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情都会恰恰发生在一个人身上,而且恰恰是现在。一个世纪接连一个世纪过去,就是到了现在,事情才发生;空中,地上,地下,海里,生活着无数的人,可所有一切真正发生的事情,都在你身上发生了。
——博尔赫斯《交叉小径的花园》
第一篇
破译事业是一位天才努力揣摩另一位天才的“心”的事业,是男子汉的最最高级的厮杀和搏斗。这桩神秘又阴暗的勾当,把人类众多的精英纠集在一起,为的不是什么,而只是为了猜想由几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演绎的秘密。这听来似乎很好玩,像出游戏,然而人类众多精英却都被这场游戏折磨得死去活来。密码的了不起就在于此,破密家的悲哀也在于此。在人类历史上,葬送于破译界的天才无疑是最多的,换句话说,能够把一个个甚至一代代天才埋葬掉的,世上大概也只有该死的密码了,它把人类大批精英圈在一起似乎不是要使用他们的天才,而只是想叫他们活活憋死,悄悄埋葬。难怪有人说:破译事业是人类最残酷的事业!
一九五六年夏天,当N大学数学系高材生陈华南从一位跛足上尉(似乎左脚板底扎进了玻璃碴子,走路一跳一跳的)手中接过那本由“七〇一”给他签发的入伍通知书时,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这页除了有个红戳戳外没什么特别的纸(既不特别硬,也不特别大),已将他一生与神秘又残酷的密码事业连接在了一起。
坦率说,盘踞在A市郊外一个隐秘山谷里的“七〇一”人,在开始并没有看出陈华南有多么远大的前程,起码在他从事的职业上。他的职业是破译密码,这项孤独而又阴暗的事业,除了必要的知识、经验和天才的精神外,似乎更需要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七〇一”人说,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是可以抓获的,但你必须每个白天和夜晚都高举起警醒的双手,同时还需要你祖辈的坟地冒出缕缕青烟。初来乍到的陈华南不懂得这些,也许是不在乎,整天捧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书(譬如他经常捧读的是一本英文版的《格林童话》和一些线装的黄不拉叽的无名古书),默默无闻地消磨着每一个白天和夜晚,除了有点儿孤僻(不是孤傲)外,既没有聪颖的天资溢于言表(他很少说话),也看不出有多少暗藏的才气和野心,不禁使人怀疑他的才能和运气。甚至对他在工作上的用心,也有深浅不一的疑虑,因为——刚才说过,他常常看一些与专业毫无干系的闲书。
然而,中国有句老话可以回击这些人的成见:海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
当然,最有力的回击无疑是一年后陈华南破译紫密的壮举。
紫密是当时“七〇一”面临的一种最为高级的密码,几年来,“七〇一”破译处的秀才们一直视它为眼中钉而苦苦敲打着,奋斗着。但现在看,他们也许具有天才的才能,却没有天才的运气,因为拔掉这枚恶钉的荣幸,最后钻进了陈华南这个被人忽视的年轻人怀里。
陈华南的运气确实是不可想象的,更不可祈求。有人说他是在睡梦中破掉密码的,有人说他是在读闲书中识破天机的,总之他几乎不动声色地、悄悄地破译了紫密。这简直令人惊叹地妒忌又兴奋!不用说,在以后的岁月里,这个神秘的年轻人理所当然地开始大把大把收获了,尽管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孤僻,孤僻地生活,孤僻地工作;还是手不释卷,寡言寡语,冷冷静静——凡此种种,他全都不变样地保留了下来。但人们的认识却已变地为天,人们相信,这就是他的神秘,他的魅力,他的运气。在“七〇一”,没有一个人或一条狗(因为经常一个人独来独往所以也引狗注目)不认识他,也尊敬他。大家知道,天上的星星会坠落,而他这颗星星却永远不会,因为他获得的荣誉是任何一个人一辈子都享用不尽的。一个秋天接着一个秋天,人们眼见他步步高升:中尉、上尉、少校、中校……他总是一贯地宁静地接受着一切,既不因此狂妄,也不因此谦卑,一切感觉就如水消失在水中。人们的感觉也是如此,羡慕而不妒忌,感叹而不丧气。因为人们已自觉地将他独立出来,承认他是特殊的,不可攀比的。十年后(一九六六年),当他以别人一半甚至更少的时间轻巧地坐上破译处长的位置时,人们似乎早就料到会这样,因而一点儿也没有夸张的感觉。人们甚至还满有把握地认为,总有一天,“七〇一”会成为陈华南的天下,局长的头衔正在他以后一个必然中的偶然时间里等待着这个沉默的年轻人。
也许,人们的想法或愿望是容易变成事实的,因为在“七〇一”,在这个特别的神秘的机构里,所有领导几乎不容置疑地都将由那些业务尖子担任,何况陈华南礁石一般沉默而冷峻的性格,似乎也非常适合做一个秘密组织的头脑。然而,一九六九年年底的几天时间里,发生了一件至今也许仍有不少人记得的事情,叙述这件事的前后经过,便有了这故事——
一
事情的起头是“黑密研究会”。
黑密,顾名思义,是紫密的姊妹密码,但比紫密更为先进、高级,正如黑色要比紫色更为沉重、深刻。三年前——陈华南永远记得这个恐怖的日子,是一九六六年九月一日,黑密的足迹第一次鬼祟地闪现在紫密领域里。就像鸟儿从一丝风中悟到大雪即将封山一样,陈华南从黑密吐露的第一道蛛丝中,就预感到自己攻克的山头有被覆没的危险。
以后的事实果然如此,黑密的足迹不断在紫密的山头上蔓延,扩张,就如黑暗的光芒不断涌入未落的日光里,直至日光彻底没落。从此,对“七〇一”来说,十年前那种黑暗岁月又重现了,人们把企求光明的愿望不由分说地寄托在陈华南这颗昔日的明星上。三年来,他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索求着光明,而光明却总是躲在黑暗中,远在山岭的另一边。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七〇一”和总部联合召开了“黑密研究会”:一个默默无闻而隆重的会议。
会议在总部召开。
像众多总部一样,“七〇一”的总部在这个国家的首都,从A市出发,走铁路需要三天两夜。因为携带密件,陈华南原本可以坐软卧,只是他搭乘的那趟火车的软卧铺位在起点就被一拨警界官员包揽一空。这种事情极少见,陈华南碰上了,似乎不是个好兆头。
有一位随行者,是个满脸严肃的人,高个,黑脸,三角眼,下巴上留着寸长的胡子,胡子倔强地倒立着,猪鬃一般,坚硬的感觉使人想到钢丝。钢丝这么密集地插在一起,就有一种杀气腾腾的感觉。所以,说此人脸上布满杀气,这话一点儿不过的。事实上,在“七〇一”,这个严肃的人从来都是作为一种力量而存在,并且为人们谈论的(和陈华南作为一种智慧的存在并谈论不一样)。他还有个别人没有的荣幸,就是“七〇一”几位首长外出总喜欢带着他,正因为这样,“七〇一”人都喊他“瓦西里”(瓦西里是列宁的警卫),时间长了,反倒弄不清他的真姓实名了。在人们印象中,瓦西里仿佛总是穿着时髦的大风衣,两只手斜插风衣口袋,走路大步流星,风风火火,威风凛凛,天然有一种保镖的派头。“七〇一”的年轻人没有一个不对他怀有羡慕和崇敬之情,他们时常聚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谈论他,谈论他神气十足的派头,谈论他可能有的某种英勇业绩。甚至两只风衣口袋,也被他们谈论得神神秘秘,说他右边口袋里藏的是一把德国造的B7小手枪,随时都可能拔出来,拔出来打什么中什么,百发百中;而左边口袋里则揣着一本由总部首长(一位著名的将军)亲笔签发的特别证件,拿出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天皇老子也休想阻拦。
有人说,他左手腋下还有一把手枪。但是说真的,没有谁见过。没见过也不能肯定没有,因为谁能看到他腋下?即使看到了——真的没有,年轻人依然不会服输,也许还会振振有词地告诉你:那只是在外出执行任务时才带的。
当然,这很可能。对于一个保镖式的人物来说,身上多一种利器,就像陈华南身上多一册书,简直没什么可说的,太平常了。
尽管有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随行,但陈华南却并没有因此感到应该有的胆大和安全,火车刚刚启动,他便陷入了莫名的不安中,老是感到被人家窥视的慌张、别扭,好像众人的眼都在看他,好像他没穿衣服(所以别人要看他),浑身都有种暴露的难堪,紧张,不安全,不自在。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更不知怎样才能让自己变得安静。其实,有这种不祥之感正是因于他太在乎自身,太明白此行的特别——
【陈华南笔记本】
天才陈华南知道,瓦西里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值得他出动的;他更知道,作为“七〇一”破译处的头号人物,他外出也不是没有风险的。不是他自己吓自己,对方JOG电台几乎每天都在对他闪烁其辞地广播,跟钓鱼似的,诱饵一天比一天大。他破译了紫密,尽管是悄悄的,事后又一再保密,可人家还是知道了,而且知道得有头有脑,连他父辈情况都摸得清清爽爽的。破译紫密使陈华南身价不光在自家地盘上暴涨,而且在人家那边涨得更凶。陈华南清楚记得,他现在的身价已是一个飞行员的十倍:一百万哪!这个数字把他举上了天,同时离地狱也只剩一步之遥了。在陈华南看来,自己既然这么值钱,想伤害他的人就有理由了,而且理由充足,足以吸引很多人,让他防不胜防。
这当然是他的不聪明。不过,这有什么办法呢?谁都知道,陈华南性格中有钻牛角尖的劲头,他那些深奥的学问,天才的运气,也许正是依靠这种百折不挠的钻牛角尖的精神获得的,现在这种精神又让他获得了深奥的敌意。这就是天才陈华南,尽管读了许多书,学问广博精深,但在生活面前依然是无知的,不清醒的,因而也是谨慎的,笨拙的,甚至是荒唐的。这些年来,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外出,表面上看似工作缠身,走不脱,可实际上还有一个深藏的理由就是:他怕出门。是的,他怕,就像有些人怕关在家里、怕孤独一样,他怕出门,怕见生人。荣誉和职业已使他变得如玻璃似的透明、易碎,这是没有办法的,而他自己又把这种感觉无限地扩大、细致,那就更没法了。
就这样,职业和他对可能发生的事情的过度谨慎心理一直将他羁留在山沟里,多少个日日夜夜在他身上流逝,他却如同一只困兽,负于一隅,以一个人人都熟悉的、固有的姿势,一种刻板得令人窒息的方式生活着,满足于以空洞的想象占有这个世界,占有他的日日夜夜。现在他要去总部开会,这是他第一次外出,他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和往常一样,瓦西里今天还是穿一件风衣,一件米黄色的挺括的风衣,很派头,把领子竖起来,又显得有些神秘。他的左手今天已不能惯常地插在风衣口袋里,因为要提一只皮箱。皮箱不大,褐色,牛皮,硬壳,是那种常见的旅行保险箱,里面也许可装几本大型杂志。但现在装的是黑密资料,和一枚随时可引爆的燃烧弹。他的右手,陈华南注意到,几乎时刻都揣在风衣口袋里,好像有手疾,不便外露。不过,陈华南明白,手疾是没有的,手枪倒有一把。他已不经意瞥见过那把手枪,加上那些曾经耳闻过的说法,陈华南有点儿厌恶地想,他把手枪时刻握在手里是出于习惯和需要。这个思想进一步发展、深化,他就感到了敌意和恐怖,因为他想起这样一句话:
身上的枪,如同口袋里的钱,随时都可能被主人使用!
一想到现在自己身边就有这样一把枪,也许有两把,他就觉得可怕。他想,一旦这把枪被使用,那就说明我们遇上了麻烦,枪也许会将麻烦消灭掉,就像水可以扑灭火一样,但也许不会,正如水有时也不能灭火一样。这样的话……他没有接着想下去,而耳边却模模糊糊地掠过一声枪响。
事实上陈华南很明白,只要出现那种情况,就是寡不敌众的危情,瓦西里在引爆燃烧弹的同时,将毫不犹豫地朝他举枪射击。
“杀人灭口!”
陈华南这样默念一句,刚刚消逝的枪声又像风一样在他耳际一划而过。
就这样,这种失败的感觉,这种灾祸临头和害怕意外的压抑,几乎贯穿了陈华南整个旅途,他坚强地忍受着,抗拒着,仿佛感到路程是那么远,火车又是走得那么慢。直到终于安全抵达总部后,他紧张的心情才变得轻松和温暖起来。这时,他才勇敢地想,以后(最现实的是归途)无论如何用不着这样自己吓唬自己——
“会出什么事?什么事也不会出,因为谁也不认识你,谁也不知道你身上带有密件。”
他这样喃喃自语,算是对自己一路慌张的嘲笑和批评。
二
会议是次日上午召开的。
会议开得颇为隆重,总部正副四个部长都出现在开幕式上。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主持了会议。据介绍,这位老者是总部第一研究室主任,但私下又不乏有人说他是×××的第一任秘书。对此陈华南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这个人反复说的一句话:
破译黑密,我们只有半年时间。