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来过了。”妮莉娅说着走进花园。风很大,珍妮正在屋子后面,往绳子上晾衣服。
珍妮从洗衣篓里拿出一张床单,“那你一定开心极了。”
“很开心。他整个周末都在,我们去特拉利看电影了,然后还去吃了披萨。”妮莉娅拿起一个晾衣夹子,“需要我帮你一起晾吗?”
“谢谢你,那就太好了。我得赶紧把它们晾起来,这样晚上就都能干了。你能帮我从另一头拉紧床单吗?然后我们一起晾被套,那个很重。”
“好的,”妮莉娅拉住床单的另一角,挂到了绳子上,“你应该问梅根要一个烘干机,要不然太费劲了。”
“我无所谓的,”珍妮拿起被套,“我喜欢衣物在新鲜空气里晒干的味道。”
“农户撒粪的时候你就不这么想了,那时候晾的衣服闻起来臭死了。”
珍妮笑了起来,“你说的没错,不过我才不会在他们撒粪的时候洗衣服。这里的农户都挺好的,撒粪前他们都会提前通知你。”
妮莉娅拿起一个枕套,“因为他们都是梅根的好朋友。梅根刚刚搬来这里的时候很受不了这个,差点就把房子卖了要搬走。不过后来她发现,把这房子留给她的那个老大爷其实是她爷爷,所以她感觉不能卖,因为这片土地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是在她血液里的东西,假如她卖了,她祖宗肯定不会放过她。不过后来这个很有名的摄影师解救了她,他还是个同性恋。想要用这个破房子来做专业摄影,还建议梅根把这个房子租出去,专门用来给人家拍婚纱照啥的。”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妮莉娅终于停下来歇了一口气。
“那她运气挺好的。”
“是的,确实运气很好。她和鲍迪叔叔也就是那个时候谈恋爱的,大约一个月前她们结婚了。她们的生活本来挺完美的,要不是——”
“要不是什么?”
“要不是我这个小屁孩突然闯进来了呀。”
珍妮很惊讶地看着她,“谁这么说的?”
“是梅根。”妮莉娅很细心地把一条毛巾夹在绳子上。
“她亲口对你说的?”珍妮愤怒得几乎说不出话。
“不是的,她没对我说,她是跟她朋友贝亚特说的。贝亚特是波兰人,人很不错。她们当时正在厨房里喝酒,已经很晚了,我猜她们以为我已经睡着了。鲍迪叔叔正在谷仓里照顾一只刚出生的小羊,鲍里斯在照顾他们的双胞胎,那天刚好轮到他照顾——哦,鲍里斯是贝亚特的丈夫——所以,梅根以为就她俩在,但是我起来去卫生间刚好路过,于是就——”
“你躲在门口偷听了?”
“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妮莉娅从洗衣篓里拿出一件衣服,“我喜欢你这件内衣。”她仔细看着一件蕾丝文胸,“很漂亮,真丝的。LaPerla[1]的?你一定不舍得用洗衣机洗。”
珍妮一把从妮莉娅手里抢过文胸,“没错,是LaPerla的,当然要用手洗。刚才我们谈到梅根说的……”珍妮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你要知道,如果你对别人有戒心,可能会听到不想听的东西。有时候,实际上绝大部分情况下,你听到的东西其实并没有那么坏。”
“或许吧,”妮莉娅指着珍妮手里的内衣说,“我妈妈也穿这玩意。”
“什么玩意?”
“LaPerla呀。我以前帮她洗过的,真漂亮,这么小。我妈妈很瘦很漂亮的。”妮莉娅很平淡地说,言语中丝毫没有悲伤的样子。
“是吗?她现在在哪儿?”
妮莉娅耸耸肩,“我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一直都不是很亲近,我八岁的时候她就把我送到寄宿学校去了。后来她负担不起了,就把我带到我爸爸那儿,告诉我爸爸说她应付不了了,说我打乱了她的生活方式,她不想一个小屁孩成天跟着她,这样会显老。我爸爸觉得很滑稽,他觉得这一点对他来说完全不是问题,因为自己已经很老了,而且,发现自己有个女儿他挺开心的。于是就是这样了。我最开心的日子就是遇到我爸爸那天。”妮莉娅终于停下来,喘了一口气。
珍妮已经忘记了晾衣服。四周的风很大,吹得绳子上的衣服啪啪作响。她把妮莉娅拉到小屋旁边的长凳上,“我们歇一会儿吧,我没法一心二用,衣服等会儿再晾。”
妮莉娅蜷起双腿,把下巴放到膝盖上,问:“我的生活是不是挺奇怪的?”
珍妮把手搭到妮莉娅的肩膀上,说:“现在老天好像对你不太好。”她把脸靠到妮莉娅的头发上,“宝贝儿,你是个很坚强的女孩,但是试着给梅根一个机会,我相信她也正在努力,她还没有生小孩,对于她来讲,照顾你这样的小女孩肯定不容易。”
“但是我爸爸做得很好啊,那一年我们过得很好,但是他找到那份工作以后就不同了。他得全世界到处跑去出差,所以……”
“所以你必须住在这里?但是真有那么难相处吗?”珍妮看着妮莉娅,“你和梅根互相熟悉了之后,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妮莉娅起身说:“我觉得我们好不了。如果她不能生小孩的话,这个农场就要传给我了,不过这是鲍迪叔叔跟我爸爸说的。”
珍妮叹了口气,“我猜这也是你偷听到的吧?”
妮莉娅看着远处,“是的,不过他们就在我窗户外面说的,早上,特别早,因为我爸爸要去纽约。”她转过头看着珍妮,“但是我根本不想要这个农场,我想住在伦敦,在伦敦找个事情做。”
“你想做什么?”
“我现在还没想好,但是我想多赚点钱让自己独立,然后自己养活自己。我要有自己的公寓,还想养条狗。”她盯着珍妮,问,“你来这儿之前是做什么的?”
珍妮耸耸肩,“这就说来话长了。”
“当人们不想告诉你的时候就会用‘说来话长’来推脱。”妮莉娅死死盯着珍妮的眼睛,眼神中有一种和她年龄极不相称的老练。“不过我能感觉到,你身上有一种悲伤,而且你害怕某个人。”
“我能相信你吗?你确定能帮我保守秘密吗?”
妮莉娅点点头,把手放到胸前划了个十字,“我以性命起誓,绝对不会把你的秘密透露半点出去。”
“我相信你,”珍妮感觉,在她遇见的所有人当中,这个小女孩最为可信。“我是租了这个屋子过冬的租客,除了这一点,你不会和任何人谈起我别的事情。我相信你。”
“这个一点都不用担心,”妮莉娅说,“也没有人会问我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珍妮好奇地问。
妮莉娅傻笑着说:“因为谁都不指望我能知道些什么事情。”
-o-
他们再一次相遇了。距离上次海滩上那个雾蒙蒙的早晨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个月。珍妮正坐在河边,面对着那个残旧的塔楼,拿着画板正在构图,准备稍晚一些再给画上色。她刚到爱尔兰时,在去凯里[2]的路上路过了利默里克[3]的一家小艺术品店,买了油画颜料、画笔、画架、已经撑好的画布。珍妮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画画了,直到此时,眼前的光线和美妙的景色唤醒了她心底艺术家的的灵魂,让她重新拿起了画笔。在巴黎时,画画对她而言不仅仅是兴趣。她在著名的法国皇家绘画暨雕刻学院学习了一年,她的老师认为她很有绘画天赋,应该继续学习,但那时她没有经济来源,而且紧接着就开始了令人眼花缭乱的模特生涯,遇到了史蒂夫,被卷入他的生活中,很多年无法逃离。
珍妮把铅笔举到眼前,比划测量着塔的形状,计算正确的比例。突然她感觉到灌木丛中有什么动静,吓了一跳,赶紧转过身来。一个黑影出现了。珍妮心跳加快,屏住呼吸,不过很快就听到了说话声。这个声音虽然她只才听过一次,但是已经刻在心底。
“你好,”他一边说一边走上岸边,“我没吓到你吧?”
珍妮手一松,画板掉在地上,“恰恰相反,你吓到我了。我没想到会有人从那儿过来。”她看了一眼对岸,问:“你是怎么过来的?”
“在那边有一条小路,就在岸边,没什么人知道,长满了草。我小时候常走的。”他捡起了画板,“画板掉了。这个草图很不错,你很有天赋。”
珍妮接过画板,放到一旁,“谢谢。”他穿着一条旧灯芯绒裤子,上身是阿伦白色渔夫毛衣,一双运动鞋。他的头发比上次见面的时候长了一些。珍妮说道:“你又回来了?”
他坐到珍妮的旁边,“就回来两天,然后就必须得再回伦敦的办公室了。”
“你看起来很疲惫,这样飞来飞去的旅途一定很累吧。”
“偶尔如此,倒也乐在其中,我肯定是有点吉普赛血统。我在一个地方呆不长的,一直如此。”
“我能明白你的意思。”珍妮说。
他的目光停在珍妮的脸上,“你也跟我一样,到处漂泊么?”
“不完全是那样,我常常是被逼无奈四处漂泊,所以我也习惯了。”他们的目光交汇,“你也是这样吗?”
“我?呃,差不多吧。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一开始交了一些损友,然后遇到了一些麻烦,于是就跑路了。”他停了下来,看着珍妮,好像是在思考该对她透露多少才好。
她扬起眉毛,“真的吗?当然了,你肯定是无辜的。”
他摇摇头笑了起来,“不,我罪大恶极。”他的脸色暗了下来,“有个小子,那时候跟我差不多大,他死了,是我造成的。我永远都无法弥补给那个家庭造成的伤害。”
珍妮忽然想要安慰他。她抓住他的手,“那应该是一个意外,对吗?”
“的确是的。”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并且过去了很久,那么你也无法再挽回。不过你可以原谅你自己,不是吗?”
他叹了一口气,不过并没有抽出手来,“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她翻开他的手,仔细看了看,“你的手很强壮。”然后抬起头,注视着他,“我也造成了一个人的死亡,不过是间接的,那也是我来到这儿的原因。”
他抬起头凝视着她,“你是逃避法律追捕到这里来的?”
她摇摇头,“不是,不是逃避法律,而是逃避邪恶的诋毁,逃避想要毁掉我的人,逃避流言蜚语。”
“你逃到这里来,我不知道是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她放开了他的手,“为什么?这是个荒凉的地方,难道这里的人也会说别人的闲话?”
他的脸色变得阴暗,“他们也不是一定会这么做,只不过,他们就是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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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我在哪儿?还是在沙漠里那个废墟中吗?她看着四周,只有一片黑暗。然后她听到了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长舒一口气。我在这儿,爱尔兰的一座老房子里。沙漠逃亡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但是,就在那个早晨,我以为我就快没命了。日出之后,有一个人出现了,要把我们两个都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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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慢慢醒了过来,嘴巴和嗓子干得要命,皮肤晒伤了,脚踝疼痛,浑身的肌肉比做了几个小时的锻炼还要僵硬。
她听到有人说话,是男人的声音,正在讨论着什么。她睁开眼,看到明亮的天空,又亮又热,几乎一片白色。她眯着眼睛转过头,看到了杰克站在不远处,和一个阿拉伯男人站在一起。他们正在争吵,比划着手势,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但是很显然她就是他们争吵的内容。
那个男人个子很高,留着胡子,头上盘着靛蓝色的头巾,同一色系的长袍,穿着旧靴子。他目光冷峻,仔细打量着杰克。腰带里插着一把匕首,后面背着一把卡什尼科夫冲锋枪。他会不会是那种臭名昭著的牧民?毒贩、恐怖分子,专做拐卖人口,贩卖武器、烟草和钻石?珍妮转过头去,希望这样他们就不会注意到她。他们的争吵越发激烈。杰克试图兜圈子,说她已经生病,可能有传染性。
那个男子笑了起来,“朋友,你说的不对,依我看,这个女人很健康,哪怕是又热又累。”他摸了摸腰间的匕首,“我确信我们可以谈一笔交易,我有武器、钻石、所有你想要的东西,这些可比一个女人要好处置得多,对吧?”
杰克摇摇头,“她不是交易品。”
“那我告诉你,有两个人正跟着你们,全副武装,还有好像无线电通讯随时给他们提供情报,是不是一个人逃命比较好,你觉得呢?”
杰克的手慢慢伸向他的贝雷塔手枪,不过,他能否在那个阿拉伯人割断他的喉咙之前拔出手枪呢?
珍妮挣扎着站了起来,“请不要伤害他,求求你了,我可以跟你走,求你放了他。”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若不是为了争取点时间,她可不会做这种舍己为人的事情。
然后一切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了。那个阿拉伯人的注意力被珍妮吸引过去,杰克瞬间拔出了手枪,但是那个阿拉伯人更快。珍妮根本没有看清的时候他的匕首就压到了杰克的脖子上。他命令珍妮爬上另一只跪着的骆驼上,那只骆驼正值壮年,可不像克莱德那样老弱。它打了个响鼻,珍妮刚刚坐好它就站了起来,而老克莱德却还是躺在地上,喘着粗气,闭着眼睛,耷拉着耳朵。
那个阿拉伯人朝着杰克的头就是一拳,一下把他打倒在地,然后跳上珍妮身后的鞍座,抱住她的腰,大声给骆驼打了个吆喝,这骆驼就撒开腿狂奔,珍妮感觉自己随时都会摔下来。
珍妮回过头,看到杰克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克莱德慢慢站了起来,好像正在纳闷发生了什么事。它用鼻子推了推杰克,然后摇了摇头,忧伤地看着珍妮消失在沙丘后面。珍妮最后看到杰克动了一下,他还活着。
注释:
[1]LaPerla,意大利内衣品牌,LaPerla意为珍珠。
[2]凯里风景区,坐落于爱尔兰最知名的旅游胜地凯里郡。
[3]利默里克,爱尔兰西部最大的城市,在香农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