哲。”

苏南“呵”了一声,说道:“你找他怎么找到我这里来了,我还以为你找我有事。”

“我找你能有什么事?”我说道,“我又不认识你。”

“你又忘了?我之前不是作过自我介绍吗,我叫苏南。”他的语气仍旧像那天在夜市一样,由温和渐渐转为不善,仿佛对我有着极大的怨恨,却又不得不装得很温和,最后却装不下去了。

我说:“我记性不好,记不住你的名字,你不用再白费工夫告诉我了。”

苏南终于被我气到了,他的呼吸都重了几分:“陆砂,类似的话我还要再说几遍?柳旌哲有毛病,你的脑子是不是也跟着坏掉了?我劝你趁早离他远点儿。”

这个人一定是疯子,不仅说一些没有用的话敷衍我,又口出恶言侮辱柳旌哲。

我不愿和他多谈,耐着性子说道:“随便你怎么说,现在我要去找柳旌哲,你在火车站对不对?他一定就在你身边,你把手机给他,我要跟他说话。”

“他不在这里。”苏南的声音冷了下来,“我挂了。”

“苏南!”我气急败坏地说道,“我就在火车站门口,我没钱买站台票,进不去。你要么叫他出来接我,要么让他出来跟我回去!”

苏南冷笑一声:“进不来吗?现在倒是想起来我来了,可你又不是来送我的,是来找柳旌哲的,我何必要让你进来?你就在那里站着吧。”

我气得全身发抖,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这样说,我心底竟然涌起一股强烈的酸楚,直冲鼻子。我几乎要哭了,可是越生气就越犯倔:“我不想和你说话,柳旌哲呢?我要找他。”

我像只热锅上的蚂蚁,焦虑得甚至想大喊大叫拽头发。我猜我的脸色一定难看到了极点,因为有好几个人经过我身边时都用惊异的目光看着我。可是没有人敢上来问我究竟是怎么了,就连这些普通的路人都害怕我,仿佛我是恐怖片中的怪物一样。

我握着手机蹲下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我要找柳旌哲……”

苏南似乎听出了我的异常,低声对旁边的人说:“小蔓,陆砂就在门口,外面很热,不要让她中暑了,替我去接她进来。”

张蔓的声音响起,语气很不耐烦:“陆砂是来找他的,把他打发回去不就行了,用得着这么麻烦吗?”

苏南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嘀”的一声,电话被他挂断了。

我十分懊恼,很想听他接下来会说什么,可是又不能马上回拨过去。

下午两三点钟的太阳明晃晃的,我蹲在角落的阴影里,仍然觉得热。刺眼的阳光洒在地上,仿佛能将地面晒出一缕缕青烟来。无数乘客挤在阳光下排队买站台票,有来送家人的,也有来送男朋友的,仿佛很害怕分别,尽管已经大汗淋漓了,他们却仍然死死地拉着彼此的手。

这样多好,哪里像我,我连能拉谁的手都不知道,也不知道究竟谁的离开会让我恐惧到连稍稍放开他的手都不肯。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吗?我想了很久,最初以为会是柳旌哲,可是后来想起我们不曾拉过手,更别提放开了,这个答案自然就被否认了。

原来,我的生命中暂时还没有出现这样的人。

我蹲得腿都麻了,张蔓终于慢吞吞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找我。

她穿着一件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短袖,下面配了一条牛仔短裤,刘海向后梳过去,和辫子扎在一起。她神色冷傲地盯着蹲在地上的我,看起来像个干练美艳的女教官,引来许多人频频侧目。

我自卑到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可是腿麻得要命,只能硬撑着站起来,走路都不稳,更别提挖坑这种事了。

等张蔓走近了,我才看见她手里拿着一听冰镇雪碧。她漫不经心地把雪碧递给我,说道:“苏南让我买给你的,四块钱,把钱给我。”

听到她的话,我将到了嘴边的“谢谢”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同时在心里把自己鄙视了一百遍。要对这种人说“谢谢”,我真是脑子有毛病。不过没关系,她抠门,我可以比她更抠。于是我满脸笑容地回道:“我没钱,既然是他让你买的,那你就向他要去。”

张蔓仿佛已经料到我会这样说,所以只是挑了挑眉,说道:“跟我走,快点儿。”

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她真的很漂亮,就连这种爱理不理的讨厌模样也让人觉得很好看。

我像个随从一样跟在她身后,偷偷地想着,虽然都是女生,可这就是差距。有的人身上穿着名牌,各种昂贵的化妆品涂在脸上,仿佛戴了一层假面具,甚至连背LV包都像挎菜篮子一样,只会让人觉得很难看。可是有的人,比如像张蔓这样的,哪怕十九块钱一件的T恤都能穿出特殊的气质,化了妆艳如海棠,不化妆是出水芙蓉,用不着悉心打扮,怎么看都漂亮。

候车室里更热,数不清的人挤来挤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臭味。张蔓的身高将近一米七,走进人潮里都几乎要被淹没,更不用说我这种萝卜头一样的家伙了。我夹在人群中被推来推去,手里的雪碧洒了一地,到最后连瓶子都挤丢了。我在心里连连大骂,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地方每天都会有这样多的人要背井离乡出远门。

还好VIP候车室里有空调,进了门就感觉一股凉意扑面而来。我左顾右盼,终于看见了椅子,于是扑了过去,坐在上面大口地喘气。

张蔓站在我身边,就像警察对失踪孩子的父母有一个交代一样,说道:“看,人接来了,我刚才给她买了一听雪碧,车站里的比外头的贵,四块钱。”说着,她推了我一下,见我手里是空的,便问我,“雪碧呢?弄到哪里去了?”

我终于缓过气来,很诚恳地说道:“人实在太多了,被挤丢了。”

张蔓睁大眼睛瞪着我,苏南摇了摇头,开口说道:“好,四块钱是吗,我把钱给你,你不要那样看着她。”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块的钞票递给张蔓。

张蔓接过钱,拿了一块钱还回去,苏南笑着摆了摆手,说不要了。

这下换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们了,张蔓平时那么高傲,我本以为她娇生惯养,没想到原来她也是会在几块钱上斤斤计较的人。

苏南转过头看着我,见我狼狈的样子,笑着伸出手来,似乎想将我的头发捋一捋。

我看见柳旌哲朝这里走过来,于是将头一偏躲开了,大声喊道:“柳旌哲!”

我没有去留意苏南的表情,只是径直朝柳旌哲跑去。他今天戴了黑框眼镜,出了很多汗,镜片上有一层淡淡的水雾。

他问我:“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还想问你呢。”我这才想起要生气,“你来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

柳旌哲怔了一会儿,目光越过我的肩头,不知道是看向苏南还是张蔓。

我看到他紧绷的唇角向下沉了沉,然后深吸一口气,将眼镜取了下来,用纸巾擦了擦,说道:“我不过是和张蔓一起来送苏南,为什么要特意告诉你?”

我说:“我怎么不知道你和张蔓认识?”

他的手指一僵,薄薄的纸巾立刻被镜框戳破了。

我抬起头惊愕地看着他,他仿佛知道我在看他,头也不抬地说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

我艰难地开口,却有些语无伦次:“你什么意思啊?你连去哪里都不愿意告诉我一声,我到处找你,以为你死了,以为你丢了,如果不是张蔓说你在火车站,我都要报警了……”

“我的意思就是,我没有告诉你的事情有很多。”柳旌哲耐心地对我解释道,最后才说,“这次的事情是我的不对,对不起,下次你不用为了找我而着急,我丢不了的。”

其实这是善意的话语,说的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可当时的我就是无法接受,并且很快地用行动来发泄我强烈的不满和怨气。

后来隔了很久,我在那个密闭的房间里回想我所有的经历,自然也不可避免地想起这天的事情。但是我始终无法理解,那一刻我的愤怒和恐惧究竟来自何方。

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柳旌哲刚刚戴上去的眼镜已经飞出去了。他侧着头,睁大了眼睛,左脸颊有些泛红,似乎打得不轻。

苏南很快反应过来,几步走上前,将我拉到他的身后,像是担心柳旌哲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一样。谁知道他只是默默地弯下腰捡起了眼镜,什么都没有说。

原来我动手打了柳旌哲。

我的手心火辣辣的,苏南回过头看着我,说道:“你别怕。”

明明是我打了人,他却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目光看着我,然后对我说“别怕”。

我怕什么呢?我能怕什么呢?真正应该害怕的是他们,我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我又会动手打人。

过了很久,我听到柳旌哲的声音响起。他仍旧很冷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我知道他是装出来的。他一定生气了,却依然努力压抑着怒气,甚至假装刚才我只是像平常一样对他说了几句话而已。

“陆砂,你吃饭了吗?我送你回去吧,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去。”

他们为什么都这样说?

为什么没有人指责我,没有人骂我?

我突然觉得害怕起来,回过头一看,发现张蔓已经退开了几步。见我看向她,她的眼里充满了抵触,眸光闪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我听到苏南说:“你明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她说话?如果出了什么事,你准备怎么向阿姨交代?”

又是这样,仿佛我是一条胡乱咬人的狗,狗咬了无辜的人,主人却没有责怪它,反倒去谴责那个被狗咬了的人,说这是一条疯狗,你为什么要去靠近它。

我将自己比作狗似乎很不恰当,可是我觉得这个比喻很贴切。反正在所有的人心里,我不过是一个只会闹脾气的小孩子,也许还不如听话的狗懂事。

没有等柳旌哲回答,我已经狂躁地推开他。苏南猝不及防地被我推得退后了几步,但看向我的目光中仍然没有怒气,只是不解地问道:“又怎么了?”

苏南的眼睛很黑很亮,我几乎能在上面无比清晰地看到我的身影。我睁大眼睛,脸色惨白,像极了一只青面獠牙的怪物。

柳旌哲开口说道:“陆砂,我们走。”

我问道:“去哪里?”

柳旌哲伸出手来拉我,我狠狠地甩开他的手,重复问了一句:“去哪里?”

柳旌哲却比我还固执,重新拉住我。他的掌心满是汗,滑溜溜的,像握不住的鱼,终究会蹿回水里,游得无影无踪,连片鱼鳞都不会留下。

我的手在颤抖,连声问他:“你要去哪里?你家明明还在这里。”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过了好长时间才摇了摇头,说道:“我家是在这里,你乱想些什么,我只是来送苏南,说了几句话而已,周一还要去上学的。”

可信吗?许多人都对我讲过这样的话,爸爸讲过,外婆讲过,可是他们都食言了,他们都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守着妈妈。妈妈病了,而且还病得那么严重,整天只知道哭,连白头发都多了很多,可是他们不闻不问,就那样头也不回地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苏南走上前拉住我的手,可是他的手好凉,滑溜溜的,和柳旌哲的手一样,就像捉不住的鱼。

我顿时吓得想要大声尖叫,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出不来。我只觉得全身发冷,方才出的汗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冷风吹干了,冻得我浑身颤抖。

他用力掐住我的肩膀,喊我的名字。我的神志还很清醒,却觉得仿佛有尖锐的指甲掐进皮肉里,好疼。

我心里明白一定不是苏南的指甲,会是谁的呢?

我疼得直咬牙,想用力挣脱,可是一转头便觉得天旋地转。我很想呕吐,全身软绵绵的,使不出一点儿力气。

我侧过头看向窗外,窗外有绚烂多彩的霞光,几乎触手可及。可离我更近的是一扇带着雕花铁栏的窗户,我用力地扑过去,对着铁栏又捶又打。我想哭,可是没有眼泪可以流,只是不停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仿佛只要一直喊他的名字,他就会将我从绝望的深渊中解救出去一样。

可是他终究没有来。

我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黑暗如同母亲的怀抱,又如同让人窒息的海水将我团团包裹住。恍惚中,我闻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香气,熟悉且遥远。

上初中的时候,我和某个人一起慢慢地走回家,那时已经是七点钟,新闻联播的片头曲随着晚风徐徐而来,一成不变的旋律,毫无亮点和讨喜之处,可是带着家的温暖。

香气渐渐消散,我的意识也随之抽离,终于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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